同居

  “哥,哥哥,擦擦……嘴。”

  纪宸霖盯了他几秒,还是抬手接过了白洁的餐巾纸,形式化地擦了擦嘴角,然后问道: “在跟谁聊天?”

  “呃。”云小言真想给半分钟前那口不择言的自己两巴掌,怎么就又惹火上身了?

  一会儿在雨林那里差点说漏了嘴,一会儿又在纪宸霖这里被问得说不上话来。他可真是个碰壁小能手。

  “前男友?”纪宸霖声音无关喜怒,疑问句说得跟陈述句一样平淡。

  云小言低头戳着碗里的饭,很小声地道: “嗯。”

  “在说什么?”

  纪宸霖却没有轻易放过他。

  云小言的脑袋越垂越低,小脸都快要埋进饭碗里了。

  良久,他才听对面的男人无奈道: “不想说就算了。”

  云小言能清楚地听见对方声音中罕见的失落,以及明显的叹气声,他的心中不禁涌现起阵阵愧疚与歉意。

  纪宸霖待他不薄,且才刚刚跟他坦白那些难以启齿的身世,他就让对方这么难过,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兄弟该做出的事儿。

  云小言将手边还未开封的草莓牛奶推到了纪宸霖面前,补偿似的小声道: “哥哥,送给你喝。”

  “哥哥不渴。”纪宸霖淡淡道。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却让云小言红了耳尖,手指轻勾,想重新将草莓牛奶勾回到自己面前。

  但就在此时,纪宸霖却突然抬手,将冰冷的罐装牛奶,以及他白皙的指尖,一同包裹在了温热的掌心里。

  “都送给我了?还要拿回去?”

  云小言脸上温度更甚,小手被冰火两重温度两面包夹,第一反应就是要缩回来。

  但奈何纪宸霖手劲远超于他,他一寸都动不了,只能停了动作,讨饶似的开口道: “那我帮哥哥打开。”

  纪宸霖挑了挑眉梢,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桌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在两人的视线下,手机的待接通界面上, “纪弘益”三个字赫然呈现在正中央。

  纪宸霖只瞥了一眼,周身原本放松慵懒的气质,就瞬间被纯粹的低气压给取代了。

  “我去接个电话。”纪宸霖松了手,拿起手机就朝着一楼的阳台大步走去。

  直到男人消失在转角处,云小言才慢慢缩回了僵在牛奶罐罐上的手,揉了揉指尖。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担忧。

  一楼阳台上。

  纪宸霖指尖闪着红色的香烟燃光,面无表情低听着电话那边断断续续的话。

  “小霖啊……你也知道,我时日不多了。听你妹妹说,你们都愿意回来看看,我很宽慰咳咳……”

  “你父亲我不争气,年轻的时候也做了很多错事,在这里我还得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

  纪宸霖没有说话,等到对方虚与委蛇地客套完了,才冷漠地道: “没了吗?我挂了。”

  “等等。咳咳……”纪弘益急忙开口道。

  纪宸霖知道后面的话才是对方的目的所在,抬手吸了口烟,闭眼感受着烟草气麻痹神经的感觉,听见对方用沙哑老态的声音说着话——

  “你是我们家的福星,这些年也将纪家的产业打理得很好,远比你父亲我好。所以我想和你定个约定——若是在三年内,你能将企业利润同比增长超今年的百分之二十,你就是咱们纪家独一无二的继承人了。我保证。”

  纪宸霖知道纪弘益虽没有家庭的概念,却将家族的事业看得比命还重,在他年幼时期就常常守在公司加班,能说出这样的话,倒也不奇怪。

  “可是,现在就已经没人能撼动我的地位了。”纪宸霖睁开眼,讽刺地说道。

  纪弘益咳了几声,虚弱地道: “虽然纪家的股份都掌控在你手里,但其他的许多大股东都是你爷爷的故友。你要想彻底坐稳一把手的位置,想必不能不得到他们的支持吧。”

  用这样父亲与儿子谈人生的语气,说着这样威胁之意昭然若揭的话,纪宸霖没忍住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不知从何时开始,纪弘益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读懂这个儿子了。

  “我在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压根就不了解我。”纪宸霖捻着指尖的香烟, “很不幸,我不在乎什么所谓的一把手位置,我已经许诺将纪家的半壁江山送给我爱的人了。”

  “什么?!”对面又咳嗽了起来,像是要将整个肺里的东西都咳出来。

  纪宸霖听着那苍老的咳嗽声,心里感到了一丝血淋淋的快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地继续报复道: “做这种事,不需要任何股东的支持,只需要够不要脸,够愿意……玉石俱焚。”

  “你个不孝子!你,你……”

  纪弘益突然冷哼一声,压低了声音: “你就不怕你心爱的人知道你曾经是个怎样的人吗?让我猜猜你口中的爱人是谁……当初那个网恋对象?现在的妻子?”

  “闭嘴。”纪宸霖太阳穴猛跳了两下,打断了对方的话。

  “哈哈,人人都有弱点,不是吗?”纪弘益得意地笑了, “他如果知道你当初是如何暴虐,又是如何年幼就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你猜猜……他会不会视你如猛兽,然后再弃之如敝履?”

  “我让你闭嘴。”纪宸霖声音冷得掉渣,宛若地狱修罗,饶是老油条纪弘益,都不敢再语。

  纪宸霖右手倏地攥拳,将没有熄火的香烟握在了掌心里,指腹瞬间被尚未熄灭的烟火狠狠灼伤,但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向来情绪稳定,说的难听点,就是性情淡漠,不近人情。能情绪毫无波动地解决身边的小丑。

  比如,在游戏中被没有素质的队友满嘴生殖器地乱喷,他也能神色自如,一言不发地打完整局游戏,在游戏结束后,动用私权将对方号封个几十上百年。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底线。

  相反,他的底线很浅,一旦被人触碰,就定然会让对方付出血一般的代价。他本就一无所有,也从不介意兰艾同焚。

  “行,可以。下周末再说。”短短几个呼吸间,纪宸霖就将声线稳了下来,甚至声音中还带了些许阴森的笑意, “面谈。”

  他心中已经有了想法,不等满头雾水的纪弘益再开口,就直接将电话挂断了。

  纪宸霖朝窗外的花园望去,感受着冷风拂面的滋味。情绪如潮水般退去,手上那被灼伤伤口的刺痛感就更加明显了。

  纪宸霖却宛若感如无物,几分钟后,他随手将烟头丢进阳台的垃圾桶里,就朝着餐厅走了去。

  他和纪弘益打电话花了不短的时间,再回到餐桌上时,桌上的菜都已经凉了几度了,他的座位上还摆着一罐已经被打开了的草莓牛奶。

  “哥哥,快来吃饭啦。”云小言朝他招手。

  纪宸霖点了点头,坐回到少年对面,刚要抬手去拿面前的牛奶,就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放下了手。

  但为时已晚,云小言已经注意到了他指腹上烫伤严重的伤痕——

  重处红紫得泛黑,周围皮肤烫焦暗沉皱起,在原本修长完美的手指上格外的显眼,看着就疼。

  “你手怎么了?”云小言紧张地站起了身, “不小心被烟烫到了吗?”

  纪宸霖将差点脱口而出的“没事”给堵在了喉咙中,转而闷着声音道: “嗯。”

  少年瞬间如临大敌起来,反正他也吃的差不多了,干脆第一时间就去拿放在客厅里的医疗箱,从中取出了消毒碘伏和烫伤药。

  他将药品摆在桌面上,就又小跑过去拉纪宸霖。

  往日里,纪宸霖就像一座大山一样,他撞都撞不动一下。但现在,对方居然真的被他拉动了,然后乖乖地坐在了客厅沙发上,伸着手任由他摆布。

  “怎么这么不小心呀?”云小言看起来比男人还急,一边上药一边莫名眼眶湿润,关心道: “疼吗?”

  “还行。”纪宸霖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了。

  其实只要习惯了,这点疼痛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就算不上药也没事。但面前的少年却远比他重视此事,手忙脚乱,但却井井有条地帮他消毒,上药,毛茸茸的脑袋拱来拱去。

  这种有人替他担心,心疼自己的感受,对纪宸霖而言实在是太陌生了。

  他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少年的头。

  “唔?”云小言刚好药膏用棉签均匀地抹在了纪宸霖的伤口上了,困惑地抬头。

  “纪弘益刚才给我打电话了。”纪宸霖镇静地道。

  “嗯。”云小言紧张地攥紧了衣摆,似是为了表示自己郑重在听,还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吗?”纪宸霖问道。

  云小言无法从男人的脸上或是声音中判断出任何情绪的倾向性,只能凭借自己心中的想法,实话实说道: “想。”

  说完,他又急忙补充道: “当然,若是哥哥不想说,也没关系啦。”

  “没事。”纪宸霖开了口, “不过你得先告诉我,先前你听说了我生母的故事,你是什么感受?”

  “我?”云小言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个问题的回答很重要。

  他思索了十几秒,才绷着小脸严肃道: “我觉得这个故事中的其他人可能都或多或少有错,但哥哥没有错。”

  纪宸霖对他的回答有些诧异,挑眉道: “你不会觉得出生肮脏,成长环境恶劣,必然培养出扭曲变态的性格吗?”

  别说身世如此曲折,经历如此沉痛的他了,就连普通的单亲家庭的孩子,都会在相亲市场上遭受数不尽的白眼与歧视。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话音还没落,就有一具温软的身体紧紧抱住了他。

  少年身量比他小了整整一圈,就算是站着抱坐在沙发上的他,也毫不违和。

  纪宸霖愣了一下,将没有受伤的左手附在了少年盈盈一握的腰肢处。感受着怀里小暖炉似的触感,心里阴暗的角落被照亮。

  紧接着,他听到少年用轻软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这是统计学得出的结论吗?还是逻辑证明推理出的结论?我不知道其由来与可信度,但我知道,哥哥一定是其中的个例。”

  “就算它是真理,哥哥也是其中应该排除的异常数据。”

  纪宸霖被他的话逗笑了,继续问道:何以见得?”

  “就,就……切身体会。”云小言从男人肩胛处抬起头,认真地道, “你是我遇到的过的很好的人。无论如何我都站在你这边。”

  不知为何,纪宸霖感觉持续笼罩在他头顶二十多年的阴霾,似乎仅仅因为少年的三言两语,就消散了许多。

  太阳从云层后露出了一个角,他的心感受到了温度。

  云小言又拍了拍男人坚实的后背,然后才松开了这个持久的拥抱,振振有词道: “哥哥这段时间要少吃辛辣,保持饮食均衡,还要定期换药,保持伤口清洁和干燥。哦对了,晚上睡觉时也要注意,避免摩擦和压力加重伤口。”

  纪宸霖勾唇道: “知道了。”

  见男人好像心情不错,云小言试探性问道: “那……哥哥现在可以跟我说电话里都讲了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的。”纪宸霖平静地道, “他得知了我们俩下周末要一起去,就打电话来问问我相关的事宜。”

  “他……不希望我去吗?”

  “不是。”纪宸霖道, “问问我们俩感情发展的怎么样了。”

  “啊?”云小言懵了一瞬,吞吞吐吐道, “那,那你是怎么说的?”

  “就实话实说。”纪宸霖不动声色地伸手,揽住了少年纤细的腰肢,将其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由于纪宸霖用是的刚刚才上完药的右手,云小言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一个不小心,碰到了男人的伤处,就只能像个木头一样僵在男人臂弯处。

  纪宸霖轻拍了下少年的背,安抚其将僵硬的肌肉放松下来,然后才道: “他就得知了我们结婚这么久以来,居然还是分居住,就觉得死不瞑目了。”

  “啊?死不瞑目?为什么?”云小言更懵了,也顾不得凑得男人很近,将双手顺势撑在纪宸霖肩膀上,焦急地问道: “那该怎么办?你没跟他解释吗?”

  “我解释了。”在云小言看不到的地方,纪宸霖嘴角上扬, “但他年纪大了,也不理解什么叫作协议婚姻,非要我们俩搬在一处,不然就不让我俩回去了。”

  完事,他还晃了晃少年的腰,故作为难地问道: “你说该怎么办?”

  云小言被他晃得整个身子都软了,伸手缓缓地将自己推出纪宸霖的怀抱,却已然头昏脑胀了,道: “你说呢?”

  “我觉得先顾全大局吧。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顺从他一次又如何?大不了等他死了再分居。”纪宸霖分析道, “现下分居疑似感情不和,在纪家徒增流言蜚语,反而不利于到时候离婚。”

  男人声音狠厉中带着戏谑,情绪复杂,云小言无法解读,只能依靠自己的思考。

  想着想着,他就觉得——

  还是纪宸霖思虑周全啊!

  若是人老人家临终时提出了要求,但他们还固执己见不遵守,难保外面会流传他们不孝的谣言。百善孝为先,如此,显然会重创他们的名誉,甚至会导致两家公司市场缩值。

  而且好兄弟嘛,睡一张床怎么了?他小时候还常住在安修杰家,跟他在一个澡盆子里洗澡呢。

  此时,早被骂的狗血淋头,差点把老爹气吐血的“不孝子”纪宸霖曲腿碰了碰他的身子,问道: “想的怎么样了?”

  云小言骤然回神,攥了攥拳,如赴战场般坚毅道: “好。为了未来,我们都先暂时委屈一下!”

  “嗯。都委屈委屈。”纪宸霖道, “今天时间不早了,那你明晚再把东西收拾一下,搬到了我房里来吧。”

  云小言像接受革命任务一般郑重其事地点头。

  “乖。去玩吧。”纪宸霖站起身,揉了揉他的脑袋, “以后不管大事小事,都直接打我电话就行。”

  ……

  次日,又是一个要上学的工作日。

  安修杰恨铁不成钢地晃着云小言的肩膀: “你糊涂啊!糊涂啊!人家引狼入室,你倒好,你直接入住狼窝。”

  云小言拍下了安修杰的胳膊: “不是这样的。他接完电话后脸色也不好,应该也是不愿私人地盘被侵犯的。”

  然后他摇了摇头,故作高深道: “此乃无奈之举。”

  安修杰嘴角抽搐: “……”

  “他情绪很差,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他,而且还受了不轻的伤。就算是为了给他换药,我暂住一会儿他房里也没事吧。”说完,云小言还补充了一句: “好兄弟嘛,互帮互助应该的。”

  安修杰眼前发黑,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云小言“噗嗤”地笑了,推开他的大拇指,道: “不就是盖着被子纯聊天吗?他还能把我吃了吗?”

  “哈?”安修杰震惊了, “同居欸!我都没干过。快别装了,说说你到底什么感觉?”

  “紧张。”云小言挠了挠头,实话实说道。

  “然后呢?”

  “焦虑。”云小言一口气道, “害怕,不安,迷茫,不知所措。”

  安修杰: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一杯安眠药把自己灌晕过去,然后晚上在床上躺尸。”

  眼见安修杰下巴都要惊到地上了,云小言笑道: “开玩笑开玩笑啦。我打算去买束绚烂的花给他,跟他聊聊花语,让他重燃对生活的热爱!”

  “还不如刚才那个。”安修杰由衷评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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