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

  晏桦坐在收银台前,跷着腿,包着纱布的手扶着额角,那双狭长的眼眸此刻正盯着陆十九朝他走来。

  十九不敢直视师父的眼神,将食盒放下后,干巴巴地解释道:“师父,这是我今天做的。”

  “做的什么?”晏桦没有打开食盒,反而看向十九问道。

  “干煸青豆,小炒肉,还有绿豆汤。”

  晏桦哦了一声,尾音拖的很长。

  “你家那个小灶能做的东西还挺多。”

  十九不擅长撒谎,牢记十七教自己的话,“十七现在放假了,有他帮忙。”

  “哦。”晏桦没有动食盒,只有盯着十九看。

  十七见状不妙,赶紧道:“师父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晏桦不为所动,看着面前的两兄弟,“早上什么时候买的菜?”

  “我起来去买的,我哥不知道,我垃圾都倒了。”十七赶紧推着十九往外走去,溜之大吉。

  “师父,门口好像来生意了我们去看看。”

  晏桦在身后冷声道:“让他下次别做了。”

  至于这个他说的是谁,三个人心里都再清楚不过。

  十九在门口躲着晏桦的视线,不安地说:“师父知道了,怎么办?”

  十七安抚道:“知道就知道了吧。我们也是为了师父好,你没看前段时间小老板不在,师父天天就靠一口仙气活着了,总是胃闹疼。现在吃饭规律了也是为师父身体考虑。”

  十九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师父要是生气了怎么办?”

  十七却看穿了说:“师父要是真的生气,刚才就不会跟你说话。”

  “他肯定早就知道这是小老板做的了,你做的饭……”十七停顿了下,没有继续往下打击十九的厨艺,而是说道:“那段时间你又不是不知道。”

  十九回想起小老板刚不在的那段时间仍然心有余悸,店里的气压低得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店里员工个个战战兢兢,生怕突然被开除了。

  他甚至怀疑那段时间,某天早上起来,晏桦就说不干了,直接把店原地解散了。

  晏桦不骂人,他也不说话,冷眼静静看着你,天生冷艳的五官在此刻显得愈发透着寒意,光是站在那里就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让你会不由得自己反思到底哪里做的不好。

  这种低气压更要命。

  晏桦看向在门口挨在一起说话的两兄弟,意识到这两人亲密得过头了。

  他突然厉声喊道:“陆十九。”

  十九被惊了一下,连忙跑进来问道:“怎么了师父?”

  晏桦招招手示意人靠近点。

  十九还在因为帮江野送饭的事心虚,怕他师父突然把他赶走了。

  “师父,我以后再也不帮小老板送饭了,你别赶我走。”他要走了,以后就找不到这么好的地,遇不到这么好的师父了。

  晏桦扶额,“谁说我要赶你走了。”

  十九听到不是要赶自己走,瞬时安心了许多。

  “那是怎么了,师父?”十九憨憨道。

  晏桦看了眼已经上初中的十七,又想起刚才两人牵手的样子,沉思片刻开口道:“十七现在大了,有些事情你要注意分寸。”

  别在他店里又整出个喜欢哥哥的同性恋。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十九没太明白晏桦的意思,“师父,我不会跟十七吵架的。”

  晏桦皱眉看着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徒弟,“我在说这个吗?”

  “那是什么?”十九不解。

  晏桦委婉道:“十七已经初中了,不是小孩了,你不能用对待小孩的方式来和他相处。”

  他之前就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像牵手拥抱的动作要适可而止。

  从前是他被江野冲昏了头,现在来看,这些动作都很不合适。

  十九点点头,“师父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孺子可教。

  “不过师父,具体指哪些方面?”

  晏桦收回刚才的想法,他斜了陆十九一眼:“比如说十七太黏你,这一点就很有问题。”

  “他这么大了,应该正是和同学玩的年龄,不要让他天天黏在你身边,没事就让他出去玩。”

  十九皱眉听着晏桦说话,小声反驳道:“师父,我觉得你这个想法不对。”

  晏桦:?

  “十七胆子小,又和同学关系不好,他只能黏着我,你还让我赶他走,他能去哪?”

  “我什么时候让你赶他走了?”晏桦站起看着这块朽木,深深不理解。

  十九言辞正色:“师父,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和自己的弟弟吵架了,所以看到我和弟弟天天在一起,自然心情不好。”

  “但是你不能和弟弟现在关系不好,就看不惯别人和弟弟关系好,这样不太好。”十九向来是直言直语,在晏桦面前毫无隐瞒,此刻更是壮着胆子说出自己的想法。

  晏桦不可思议地看向陆十九,这人是不是脑子缺根筋?他顿了几秒后说:“行,当我没说,迟早有你后悔的时候。”

  爱咋咋办,他多余浪费口舌。

  十九嘀咕道,“我把十七赶走,我才要后悔。”

  晏桦懒得理会这个笨蛋徒弟了,自己在前台默默算账,眼不见心为静。

  吕智汇站在门口,看着桥江汽修的招牌,打听道:“你们老板在吗?”

  十九指了指坐在前台一言不发的晏桦。

  “师父,有人找你。”

  晏桦起身朝外道:“谁?”

  看着面前这位年轻英俊的男人,吕智汇不由得愣了下。

  怪不得江野天天想他哥,这搁谁身上,谁不想?

  “找我什么事?”晏桦不记得面前这人是来过店里的客户,只要是来过一次他都有印象。

  吕智汇收回视线,赶紧说正事,“你这里能改车吗?”

  “我刚买了辆川崎,能帮忙改吗?”

  店里除了正常的修车业务外,还有一块单独的区域是晏桦用来改装机车。

  晏桦问道:“什么型号?”

  “改什么样?要先看车。”

  吕智汇等的就是看车这句话了。

  “当然能看了,不过车现在不在我这,你能跟我一起去看下吗?”

  晏桦微蹙眉头,“车骑不过来吗?”

  “额,我不会骑摩托。”

  晏桦短暂的沉默了。

  不会骑摩托,你改什么车?

  改了放家里看着?

  吕智汇绞尽脑汁说:“正在学,上路怕有危险,想改的帅一点再上路,钱我肯定会付的,你放心。”

  晏桦看着和江野差不多年纪的小孩,犹豫后还是决定不当奸商,“等你学会骑摩托了再改吧,不要浪费钱。”

  吕智汇人傻钱多:“我有的是钱,你帮我改,多少钱都付给你。”

  晏桦眯眼看着面前这个奇怪的客户,“去哪看?”

  吕智汇见有戏,赶紧说道:“就在我家楼下,不远,清水湾,我们坐车十几分钟就到了。”

  清水湾是有名的富人区,看来这位奇怪的客人真的很有钱。

  所以他的动机显得更可疑了。

  吕智汇摸了摸脑袋说:“我也是被人介绍来的,南江只要改车的都来找你,我想你有经验,你不会改不了,不敢去吧?”

  吕智汇试图用激将法,但是晏桦不是学校里年轻气盛的高中生,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八.九年,最不吃的就是激将法。

  他微微笑道:“确实不敢去。”

  “我怕你不安好心。”

  吕智汇着急道:“我怎么可能不安好心呢,我只是一名单纯的机车爱好者。”

  嗯,不会骑车的机车爱好者。

  “你去呗,你去看看车。”

  “我车可帅了,新上市就被我买下来了,绝对是南江第一辆,你不想看看?”

  “哦。”晏桦不为所动。

  “你怎么样才去帮我改车?”吕智汇终于明白为什么两个月了,江野还没和他哥和好。

  他哥根本软硬不吃。

  吕智汇蹲在地上,哭丧着脸:“你就去看看我的车呗,帮我改改,我都答应我哥这车改好以后给他看了。”

  吕智汇这句没有撒谎,他确实答应他哥这车改好以后给他哥看看帅不帅。

  听到吕智汇这车改了要给他哥看,晏桦再次想起江野,犹豫几秒后,松口妥协了。

  “好吧,但是这车我要弄到店里来,不然在你那没工具我改不了。”

  吕智汇大喜,立即答应道:“没问题,你去看看车,能改我就找人运过来。”

  “走吧,我司机在门口等着呢。”吕智汇迫不及待地朝外走去。

  晏桦经过十九面前交代道:“有事给我打电话。”

  在打开车门的一瞬间,晏桦手中的动作突然顿了顿,看着吕智汇问道:“你在哪读书?”

  吕智汇不明白怎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回答说:“南江国际中学。”

  晏桦嗯了一声,不是南江四中。

  “今年高几?”

  “高二。”

  晏桦站在宾利车旁,一只手扶着车门,打量了吕智汇几秒钟。

  吕智汇担心晏桦改变主意不去了,问道:“怎么了?”

  晏桦蹙眉回忆了下,江野曾经跟他说过的各种事情,意味深长地斜了吕智汇一眼,还是选择打开车门坐进车内。

  吕智汇这才长舒一口气,他甚至有一瞬间看晏桦的眼神,怀疑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目的。

  清水湾确实开车十五分钟就到了,晏桦跟在吕智汇后面,往别墅后院走去。

  “我车就在院子里。”吕智汇第一次干这种事有些紧张,

  晏桦没有再问,跟着走到院子正中央,那里确实停了一辆崭新的川崎。

  相比于机车外,院子里有个他更熟悉的人。

  晏桦瞥了吕智汇一眼。

  吕智汇强撑道:“就在这,帮我看看能不能改。”

  江野和小武本来还在说话,此刻看着晏桦过来,顿时哑了声音。

  大斌提醒道,“江野,你哥来了。”

  江野不安地看着晏桦,他这次真的不知道吕智汇刚才出门是去喊晏桦了。

  他只说喊他们来家里玩,出门是去接他自己哥哥了。

  但是他不知道晏桦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又是他在故意设计。

  毕竟他现在在晏桦心中的形象就是如此,工于心计。

  其余几人自觉离场,晏桦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桥哥。”江野小声地喊道。

  晏桦打量了江野一眼,眼下乌青,两个月瘦了一圈,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不知道天天在干嘛。

  但是晏桦没理他,走到川崎面前,看着这辆崭新的摩托车,专注着自己的工作。

  江野试图给自己解释:“我不知道吕智汇是去喊你来了。”

  晏桦没说话,他来的目的就是看车能不能改,既然能改,说完要求后就拖车吧。

  他朝院子外走去,在客厅看到了围坐在桌旁的三人,对着吕智汇喊道,“过来看车。”

  晏桦年龄和吕智汇大哥年龄差不多大,此刻看晏桦,体内的血脉压制似乎被唤醒了,不由得走过去。

  “要怎么改?说要求。”

  吕智汇看了看还在院子中间站着的江野,这机会都创造了,怎么就不能和好呢。

  两兄弟能有什么仇?

  “你说怎么改就怎么改,帅一点就行。”

  晏桦最讨厌听到的就是这种要求,要求也不清楚,就知道要帅点,一概而论主观意识强烈的改车生意他最烦了。

  “写个要求给我。”

  吕智汇感觉自己在被大哥训话,老实点头。

  但还是壮着胆子道:“哥,你别跟江野生气了。你们俩都吵架两个多月了。”

  晏桦视线转向院子中的江野,皱眉说:“他教你的?”

  吕智汇啊了一声,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今天这事江野不知道,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主要是我看江野太可怜了,天天就盯着你店门口看。”

  晏桦抓住关键问:“他在哪盯着我的店门口看?”

  吕智汇还全然不察,帮江野说话:“租的房子啊,就在桥江汽修对面。”

  晏桦冷笑一声。

  怪不得总觉得老是有人盯着自己,原来是这个小兔崽子。

  吕智汇继续劝道:“你要是还在生气,你就把江野揍一顿,我们三帮你按着。直到你消气为止。”

  他单纯的以为江野的错可能只是不听话,捅娄子,惹麻烦了。

  小武也从中劝道:“对啊哥,你别跟他生气了,我天天跟他住一起,他这白天不睡,晚上熬着,身体也吃不消啊。关键是他也不让我睡,半夜把我拉起来敲代码,哥一看我这本就稀疏的头发,真是经不起折腾了。”

  小武这段时间和江野合租真是遭罪,江野不睡,也不让他睡,赶紧带走吧,不然他得猝死了。

  “行,我知道了。”晏桦淡淡地应了声,听不出他的真实情绪。

  “那你不生气了?”吕智汇期盼地问。

  “没生气。”

  吕智汇耶了一声,冲着江野兴高采烈道:“江野你哥不生气了,你快过来。”

  江野却不似吕智汇那么高兴,他知道事情根本没那么简单。

  晏桦应该只是单纯不想和吕智汇他们说话了,所以匆匆敷衍。

  “行,你们再聊聊,晚上留下来一起吃饭。”

  吕智汇以为自己办成一件大好事,美滋滋地回去了。

  院子里又只剩下晏桦和江野两人了。

  晏桦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冷冷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江野。

  “桥哥。”江野主动喊道。

  晏桦提醒:“我上次说的你忘了?”

  江野当然没忘。

  我不是你哥。

  江野夜半时分时经常会被这句话惊醒,这五个字不断提醒他,晏桦不要他了,连弟弟的身份都不给他了。

  除了桥哥,他还能喊什么。

  江野沉默地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回答:“没忘。”

  视线从晏桦身上一一扫过,他好像比之前瘦了些,周身的气质更加冷峻几分,看自己的眼神也没有从前那么温柔了。

  想到这里,江野不自觉垂下头,可是却还是用余光偷瞄着晏桦,不肯放过一寸。

  手受伤了,绑了纱布,十九说是干活时不小心被划伤的,快半个月了,还没好,听说去诊所包扎了的,也没见效果。十九劝了好几次也没用。

  江野担心起晏桦的伤口。

  见对面的人又在盯着自己发呆,晏桦手指叩了叩桌子。

  江野再次拉回自己的注意力,两人目光交汇。

  晏桦看着江野一副可怜的模样,不禁皱眉。

  “桥桥。”江野用着仅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喊道。

  晏桦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知道应该在喊自己。

  两人彼此沉默,尤其是晏桦非常擅长冷战。

  还是江野先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手怎么了?”

  晏桦随意瞥了眼掌心的伤口,不以为意:“天天让十九帮你送饭,十九没跟你说?”

  江野就知道送饭的事总有一天瞒不住晏桦,只好坦白道:“说了。”

  “说了还问?”

  江野被晏桦不耐烦的语气所伤,低声道:“他没说清楚,只说是修车划伤的。”

  晏桦没接话,抬眼看天,尽管才六月份,气温却持续升高,好好的心情也被这鬼天气影响的烦躁无比。

  “半个月了还没好,要再去医院看看。”江野挂念着晏桦手上的伤口,知道晏桦现在不想理他,但还是多嘴提醒一句。

  晏桦没理这句话,掏出手机,翻着通话记录说:“你班主任昨天给我打电话了。”

  就算让江野滚出家又能怎么样?

  家里到处都是他的东西,找不到江野的都来问他。

  两个人的名字被牢牢绑在一起。

  就连去菜市场买菜,摆摊的大妈都要问一句,怎么好久没看到你弟弟了。

  七年前那棵被他捡回家的幼苗,已经在他的生活中深深扎根,抽筋拔骨也无法剔除。

  江野略有些好奇地问:“什么事?”

  晏桦:“问你最近在干嘛。”

  “你怎么说的?”江野问。

  晏桦看向江野,反问:“你觉得我能怎么说?”

  告诉班主任,说自己让江野滚蛋了,不想跟他一起过了。

  可能吗?

  “我说你出去旅游了,不在家。”

  流浪勉强也算旅游的一种,穷游。

  对于晏桦的解释,江野没有任何意见。他甚至在想晏桦会不会直接跟老师说不要他了,以后别打电话过来了。

  晏桦接着道:“今年暑假,你们这一届升高三,放假很短,都要在学校上课。班主任让你有空的话回学校,晚自习给你们班同学补习下数学,也算你自己复习了,虽然你保送了,但还想让你参加高考,拉高一下平均分。”

  真操.蛋,都让人滚了,还要给人当家长。

  只要晏桦说了,江野会百分百服从。

  “我会回学校的。”

  晏桦叹了口气,“没事就回学校上课,别天天在外面飘着。”

  江野答应道:“好。”

  晏桦起身,江野急促地问:“桥哥,你是要走了吗?”

  晏桦斜了他一眼。

  江野知道不能这样叫,解释说:“叫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那我以后叫你什么?”

  “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有什么好叫的。”

  江野垂着眼没有说话,看样子又是被这句话刺到了。

  晏桦没有往外走,反倒一直在原地看着江野。

  江野眼尾下垂,不知所措。

  “桥。”

  桥字刚出来,江野立刻意识不对,停顿三秒,试探性地喊道:“晏老板?”

  晏桦紧抿的嘴角有些抽搐,他听过很多人喊自己晏老板,戏谑的,认真的,恳求的等等。

  但是他第一次听江野喊自己晏老板,这太奇怪了。

  江野只会喊他桥哥,以及撒娇时喊他桥桥。

  见晏桦一言难尽的表情,江野怀疑是不是这个称呼都不行,于是重新改口,连名带姓地小声喊道:“晏桦。”

  真是没大没小。

  晏桦懒得和他说话了,抬腿朝外走去,路过客厅时对吕智汇道:“要求写好了来找我,找时间把车运过去。”

  吕智汇哎了一声,“不留下吃饭吗?”

  “不吃了。”

  “那你把江野一起带走,他在我这还要多一副筷子。”吕智汇怀疑这两人还没好,赶紧朝江野挥手示意他跟着他哥。

  这人怎么平时脑子那么快,在他哥面前半句有用的话都说不出来。

  江野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能默默跟着晏桦身后。

  在所有事情面前都游刃有余的他,只有在晏桦面前才会手足所措,

  晏桦知道江野跟在后面,从清水湾出来要穿过一片长长的绿茵地。

  从前他抱着周立伟骨灰从殡仪馆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在前面走,十岁的江野抱着自己妈妈的骨灰在后面跟着。

  如今八年的时间过去了,依然还是这样。

  晏桦不想走了,在遮阴的长廊下停下了脚步,找了处长凳坐下。

  江野见晏桦坐下来后,没有再靠近,保持了刚好能看见的距离,在太阳底下一直晒着。

  如今下午这个时间正是太阳正毒的时候。

  江野跟个傻子一样站在毫无阴凉的小路中间。

  明明前面就有一片长廊。

  晏桦看了一会就收回视线,自己坐在长廊下歇凉。

  他倒要看看江野能在这暴晒的太阳底下站在多久。

  现在时间两点一十五。

  今天最高气温三十二度。

  这么多年还用苦肉计,他不可能再上当了。

  江野对此还毫无察觉,想着赶紧多看几眼晏桦,以后再这么清楚地看到就不容易了。

  晏桦玩了一局俄罗斯方块,看了眼时间,三点了。

  还一动不动在那站着。

  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好使?万一中暑还得送他去医院,太麻烦了。

  晏桦烦躁地关上手机,朝那个傻子喊道:“过来。”

  江野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晏桦,想着看一眼少一眼,得把晏桦的模样牢牢记住,突然听到他喊自己,连忙朝长廊大步走去。

  晏桦看见江野就气不打一处来。

  江野刚走近,就看到晏桦怒目圆睁地盯着自己。

  “你别生气。”江野不希望晏桦生气,希望他每天开心。

  晏桦再也忍不了了,对着江野骂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他几乎从不骂人,除了骂江野。

  江野安静地听着晏桦骂自己,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

  “江野,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晏桦越说越气,想把面前的人揍一顿。

  江野想不通晏桦怎么突然生气了,但是他知道肯定是自己的惹的。

  “你这么喜欢晒太阳,你怎么不去军训?”

  “在我面前站着气我是不是?”

  江野眼帘低垂,喉咙被堵着,心底有个针翻来覆去地搅动着血肉。

  “我现在就走。”不会再碍着晏桦眼睛了。

  江野说的每句话都在晏桦心里火上浇油。

  “你现在走了,你这辈子都别出现在我面前了。”晏桦冷冷地丢下这句话。

  江野愣了下,没有走,甚至还往前迈了一小步,不舍地喊道:“晏桦。”

  晏桦两个字太陌生,他想喊桥哥或者桥桥。

  晏桦觉得自己也真够没出息,明明面前这个人就是在装可怜,苦肉计,自己居然还是心软了。

  就像今天明明猜到吕智汇肯定是要带他去见江野的,他还是来了。

  活该中人家的圈套,活该被骗。

  江野见晏桦没赶自己走,又往他身边挪了一两步,直到两个人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

  “晏桦,对不起。”江野垂眼看着坐在自己面前,一言不发的人,一字一句解释着当年相遇的真相,“当年我在家门口守了很多天,直到过年前一天你回来,我看到你以后才去故意惹事,希望你来救我的。”

  听到江野提到此事,晏桦才缓缓抬眼,“你就那么确定我会救你?”

  江野眼眶微红,苦涩道:“不确定。”

  那时候他只跟晏桦见过一次面,而且还毫不留情地选择送走他。

  但是他当时已经想不到别的人了。

  晏桦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如果我没救你呢?或者我没看见呢?”晏桦想知道江野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回忆起当年的事情,一种难言的绝望在江野眼中闪烁。

  他喉结微动,用着干涩沙哑地声音道:“如果你没救我……我会回去。”

  他停顿一秒后,痛苦道:“和江成同归于尽。”

  南江那个老破小房子里的煤气足够了。

  说完这一句后,江野如释重负,嘴角扬起庆幸的笑容,“不过你当时救我了。”

  他的桥哥救他了,还给了他一个家,保护他再也不会受到任何欺负。

  他一直不敢把当年的真相告诉晏桦,因为他觉得晏桦不会喜欢这样的他,像个疯子。

  晏桦久久地望着江野,说不出任何话。

  当时江野才刚满十一岁,被江成家暴,没人管,饥一顿饱一顿,遇到他的时候,浑身都是伤,瘦得可怜。

  就这样,还要故意去惹棒子他们把自己揍一顿,寄希望只见过一次的晏桦能救下他。

  “我就算救下你了,我也不一定会养你,我还是可能会把你送回江成那里。”晏桦说着另一种可能性,他顿了顿道:“而且我当时想把你送到福利院,但是你条件不够。”

  晏桦看了眼江野,移开眼看着空气说着反话:“不然我肯定不养你。”

  “我知道,我听到你和李德峰说话了。”他也翻过晏桦的手机,看到过所有的短信。

  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条晏桦决定要和他一起生活的短信。

  晏桦说他们是一家人,要把养大到成年。

  江野用着轻松的语气说:“当时我想,不管去哪能吃一顿饱饭就很好了。”

  他当时也不敢奢望晏桦会养自己,他只想吃饱。

  至少在和江成同归于尽之前要吃饱最后一顿饭。

  晏桦留下他以后,虽然嘴上凶巴巴的,但还是把红烧肉都给他吃了。

  他开始有了更多的期望,自己是不是可以和桥哥过完新年了。

  妈妈死之前带他去过寺庙,求了两枚平安符。

  告诉他,以后家里要有哥哥了。所有东西都要一人一半,他有的,哥哥也要有。

  所以妈妈去给还没见过面的晏桦求了平安符,希望晏桦能接受这个准后妈和她的儿子。

  可是最后那枚平安符还是没能亲手交到晏桦手上。

  江野当时希望这枚平安符能够保自己过年几天平安就好。

  他不敢奢求太多。

  可是晏桦给了他根本没有想过的选择,一种全新的生活。

  他起初担心晏桦有一天会知道自己的苦肉计后不要他了,所以他一直都很乖,每次成绩都考很好,做一个世俗意义上的乖小孩。

  希望晏桦能够喜欢他。

  可是他渐渐发现,就算他没考好,不乖,晏桦也不在意这些。

  只要他是江野,晏桦就会爱他,对他好。

  他被宠得得意忘形,在晏桦编织的童话世界里,当起了他一个人的小少爷。

  他甚至不愿意回忆起他们的重逢只是一只没人要的小老鼠设计的圈套。

  他以为只要自己不去想,就可以试图掩盖当年的真相。

  所以他恨裴青鹰,让他没有家了,被打回原形,流落街头,仿佛这七年的幸福生活只是阴沟里的那只小老鼠临死之前的黄粱一梦。

  但他更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