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江野被叫醒以后,将头埋在晏桦怀里嘀咕一声:“腿好麻。”

  “谁让你非要这样睡的。”晏桦推了推他,何止江野腿麻。

  “喊你去床上睡又不听,每次都说不困。”自己睡醒腰酸背痛,晏桦也要跟着遭殃,腿站都站不起来。

  江野起身垂头坐在沙发上心虚地说,“我当时说的时候确实不困。”

  晏桦懒得理他。

  “桥哥,几点了啊?”江野将手抵在眼窝处揉了揉。

  “四点半,等会要做饭了。”

  “六点还要看电影。”

  江野坐起来没一会,又跟没长骨头一样靠在晏桦身上说:“晚上吃凉面好不好?”

  “嗯。”晏桦腿麻不太乐意说话。

  “我去做,你歇会,我下次说不困绝对不会睡着的。我保证。”

  次次都说的信誓旦旦。

  也就晏桦,还愿意次次相信他。

  晚上看完电影出来后,天色已经全黑,路边的大排档生意如火如荼。

  晏桦和江野讨论着电影的情节,两人刻意绕开了峰子家的餐馆,避免遇到聚会的那帮人。

  但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机械厂家属院大门口蹲着一个人影,旁边还站着峰子。

  “小桦,你回来了?”裴青鹰在看到晏桦的一瞬,猛地站起,酒气熏熏。

  晏桦瞥了一眼峰子,峰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用着口型小声道:“喝多了,拦不住。”

  “你拦不住,那你自己在这陪着吧。”晏桦绕开裴青鹰往里走去。

  “晏桦,我求你了,你跟我说会话行不行。”裴青鹰想要去抓晏桦的胳膊,却在靠近时,被江野一把推开。

  江野皱眉看着面前的一幕,往前一步将晏桦护到自己身后。

  “你先上去,我晚点上来。”晏桦知道裴青鹰今晚是要耍酒疯了。

  他不想这些恶心的事被江野知道。

  “桥哥。”江野不愿意上去。

  晏桦又重复了一遍:“你先回家,我等会就回来。”

  江野垂着头不情愿地迈着步子,回头说:“那你早点回来。”

  见江野走远了,晏桦才忍无可忍对着峰子说:“你拦不住他,你就把他带我这来?”

  “我就是拦不住他,所以才被他带着来这了。”峰子同样也觉得头疼,“我要是不跟着,他万一在我店里离开出了点什么事,裴家能放过我?”

  晏桦沉默无言,峰子知道他这是真的生气了。

  只要生气,他就不说话。

  “小桦,你跟我说会话,就一会行不行?”裴青鹰站立不稳,只好蹲着身子抬头专注地仰望着晏桦。

  就像他们两第一次说话一样,他也是这样在路边蹲着,找不到路,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住在同一个家属院的晏桦身上,问可不可以带他去学校。

  十年前的晏桦同意了裴青鹰的要求,“跟我走吧。”

  但是这次,晏桦毫不犹豫拒绝:“不。”

  “十分钟都不行吗?”这些年裴青鹰从晏桦嘴里得到最多的答案就是不,没空以及长久无言的沉默。

  无论他说什么,晏桦都不会有反应,甚至避之不及。

  峰子只知道当年绑架案的事情,不知道后面的事,头疼地劝了一句:“你跟他说会吧。”

  “不然他今晚得一直闹,等会闹到家里去了,小野还在呢。”

  最终还是搬出江野换来了晏桦的妥协。

  “十分钟。”晏桦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八点三十五。

  裴青鹰转头看向峰子。

  峰子自觉离开,站到远处。

  “对不起,晏桦。”

  这句对不起迟到了七年,裴青鹰正式才说出口。

  “我当时不该撒谎。”裴青鹰陷入回忆。

  “你还记得我们两第一次见面吗?当时我刚跟我妈搬来家属楼,住在一楼,我来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你了……”

  十年前裴青鹰转学来读初一的时候还不是什么富家子弟,跟着他当情妇的妈妈,为了躲避原配而慌乱逃到南江。

  那时的他又弱又闷,加上周围的风言风语,在班上根本没有什么朋友。

  他和他妈租住在机械厂家属院一楼一个小房间内,他刚来不认路,每次只好跟着晏桦和峰子以及家属院的孩子后面一起去学校。

  初中的小孩正是单纯邪恶的年龄,听了些风言风语对裴青鹰更没有什么好脸色。每次跟在别人后面,都要被凶一顿,让他滚远点。倒霉的时候,还要被揍一顿。

  只有晏桦不会。

  晏桦不会凶他,更不会揍他,就静静让他跟着。后来班主任排位子,他还和晏桦当过几个月同桌。

  晏桦长得好看,人缘好,每次遇到有人欺负他,只要晏桦路过看到提醒一两句,就没有人继续欺负他了。

  他享受着作为晏桦朋友带来的便利,像一个跟屁虫一样跟着他的保护神。

  初中三年,他跟在晏桦后面整整三年。

  晏桦像对待所有朋友一样对待他,可是裴青鹰却清楚,他对晏桦是不一样的,不止是朋友。

  他那些隐秘的心思被悉数记在了一封又一封从来没有寄出去的情书里。

  他幻想着有一天能够光明正大地将这些心思告诉晏桦。

  初三那年,他爸和原配妻子生的儿子意外死了,他成了唯一的儿子,他妈扬眉吐气,母凭子贵成功进了裴家的门。

  他知道他和晏桦分开的日子也即将接近。

  他想着中考结束就和晏桦表白。

  可是他没有想到,他和晏桦都没能参加那次中考。

  中考当天,他和晏桦在一起去考场的路上被他舅舅绑架,准确说是他爸原配妻子的弟弟,并不是他真正的舅舅。

  舅舅不满亲外甥刚死不到两个月,就把裴青鹰迎进家门,为了给亲外甥报仇泄恨,绑架了他,向他爸索要裴家的股份。

  如果不是晏桦足够冷静聪明,拖到裴家人赶来,他们根本逃不出来。

  他那天看到晏桦手里流了好多血,他想要谢谢晏桦,问问他手上的伤,可是一句话都还没说出口就被裴家带走。

  裴家家大业大,母亲刚嫁入裴家,想要当宽容大度的贤妻,父亲顾及家业名声,原配妻子心疼弟弟。

  在三方软磨硬泡以及严厉要求下,他做了伪证,顾及了所有人的感受,除了晏桦。

  他跟所有人说,当天根本没有绑架,他和晏桦不想参加考试,逃了中考,路上碰巧遇到了舅舅,舅舅只想送他们去考场,晏桦不愿意去,和舅舅起了争执,才不小心撞到了自己随身带的折叠刀伤了手。也正是因为和舅舅闹得不愉快,晏桦才故意编造出绑架案妄图陷害舅舅。

  颠倒真相,诬陷清白。

  所有当事人说的话都一致,除了晏桦。

  有他的供词,有裴家,以及绑架犯王家两大权势家族背后的运作打点行贿。

  事情由一起绑架案演变成了晏桦这个平时就爱打架的坏学生带着同学躲避中考,自己贪玩受伤后还撒谎欺骗所有人。

  晏桦那年才十五岁。

  从小没妈,爹不在乎,没人为他做主,替他证明清白。

  他明明可以顺利参加中考,考上南江四中,今年大学毕业,前途光明美好,而不是挤在昏暗肮脏的修车间,熬过一个个暗无天日,分不清昼夜的日子。

  裴青鹰事后想要跟晏桦道歉,想要诉说自己的苦衷,可是他却再也联系不上晏桦了。直到他被裴家带走离开南江,四年后在医院再次相见。

  本该是英勇救出的同学的英雄却成了千夫所指的骗子。

  他也永远失去站在晏桦身边的机会。更不用说那些从未被寄出去的情书,未说出口的心思,也一同埋在那个死去的夏天。

  裴青鹰自顾自地低声回忆了许多事情,表情逐渐变得痛苦,“对不起,小桦,真的对不起。”

  “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绑架,手也不会受伤,也能顺利参加中考。”

  晏桦当天鼻炎不舒服带了口罩,裴青鹰非要学着带一样的口罩。

  准确来说,那段暗恋的日子他疯狂想要和晏桦有共同之处,鞋子发型穿着,他都要和晏桦一模一样。

  当天一样的校服,身高相仿。办事的手下一时根本分不清哪个是裴青鹰哪个是晏桦。

  只能两个都带回去,这才连累了晏桦。

  晏桦不想陪他在这回忆往昔,那些痛苦的记忆他根本不愿意想起一点一滴,看了眼手机,冷淡地说:“还有三分钟。”

  裴青鹰痴痴地望着这张魂牵梦萦的脸:“对不起,小花。”

  这是晏桦初中的外号,每次裴青鹰这样喊,他都要生气,让他不要再喊,否则揍他。

  他知道晏桦才不会随便揍人。

  可是这次,他希望晏桦真的来揍他。

  对于这个称呼,晏桦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裴青鹰无力地抓着头发,“你到底怎么样才可以原谅我?”

  晏桦收起手机,还有最后两分钟。

  “说完了吗?”晏桦耐心已经逐渐耗尽了。

  他不理解也不想理解裴青鹰今晚到底想干什么,他只觉得烦,发自内心毫无掩饰的烦。

  他没有办法改变当年已经发生的事情,至少他不想再看到面前的人了。

  就在晏桦准备离开时,裴青鹰突然站起认真说:“晏桦,我喜欢你。”

  晏桦表情未变,仿佛刚才裴青鹰只是在说一句废话。

  “我喜欢你啊,晏桦,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吗?”裴青鹰甚至怀疑晏桦刚才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他是同性恋,他喜欢晏桦。

  这两件事都不能引起晏桦一丁点注意力吗?

  “你说句话晏桦,你拒绝我,你骂我都行,你别不理我。”裴青鹰想过很多次和晏桦表白的场景,但是没想过会是这样。

  完全无视。

  晏桦眼皮轻抬,施舍了他一眼:“因为你喜欢我,所以你妈就要告诉周立伟,我是个喜欢你的同性恋吗?”

  当年周立伟打电话给裴青鹰妈妈想要求证绑架案的事情,可是却被告知晏桦是个喜欢裴青鹰的同性恋。

  一个恶心的同性恋说的话有什么可信度?

  只要看到裴青鹰,他就会想起那通电话。他那天好不容易说服了周立伟,告诉他真相,就在周立伟去找裴青鹰妈妈理论这件事时,电话听筒里却传来尖锐嘲讽的声音。

  “老周,本来这些话我不想说的,你知道你家晏桦是同性恋吗?一直骚扰我儿子。还撺掇他一起逃了中考。”

  “我看大家都住在一个家属院,彼此都留点脸面,但是你家晏桦太过分了,骚扰我儿子就算了,还污蔑他舅舅,你别怪我说话难听,有妈和没妈教还是不一样。”

  “这事我就不追究了,你们家也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大家都体面点,晏桦是同性恋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条件是你们也别再污蔑我们裴家了。”

  晏桦手上的纱布还渗着血,他不可置信地听着听筒里的声音,喉咙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晏桦清楚周立伟一直不喜欢他,恨他夺走了妈妈的性命,可是他要相信自己啊。

  所有人都可以不相信他。

  但是周立伟,他亲生父亲,他当时唯一的亲人,必须要相信他。

  他从来没有那么绝望过,一遍又一遍解释当天的真相,以及他根本不是什么同性恋,他甚至都不知道裴青鹰妈妈为什么要说这些。

  可是周立伟不信。

  直到现在他都能清晰回忆起周立伟看向他厌恶的眼神。还有那一句句如刀一般锋利恶毒的话。

  “晏桦,你妈要是知道她用命生了个恶心的同性恋出来,她一定会在怀你的时候就把你打掉的。”

  他的出生就那么让人厌恶吗?

  他就那么让人恶心吗?

  恨不得怀他的时候就打掉他。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从来不要被生下来。

  晏桦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天降惊雷砸的裴青鹰不知所措,他下意识辩驳道:“我不知道这件事。”

  裴青鹰想要靠近晏桦,但是在他前进一步时,晏桦后退了好几步,不愿意和他有更近的接触。

  裴青鹰慌张地说:“晏桦,我真的不能知道我妈说过这些。”

  “我更不可能说你喜欢我,说你是同性恋。”

  他怎么可能会说晏桦喜欢他,还是同性恋,晏桦根本不喜欢他,也不喜欢男人,他再清楚不过了。

  他脑海中迅速浮出一个猜想,当年那些不翼而飞的情书他妈肯定看到了。为了维护裴家的脸面,选择把所有脏水都泼到晏桦身上。

  他的保护神,救世主由于他的谎言,懦弱,而被塑造成一个满口谎言,恶心的同性恋形象。

  明明这些卑劣的形容词永远都和晏桦没有半分关系。

  晏桦却无所谓了,知不知道和他有什么关系。事情已经发生了,周立伟也死了。

  就算现在周立伟还活着,他也不在乎他信不信了。

  他们的父子情分早在1998年的夏天已经断的一干二净。

  裴青鹰突然想到了更多,拦住晏桦的去路,“我妈说给了你十万块,帮你联系学校重读初三参加中考,这件事是不是……也没有?”

  晏桦冷漠地看着裴青鹰,眼底毫无波动。

  他唯一收到的一笔十万块,是江野用自己被家暴的视频,要挟江成给他的。

  沉默已经让裴青鹰知道了答案。他妈都把脏水全部往晏桦身上泼了,怎么可能会给他十万块。

  他真的太蠢了,如果晏桦能重读初三,他怎么会去当学徒?

  晏桦当年才十五岁,没能参加中考,带着绝望离开家,谁也没有联系,他手上有伤,孤苦无依,身上只有两块钱,一共买了五个馒头,在外面睡了三天桥洞,最渴的时候只能喝江水,腥臭冰凉的江水,卡在喉咙里。

  晏桦一辈子都忘不了南江水的味道。

  他给自己定了个时间。

  如果在换药那天,他还没有找到工作,他会选择沉在江底,永远留在南江大桥下。

  不过大概老天还想再继续折磨他。

  他在换药前一天走到了建设车行门前,遇到了张工,那个总是偻佝着腰盯着车身看的老头,后来成了他师父。

  张工带着他去见了老板,他才得以留在了建设车行,蹉跎世间,像个行尸走肉一般活着,直到他遇到了另一个家人,江野。

  “晏桦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些事,我也不知道我妈没给你钱,对不起。”

  他迫切地解释:“我也没有说过你是同性恋,喜欢我这些话,我发誓,我今天要是有一句谎话,我天打雷劈,等会就被车撞死。”

  晏桦没理这些话,抬腿绕开裴青鹰,往家走去,他根本不想提这些陈年往事。

  他知道他的的出生就是错误,活着的每一天都是错上加错。

  他现在活着的留恋只有江野。

  把江野养大,看他上高中,考大学,工作,谈恋爱,结婚,生子,有一个顺利美满的人生。

  这是他留在世界上唯一的期望。

  裴青鹰一直追着晏桦想要解释,晏桦只觉得厌烦,停住脚步决心做个了断:“裴青鹰。”

  这是裴青鹰七年来第一次听到晏桦喊他名字。

  晏桦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厌恶地说:“我最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同性恋,你的喜欢让我恶心,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如果不是因为裴青鹰这个同性恋的喜欢,他根本不会经历这些事情。

  无论是喜欢你,还是同性恋都让他恶心。

  裴青鹰还想再解释下什么,都被晏桦一句恶心堵得再也说不出话了。

  晏桦加快脚步离开,只留下裴青鹰在原地。

  这七年被困在那个夏天的只有裴青鹰,他再也找不到能带他走出迷雾的人了。

  他甚至还痴心想过,晏桦冷淡他可能或许是因为对他有一点不同。

  但是现在看来,那一点不同只是因为厌恶,不愿再接触。

  晏桦走远后,在上楼前合上眼,深呼吸几下平复心情,因为裴青鹰的出现提醒,他不得不去想起那个已经被他埋在记忆深处的夏天。

  他并不是一个事事都能处理好的人,对于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他只想逃避远离。

  他正准备上楼时,听到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桥哥。”江野突然开口,他站在一楼不远处的向日葵花圃旁。

  夜空之下,半人高的向日葵微微垂头,时不时随着晚风摇摆晃动。

  从2000年开始,晏桦和江野每年都这片花圃中种上花枝繁茂的向日葵,年年如此。

  “怎么没上去?”晏桦不禁看了看向日葵和门口的距离,刚才的话江野会不会听到了。

  “想在这等你。”江野情绪平平,听不出有任何波澜。

  清冷的月光透过叶隙映在江野脸上,给他蒙上一层银白色的面纱,让人琢磨不透他此刻的表情。

  晏桦:“回家吧。”

  就在他还担心江野会听到裴青鹰说话时,江野靠近牵着他的手问:“你们刚才说什么了啊?”

  “没说什么,发酒疯,我让峰子把他带走了。”

  江野嗯了一声,在晏桦转身之时,余光朝大门外斜了一眼,而后往楼上走去。

  屋内灯光大亮,晏桦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江野若无其事地从冰箱里取出出门前放进去的西瓜,“吃西瓜吗?”

  起初晏桦还担心江野会追问刚才对话的内容,但他似乎真的信了是发酒疯,也刚好省得他编瞎话哄小孩了。

  “你等会再吃,刚从冰箱拿出来太冰了。”晏桦提醒道。

  “好。”江野听话地将西瓜放在厨房案板上。

  在晏桦没有看见的地方,江野垂下眼,目光直直地看着面前的西瓜,从刀架上缓缓抽出一柄细长的水果刀。

  银白色的刀面倒映着江野幽深的目光,宛如一条蓄势待发攻击猎物的毒蛇。

  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自若,他身体无法控制的紧绷,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无法放松,银色的利刃上沾着鲜红的汁水,手背上的青筋冒出,攥着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直到客厅内传来一点晏桦引起的响动,江野才沉重地阖了阖眼,放下手中的利刃,再睁眼时,眼底的阴暗痛苦悉数被隐藏,取而代之的是对此事毫不知情的眼神。

  晏桦卸下力气靠在沙发上,呆愣地望着客厅的书柜,里面堆满了江野的书,在最里面的角落里有四张遗像,晏桦爸妈,江野爸妈。

  在晏桦小时候,家里墙上正中间只有妈妈的遗像,后来周立伟谈了新女友,晏宜丽女士的遗像就被收在柜子角落里了。

  周立伟和江野妈妈汪芙蓉女士去世后,晏桦又把妈妈的遗像拿出来,把三个人一起挂在墙上。

  再后来江野爸也死了。

  遗像开始都是挂在客厅墙上正中间,后来江野的奖状越来越多,墙上都没地方贴。

  于是他提议把遗像放在角落的柜子里。

  晏桦同意了。

  死人哪有活人重要。

  何况那是江野。

  他突然起身走到旧黄的书柜前。这是一个四层的大书柜,几乎占据了半面墙,剩下半面则是江野密密麻麻的奖状。

  包括初中三年的奖状证书,从来都没贴在过文阳的江家,每次都会交给晏桦。

  晏桦带回家后,会小心翼翼地贴在墙上。

  从前他也会有过不少奖状,但是周立伟从来不会贴出来。

  他像是为了补偿自己一般,把江野的所有荣誉都一件件张贴出来,这给他一种巨大的满足感。

  书柜上面三层都是敞开的,每一层都放了不同的照片,他和江野的合照。

  这些照片都被江野很用心地裱在相框里,每次他拿书的时候,路过的时候都能看见。

  不止书柜上有,江野的书桌,两人的床头柜,卧室的门上,家里的很多地方都有两个人的合照。

  从小学到高中,记录了江野成长的点点滴滴。

  晏桦蹲下身,打开最下面一层柜子,挪开书,从里面取出晏女士的遗像。

  他无声地捧着遗像,眼神中露出无尽的迷茫,看着黑白照片上年轻美丽的女人,很想问她。

  有没有后悔生下自己?

  如果知道生出来的孩子,会夺走她的性命,还会选择生下他吗?

  还是像周立伟说的那样,在怀孕时就把他打掉,这样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了。

  江野从厨房出来时,正看到晏桦跪在地上,脊背弯曲,无措地捧着遗像。

  他什么都知道了,但他什么都没提。

  他默默地走到晏桦身边,以同样的姿势跪坐在他旁边。

  晏桦见江野过来,调整神情,恢复如常,轻描淡写说:“突然想看看我妈了。”

  “听说父母中谁更爱孩子,孩子的长相就会更像谁多一点。”江野看着晏桦神情十分认真地说。

  在听到这话的一瞬,晏桦的眼神不由得亮了一下,他和妈妈长得非常像。

  但这点欣喜转瞬即逝,很快反应过来:“骗我。”

  “没有骗你,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江野从晏桦手中抽出遗像,举在空中比了比两人的长相:“确实和阿姨长得很像。”

  “不过还是桥哥更好看。”江野扬起一丝微笑。

  “这说明晏阿姨肯定非常爱桥哥,所以你们才长得这么像。”

  晏桦承认自己确实被江野哄住了,不禁开始愿意相信这个毫无根据的听说。

  不然他为什么不长得更像周立伟呢?

  心中的难过痛苦彷徨因为江野的到来不知不觉间减轻不少。

  他收起遗像放回柜子,语气也轻松了不少,“你说我妈不好看,她会生气的。晚上肯定会托梦来找你。”

  听黄警官以前说过,晏女士非常爱美,毕竟她自己就是美的代名词,只要说她不好看,都会被拧着耳朵骂。

  江野扶着晏桦起身,“我没有说晏阿姨不好看,你们俩都好看,但是桥哥你更好看。有这么帅的儿子,她听见了也不会生气的,晚上还会来托梦夸我呢。”

  晏桦却故意吓唬他:“那可不是,她晚上肯定要来拧着你耳朵骂。让你承认她是机械厂第一好看的人。”

  因着晏桦的吓唬,江野似乎真的被吓到了,怕被晚上拧耳朵。

  一晚上都黏着他,就连晚上睡觉也要挤在一张床上,嘴里嘀咕:“桥哥,晚上晏阿姨如果真的拧我耳朵,你要帮我劝劝。”

  “你一劝,晏阿姨肯定就不生气了。”

  晏桦盖着被子轻笑:“我才不帮你。”

  “那你帮谁?”

  “我肯定帮我妈啊。”

  江野身长手长,已经不是从前的小孩了,用被子牢牢裹住晏桦故作恶狠狠的样子:“好啊,你们晏家母子以多欺少,我要报仇。”说完隔着被子咯吱晏桦的痒痒穴。

  晏桦被裹在被子里无处可逃,不停扭动着身体躲避着江野痒自己。

  “别闹,小野。”晏桦很怕痒,在被子里躲避着江野不停笑道,“真的好痒。”

  和裴青鹰见面后的不愉快,有关周立伟的痛苦记忆全都悉数消散在和江野相处的几个小时中。

  如今夏末秋初,晚上盖的被子尚未换成加厚的。

  尽管晏桦被一层薄被裹住,但是江野依然能够很清楚感受他每一个躲避的动作以及不经意的轻蹭。

  他手上的动作突然顿了顿,背过身虚张声势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天晚上暂时放过你。”

  晏桦扯开被子笑着在一旁喘气,“盖好被子,晚上别着凉了。”

  “嗯。”江野现在确实需要被子挡住自己的反应。

  他不是第一次在晏桦面前有这样的反应了,他将这一切都归结为青春期的正常燥热现象,而不是面前的对象所致。

  他下意识去避开另一个答案,另一个晏桦不会接受的答案。

  他试图冷静下来,转移话题。

  “桥哥,你店面看的怎么样了?”

  晏桦刚才被咯吱得上气不接下气,此刻轻.喘着回答道:“还在看呢。”

  他侧身而睡,呼吸喘出的热气正撒在江野被晒伤的脖颈处。

  江野怀疑自己的晒伤在不见日光的夜色中突然加重了。

  “今天晚上我们回来路上看的那家转租的不好吗?离我学校又近,店面又大。”江野很中意那家店。

  晏桦掖了掖被子,“那家店确实挺好的。”但是房租太贵了。

  桥江路的地段离南江四中很近,十五分钟的路程,车流量大,正在开发商圈,周边小区数量多,还没有汽修店。

  各方面都很满意,除了租金。

  江野看出了晏桦的犹豫,“是因为租金的原因吗?”

  “我觉得租金虽然比其他地方贵一些,但是生意也会比其他地方好很多。”

  江野突然起身从床头柜拿起纸笔开始算账,他数学一向很好。

  因为晏桦想要开店的原因,他一直没有忘记事,甚至还在江成带他去的饭局中,问过有关汽修公司的人,汽修店的选址,盈利模式。

  他打开床头灯,靠在床头,握着笔算着各种开销,神情专注认真。

  晏桦一时有些愣住,他已经习惯把江野当成还在自己怀里的小学生,时刻需要依赖自己。但其实他现在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智已经和一个成年人无疑。能够沉着冷静地帮他分析店面的各种优劣之处,以及可能出现的各种花销。

  “桥哥?”江野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但是旁边的人似乎没有在听。

  “啊,你说,我听着呢。”晏桦回过神。

  “我说这个店是很好的选择,如果错过的话后面不一定有更合适的了。”

  江野将刚才列出的各种花销递给晏桦。

  他的字和人一样,端正有力,可以直接拿去当字帖。

  晏桦也知道这个店很好,但是租金很贵,抛去租金,他就没有足够的钱用于采购设备,人工,装修等费用。

  江野继续道:“我们可以谈谈,看能不能签久点,这样房租或许会便宜些。”

  江野想的是等他读完大学,有着足够稳定的经济基础,就可以让桥哥不再辛苦,这个店开不开也无所谓了。

  他要不断地向前跑,努力追赶上那六年的年龄鸿沟。

  其实现在桥哥不想工作了也都行,江成的遗产足够支撑到他和晏桦生活,直到上大学,等上大学他就可以去兼职找工作做生意养桥哥。

  但是很明显,晏桦不愿意这样做。他甚至不愿意动江成那笔钱。

  晏桦抿嘴看着各种开销,如果这样他得找峰子借一笔钱。不过好在之前峰子也说过,开店缺钱了就去找他。

  他下定决心点点头,“行,我明天去找房东谈下。”

  “好。”江野见晏桦下定决心后,起身从柜子里翻出晏桦给他的存折。

  “用这里的钱。”

  晏桦斜了一眼道:“不用,我这钱够。”

  “怎么可能?”

  家里有多少钱江野再清楚不过了,晏桦从来没想过瞒着他。

  晏桦自己存的钱根本不够刚才算的各种开销。

  “你是不是不想用这笔钱?”江野起身走到床前,将存折递到晏桦面前,闷声问道。

  晏桦坐在床上仰头回答:“这笔钱是给你存的。”

  “我用不到这么多钱。”

  “怎么会用不到,你上学结婚买房都要花钱。”

  江野在心里下意识反驳道,他不会结婚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结婚的事情,他只想就这样跟桥哥一直在一起。

  他不允许这个家再出现其他人。

  “这些我自己会赚的。”江野话到嘴边改口道,“你不用给我攒。”

  晏桦却不赞成,“结婚买房都要花很多钱的。”

  他不想用这笔钱,万一汽修店亏了,把小野的老婆本都要亏进去了。

  “我不结婚,你也不用给我攒。”江野最终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晏桦没把这话放心里去,毕竟他十六岁的时候也没想过结婚的事情。

  但是他作为哥哥,得为小野的未来考虑。

  “你存的钱不够,你不用这笔钱你打算怎么办?”江野握着存折掀开被子钻进去问。

  “峰子之前说过我开店时候缺钱跟他说。”

  江野刚躺下不超过三秒钟,听到这话,一下又直起身子,胸口不断起伏,眼神委屈地看着晏桦。

  偏偏旁边的人还毫无察觉,替他掖了掖被子,“你别一会坐下,一会起来。这样最容易着凉。”

  冻死他算了,江野自暴自弃想。他本来就是个拖油瓶,什么都帮不了晏桦。

  晏桦十五岁那年他帮不了晏桦,二十二岁那年他也帮不了。

  他讨厌比晏桦小六岁,时时都需要晏桦照顾,他恨自己无能弱小,只能从他人口中窥探到晏桦从前的一丝痛苦,甚至这只是冰山一角。

  如果能亲眼目睹晏桦的悲惨过往,江野一定会疯掉。

  就像现在这样,装作毫不知情,对着晏桦撒娇,但实际上他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极力压制着杀掉裴青鹰的冲动。

  “你用李德峰的钱,你都不用这笔钱。”江野似乎生气了,说李德峰三个字的时候都在咬牙切齿。

  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埋怨自己的无能。

  “这笔钱是有毒吗?还是不干净?”

  “是不是在你心里,李德峰比我还要重要?”

  江野说话不自觉带着哭腔,掌心牢牢攥着存折道:“三年前我都说了,那十万块是用来给你开店的。你为什么要给我存着?周叔叔的七万也是说好一人一半,你全都给我了。”

  “就算你不想用江成的遗产,这十三万五你为什么要给我?”

  “你是不是想着那天不要我了,用这十三万五来打发我走?”

  短暂的沉默后,晏桦从一旁扯了几张纸巾递到江野面前:“没说不要你。”

  江野没接纸巾,任由眼泪滴到晏桦手背。

  最终还是晏桦伸手抚着脸擦掉他眼角的泪。

  “马上都快十七了,还哭。”

  “法律规定十七就不能哭了?”江野倔强道。

  晏桦双手捧着他的脸,指腹轻轻拂去脸上的泪水。

  “法律没规定,以后家里规定下。”

  “十七就不能哭了。”晏桦捏着江野的脸,让他把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

  这一句玩笑话宛如洪水泄闸,江野撇着嘴掉下更多泪水。

  “你就是不想要我了,不想用这笔钱,现在连我哭都觉得烦了。”江野蛮不讲理地控诉。

  晏桦向来对江野的眼泪没办法,“好好好,你哭吧,哭到十七,二十七,三十七……七十七。”

  “等你八十七岁的时候,我还替你擦眼泪行不行?”

  江野的眼泪几乎打湿了晏桦整个掌心。

  从小到大江野哭过很多次,看不到他会哭,想他了会哭,不理他更会哭,自己胡思乱想担心不要他了也要哭。

  晏桦向来没办法。

  只能耐心哄着。

  毕竟江野哭起来真的太可怜了。

  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下来,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在眼帘处蒙上一层水雾,红通通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你。

  对于晏桦的话,江野认真地点点头,小声地说道:“行。”

  他用脸颊蹭了蹭晏桦掌心,像只讨好主人的小狗,“那你用这笔钱开店好不好,不要去找别人。”

  晏桦叹了口气,“好。”

  次次哭,次次管用。

  心满意足的小狗在主人掌心擦干眼泪后,还好心地替主人擦擦手,拍了拍枕头说:“躺下吧,桥哥,别着凉了。”

  晏桦躺下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现在知道别着凉了,刚才掉眼泪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了?

  “明天去找房东谈租金的事情,谈妥了就可以装修,买设备,办经营许可证,工商证。速度快点,年前就能开起来了。过年有很多开车返乡的,到时候生意肯定好。”江野妥帖地安排。

  “嗯知道了。”晏桦闭上眼准备睡觉。

  小狗的心愿达成了,一时有些睡不着,缠着问:“桥哥。”

  “怎么了?”晏桦扯了扯被子。

  “峰子重要还是我更重要?”

  晏桦突然睁开眼,一言难尽地看向江野。

  “你说嘛。”江野在被子里抓着晏桦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那里的伤疤。

  晏桦虽然没谈过恋爱,但此刻已经感同身受到这种压力。

  这个问题和我跟你妈同时掉进水里,你救谁有异曲同工之妙。

  见晏桦有短暂性的沉默,江野捏了捏他的手指冷哼一声:“果然还是李德峰更重要。”

  “毕竟你们都认识二十来年了,哪像我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弟弟。”江野语气酸溜溜,说这话时,还不忘攥着晏桦的手,不愿离开那处伤疤。

  晏桦怔神,感叹一句:“认识峰子都这么久了啊。”

  “二十年真是弹指一挥间。”

  见晏桦居然还开始回忆起来和峰子认识的二十年了,江野更不满了:“所以他更重要呗。”

  不止李德峰认识晏桦的时间久,就连那个该死的裴青鹰认识的时间都比他久。

  江野又一次因为自己比晏桦年龄小而感到懊悔。他什么都做不到,他没有经历过晏桦的痛苦,不能在当年陪在他身边帮他,甚至到现在为了避免他想起更多痛苦的事情,只能佯装不知。

  “重要程度不是以认识时间长短来衡量的。”晏桦翻了个身面对着江野。

  “所以我比他更重要,是不是?”江野凑近抵着晏桦额头问。

  晏桦已经闭上眼,细长的睫毛轻颤,喉咙里发出一个细微的嗯声。

  尽管声音很小,但是江野靠得足够近,他听清了,此刻骄傲道:“我就知道,我最重要。”

  今天一晚上太多事,晏桦已经困了,闭上眼的瞬间,在江野小声满足的话语中陷入沉睡。

  所以未曾看到江野眼底的挣扎,却无刚才说话时半分轻松的状态。

  黑夜之中,江野望着晏桦熟睡的模样,迟迟无法入睡,他脑海中总是会想起裴青鹰的话,他们毁了晏桦的未来,却还恬不知耻地说喜欢。

  晏桦可以不去回忆从前的事情,可是江野做不到,他也不愿意。

  他没有办法像晏桦一样走出1998年的夏天。

  在晏桦为了生活受尽磨难的这些年,那群加害者却高枕无忧地享受着荣华富贵。

  凭什么?

  1998年的夏天,是江野终其一生都无法释怀的痛苦。

  漫长又艰难的复仇。

  此后一生,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