衬衣

  纪父又笑着跟云小言诉说了一些纪宸霖小时候的事。

  故事是很有意思,问题是云小言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与纪宸霖联系起来。

  其魔幻程度,到了后来,都让少年都有些忍不住怀疑这些是不是纪父杜撰出来,安慰自己的幻想了。

  而同样坐在主座上的纪宸霖的继母,却很少开口,大多时间都在轻抿红酒,优雅而不失高贵。和传闻中那强行嫁给纪父,导致纪宸霖暴走的模样也不沾边。

  跟二老简单的交流之后,云小言又走晚宴上游走了起来。

  虽然依旧被迫着跟许多人社交了,但好在纪宸霖临走前给他留的保镖始终跟在他身后几步,吓走了不少人。

  所以云小言也心满意足地吃了各种小甜点,将肚子吃的饱饱的。就是被灌了些许酒,有些头晕。

  后来,云小言甚至还在晚宴上见到了竺阳明。只可惜他们此刻身份不允许,只能点头问好后,就擦肩而过。

  而至于人人都想结交与攀谈的晚宴中心人物——纪宸霖,直到两个小时后,晚宴快要结束的时候,才重新现身。

  闲来无事的云小言,自然是在对方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了他身后。

  对于任性离席的纪宸霖,纪父不仅丝毫没有责备,反而还关心了他几句。

  “你弟弟知道你今晚要来,还一直吵着要来呢,但这场合哪是他一个小孩能来的?被我们拦着在家做作业了。”

  面对如此热情的寒暄和明显的关心,纪宸霖却没有说话,周身散发着比先前还要冷的,死一般的沉寂,让纪父的话尴尬地掉在了地上。

  云小言站在他身边,可以清楚地闻到纪宸霖身上并不浅的烟草味。

  他忍不住抬眸看了眼男人。

  纪宸霖薄唇紧抿,单眼皮恹恹地垂着,下颌线紧绷。一般而言,这是男人不耐烦的表现,但现在,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纪宸霖在走神。

  云小言在他身后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角。

  纪宸霖这才掀起眼皮,像对待他的那些下属一般,沉声道: “知道了。以后这种事不用知会我。”

  云小言愣住了,还以为自己喝多出现幻听了。

  要是换了稍微有点脾气的父亲,面对这般大逆不道的发言,估计会立刻站起身给逆子两耳光,让他闭门思过去。

  但纪父纪母显然都已经习惯了他这话里带刺的说话风格,无奈地摇了摇头。

  纪宸霖甚至没有给他们说话缓和氛围的机会,直接转身就走,冷冷丢下一句: “我先回去了。”

  云小言傻傻地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才回过神。匆匆和纪父纪母打了声招呼后,他小跑着追向了男人的身影。

  等他出了宴会厅的时候,纪宸霖已经坐在驾驶座上,将黑车启动了。

  “哥哥,我们不用找个代驾吗?”云小言小脸红彤彤的,脑袋晕乎乎的,但也没忘记喝车不开酒,开酒不喝车。

  “不用。我不喝酒。”纪宸霖冷冷地踩了油门。

  黑色的轿车像入水的鲨鱼一般,飞速启动,疾驰在马路上,在夜色中划开了一道亮白色的光。其速度之快,甚至让车内的少年有种突破音障的错觉。

  这超高的车速,也让云小言忽视了男人说是的“不喝酒”,而非“没喝酒”。

  听着窗外呼啸着的夜风,云小言有些紧张地抓住了安全带,偷瞥了眼纪宸霖。

  和这辆可以用“暴躁”来形容的车不同,纪宸霖本人平静到了不正常的地步。他左手松垮地搭在方向盘上,双目平视前方,有种松弛的慵懒感。

  如果忽略那几乎踩到了底的油门的话。

  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硬生生地被某人压缩到了半个小时。

  云小言庆幸自己不晕车,不然估计到了目的地,就会腿软到直接跪在地上,大吐特吐了。

  “哥哥,你饿不饿?”云小言记得纪宸霖去晚宴前也没吃晚饭。

  纪宸霖没有回答他,抬起那双逆天大长腿,就直直地奔着别墅花园区的休息亭而去。

  夜色凄寒,刮在人脸上的风冷飕飕的,让人瑟瑟发抖。

  但都说酒壮怂人胆,胆小鬼云小言难得没有缩回到温暖的房间里去,而是顺着男人的离去的方向,跟了上去。

  他刚走到石路尽头,就看见纪宸霖正又将一根烟叼在了口中。

  虽说香烟和男人的薄唇很配,给他原本就阴戾的气质带上了一丝痞气,帅到能让人任何颜控尖叫,但毕竟那有害健康。

  云小言上前拉了拉纪宸霖的胳膊,制止了男人点烟的动作,小声问道: “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呀?”

  纪宸霖停下了动作,双眸锁住了少年漂亮的小脸,冰冷地吐出一句: “回去。”

  云小言低头对了对手指: “哥哥跟我说说可以吗?我保证不说出去!”

  纪宸霖咬了咬后槽牙,没有开口,但也没再赶少年走了。

  云小言松了一口气,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话题。

  但可惜他本就不胜酒力,现在被灌了酒,小脑袋就更装了浆糊一样转不动了,里面只剩下他记忆最深的几个零散信息。

  也就是在晚宴上听到的那几个劲爆话题——纪宸霖前男友,和纪家的矛盾,纪父纵容的态度。

  小脸滚烫,脑袋晕沉的他,丝毫不察这些个个都是纪宸霖的大大大雷点。就是纪宸霖长辈,随便拎出其中一个,也能被男人当初轰走。

  他精准踩雷道: “听说哥哥以前还交往过别的的人?”

  但歪打误撞的,纪宸霖偏偏开了口: “你听谁说的?”

  就是语气听起来极其危险就是了。

  “就是,就是随便听听。”云小言吞吐道, “就是想知道哥哥在我之前有没有喜欢过别人嘛。”

  在寂静无声的深夜,男人长长的吐气声格外的明显。

  云小言急忙转移话题,又狠狠地踩到了另一个雷点: “哥哥是不是和家里人关系不太好呀?”

  纪宸霖避开了他的这个问题,转而问道: “你呢?你是不是也有过前男友?”

  男人的声音低沉阴骘,像是在二月的寒风中吹了三天三夜似的,凉飕飕的。

  云小言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在今夜之前,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纪宸霖会陪他讨论这种问题。

  “我就只有过一个前男友啦。”少年紧张地捏了捏手指。

  “然后呢?为什么分手?”

  “因为,因为……”云小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不能告诉纪宸霖,是他被逼无奈,为了云家奉献小我,跟他联姻,才跟前任分手的吧。

  好在纪宸霖也不强求一个答案。

  “想过跟他复合吗?”

  男人的声音消散在寒夜的风里,魔幻到……让云小言觉得自己的耳朵可能又出了问题。

  “哥哥会跟我离婚吗?”云小言的声音很小,小到了遮挡住了话里的那一丝期待。

  纪宸霖沉默了好久,才模糊道: “如果有一天,我们因各自利益而缔造的婚姻走到了尽头,我也不会亏待你,会给你比先前协议上所写的更多的好处。”

  “真的吗?我们以后真的有可能会离婚?”云小言眼眸亮了起来。

  自那通电话后就被紧紧攥住了心脏的纪宸霖,没有听出少年话中的期待,甚至将其误会成了难过。

  被白季言分析一通后,他怀疑自己对少年的感情,其实只是将对网恋“小云”的感情转移到了过去。这种转移,在心理学上还有专业的称呼,叫作“移情”。

  指的是人在内心空虚,情感丧失的时候,会对此时进入他生活的人戴上滤镜,潜意识中将刻骨的情感转移到对方身上。

  更何况,云小言实在是和他记忆中那个少年的形象太像了。

  但这并不公平。

  他不可能将云小言当作别人的替身。

  他自幼接受的教育不允许,他的道德观也不允许。所以尽管潜意识的情感上出了问题,但他的极强的自我约束力也能控制他的行为。

  “或许吧。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纪宸霖道。

  云小言感觉自己好像被大奖砸中了脑袋,唇角忍不住往上扬。若不是纪宸霖在场,他都想围着休息亭,开心地蹦蹦跳跳转几圈了。

  “谢谢哥哥!”少年发自内心露出了甜软的笑容。

  他面上笑嘻嘻,心里更是雀跃,都快盘算起离了婚后该怎么在雨林面前复活了。

  甚至由于心中欣喜,他还屁颠屁颠跑到别墅中,给纪宸霖拿了一罐草莓牛奶,塞到了男人手中。

  “哥哥,垫垫肚子。”

  纪宸霖接过了草莓牛奶,揉了揉他的乌发,声音柔和了些许,抬脚道: “我还有点事,出去一趟,你早点休息。”

  目送着男人重新上了车,疾驰着驶出大门,云小言才独自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洗个舒服的热水澡,躺在软绵的大床上,捧着最爱的草莓牛奶,云小言解屏手机,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

  不枉他兢兢业业,风雨无阻地朝纪宸霖撒娇了这么久,离婚这件事终于看到了希望!生活终于又有了盼头!

  云小言情难自已,忍不住想给前男友发条信息,共享一下喜悦。

  思来想去,他打算先问问对方的近况——

  【Cloud:小林啊,最近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找的新的小男友呀?】

  以母亲的口吻旁敲侧击一下,非常合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向来对他任何信息都秒回的雨林,此刻却没有一点动静,对话框上连一句“对方正在输入中”都迟迟没有闪出来。

  云小言疑惑地挠了挠头,重新审视起自己刚才发的信息来。

  没有任何问题呀?怎么不回消息了呢?不会是出了什么事了吧?

  就在他陷入自我怀疑的时候,另一条微信跳了出来——

  【竺阳明:小言,在吗?】

  【Cloud:在!怎么啦竺哥?】

  【竺阳明:方才在晚宴上,我意外得知了件跟你有关的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得跟你说一声】

  云小言不知对方能从晚宴上得知什么跟他有关的事,有些紧张地坐直了身体。

  【Cloud:你说】

  【竺阳明:纪家那边得部分人说漏了嘴,具体是什么经过我就不详说了。总之,我怀疑他们可能跟你家那些亲戚因为某种利益关系,勾结到了一起,想要搞什么事情】

  【Cloud:你的意思是?】

  云小言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种猜测了。

  他想起了当初他二姑在他宿舍楼下威胁他的话。

  当时的他,只把那些话当作是恼羞成怒,天马行空的威胁,但现在,结合竺阳明所说,将其联系起来。难不成……他们真的有什么阴谋?

  【竺阳明:小言,你的婚姻很有能跟他们的利益挂钩。我也不知道他们从中做了什么,但据我所知,纪宸霖一开始的时候,是明确拒绝了和你相亲的】

  【竺阳明:若是有机会,你不妨拐弯抹角地问问他为什么要和你相亲,或许能找到突破口】

  云小言想了想,继续回复。

  【Cloud:他以前说过,因为曾有故人让他好好结婚过日子,就随便找了我】

  但这个说法却被对方立刻否决了。

  【竺阳明:什么?故人??这么离谱的说辞你也相信??他怎么不说是命运女神托梦给他指引他结婚的?】

  【竺阳明:据我打听,他是被他家那些人用某些不可告人的理由说服的。他能找这么不靠谱的借口忽悠你,足可见那个理由有多私密了。不管怎样,你都先找机会试探试探他吧】

  【竺阳明:你家那些亲戚的事你也别担心,我给你推几个私家侦探,很容易调查清楚的】

  云小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本的愉悦心情被冲淡,也意识到了未来道阻且长。

  他不禁动起了不灵光的小脑筋,思考起这错综复杂,隐匿在水下的种种事件。

  思考的时候,他喜欢在手机上没有目的地乱划。

  他小手乱动,切出了和竺阳明的聊天界面,下意识地又点了下那漆黑的头像——

  到现在为止,雨林还没有回他信息。

  ……

  这座城市的一处墓园里,寒风凄凄,夜色凉凉。

  纪宸霖看着面前的墓碑和摆在墓前已经有些枯萎了花瓣,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对方的衣冠冢是他思来想去,才最后决定竖立的。

  那时候,他翻遍了对方发给他的,为数不多的照片,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某张衬衣上。

  那件白色的衬衣上画着一个软萌可爱的猫猫头,虽然猫猫看起来就智商不怎么高,但少年却表示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很符合他的气质,是他父母出国时还不忘给他买的。

  得知了这件事后,纪宸霖甚至还特意在在国外出差的时候,逛了当地的一家服装店,买下了里面所有有猫猫元素的衣服。等着未来有机会,能送给少年。

  现在想想,真的幼稚得不像是他会做出的事。

  就在此时,他的手机“嗡”地响一下了——

  【白季言:纪?还好吗?需要我帮你定位一下小云的具体位置吗?虽然不道德,但我这里有顶尖的技术专家随时待命】

  纪宸霖生硬地抿了下薄唇,打字道: 【不用。】

  对方对他不义,但这并不是他做出违法的事,私自定位对方将其揪出来的理由。

  纪宸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微信小号——

  小云显然不知道他死遁的事已经暴露了,还在给他发信息,问他过得如何,有没有交新男朋友。

  纪宸霖眸底印出一片血色,眉眼间的戾气能将潜藏在周围的厉鬼都吓跑。

  良久,他才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倒要看看对方到底想干嘛。一边找着那么无情的借口跟他分手,一边又要装成母亲的口吻,关心着他的日常生活?

  纪宸霖大手缓缓握成拳,死死地盯着那块墓碑,嘴角勾起,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有偏执到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直到天光乍现,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了起来,纪宸霖才终于迈开早已酸麻的双腿,朝着墓园出口走去。

  似是老天都怜惜他被人抛弃的经历,沪市气温骤然由冷转热,热乎乎的太阳已经准备好让这个城市从冬天突变成夏季了。

  男人开车回了家。

  刚进门,就看来步履匆匆从楼梯上走下来,打算吃早餐的云小言。

  只一眼,纪宸霖就猛地停下了脚步。

  无他,只因为少年穿了一件他再熟悉不过的衬衣——

  白棉的底色之上,中间画了一个蠢萌蠢萌的猫猫头。和他不久前回忆的衬衣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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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小言:惊不惊喜?意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