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儿, 你也在宫内陪了你弟弟好几天了,如果呆不住的话, 也可以回家看看。”

  御花园内, 秋君药提着衣摆,被秋景明扶着到烟雨亭内坐下,父子俩围着一张矮几对坐, 立刻有宫女走上前来,摆好玉杯和围炉, 恭敬地煮起了茶。

  咕嘟咕嘟的茶水冒起泡来,隔着袅娜的白烟,秋景明看着秋君药被茶水白雾模糊的模样, 愣了一下,随即摇头,垂下眼睫, 语气似乎有些低落:

  “明儿还是留在皇宫中吧。”

  他说:“二弟已是有家室的人, 需要常常出宫陪着楚瑜;七弟弟又还小,课业重,如果明儿不留在宫中陪父皇的话,又有谁能陪在父皇身边呢?”

  他这番话说的,倒有几分掏心窝子的真诚感, 秋君药不由得抬起头,颇有些诧异地看着秋景明。

  他大抵是没想到依秋景明的脑子和心胸,会说出这番话,颇有些震惊,甚至还怀疑秋景明是被夺舍了, 直勾勾打量的视线不加掩饰,落在秋景明身上时仿若如钩子一般, 让秋景明颇有些不自在,汗毛都竖起来了。

  秋景明摸了摸后颈出立起的汗毛,有些尴尬,又有些心虚,但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心虚,于是努力换上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看着秋君药,但却还是抵不住秋君药打量的目光,语气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磕巴:

  “父皇,父皇为何这样看儿臣?”

  他说:“父皇不信儿臣的一片孝心吗?”

  “..........”闻言,秋君药果然松开了视线,拿起了桌上的茶杯,轻咳一声,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倒也没有不信。”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

  “只不过你变化太大,为父一时之间不能适应。”

  秋君药这话具体是什么意思,大概除了秋景明,也无人知晓。

  果然,几秒钟之后,秋景明就在秋君药揶揄的视线里,耳红到了脖子根,再也绷不住成熟懂事的表象,视线逃也似的乱转,像是个拆了家、知道错但是又不知该如何示好的小狗崽,用湿漉漉的漆黑眼珠看着秋君药,祈求道:

  “父皇........”

  “.........”秋君药看着秋景明这幅可怜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软垫,让秋景明坐过来:

  “来,明儿到父皇这边来坐。”

  秋景明闻言,依言提起衣摆坐过去,和秋君药肩并着肩,看着御花园的秋景秀练剑。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秋景秀已经悄悄长高了,明明之前还是不到腰的小糯米团子,现在已经到了秋景明的胸膛了。

  “弟弟的剑比我练得好多了。”

  秋景明接过秋君药喝完的茶杯,让来福添茶,随后又试了试温度,才递给了秋君药,

  “我之前可没有他这么厉害。”

  “你们俩一样的师父,怎么一样的年纪,你却练得没有弟弟好,是不是偷懒了。”

  秋君药伸出手,亲昵地捏了捏秋景明的脸蛋,秋景明忙笑着求饶:

  “好父皇。”

  他说:“儿臣错了。”

  秋君药便该捏脸为拍,道:

  “你该给弟弟做榜样,知道吗?”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秋景明闪躲的动作一顿,逐渐慢了下来,眼神闪烁片刻,许久之后,才低低地应了一句:

  “儿臣知道。”

  秋君药敏感地察觉到了秋景明情绪的低落,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同秋景明一起,看着秋景秀练了一会儿剑,然后在秋景秀中场休息,扑过来找自己撒娇的时候,笑着掏出手帕,擦了擦秋景秀额头上的汗:

  “景秀,练了半个时辰,累不累?”

  “不累。”秋景秀还年轻,连汗也是烫的,整张脸红扑扑的,浑身上下流淌着勃勃的生机:

  “儿臣要更刻苦些,要早日超过大哥哥。”

  话音刚落,秋君药和秋景明同时笑了起来,秋君药还夸道:“有志气。”

  他说:“你大哥哥小时候可比你刻苦厉害多了,你要早点超过大哥哥,知道吗?”

  “知道了。”

  秋景秀脆生生应道:

  “景秀会努力的。”

  “好,喝口水,再去吧。”

  秋君药拿了一杯水递给秋景秀,看着秋景秀咕嘟咕嘟喝下,一边笑着让他慢点,一边拍着他的背。

  秋景明就坐在秋君药旁边,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指尖绞在一起,没有说话。

  等秋景秀走远之后,秋景明看着秋君药脸上尚未淡去的笑意,忽然开了口:

  “父皇.......”

  他把秋君药叫的回过神来,转过头来看着他:

  “怎么了?”

  叫完这一句之后,秋景明却始终又没有开口再说下一句,两人之间一时陷入了沉默,秋君药看着秋景明的掌心都快被之间刺烂了,才好心又开口问了下一句:

  “怎么了?”

  他很耐心:“你想和朕说什么?”

  秋景明摇了摇头,试图想否认,但看着秋君药平静中似乎能看透一切的双眼,最终,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那纠结了好几天的问题,鼓起勇气道:

  “父皇.........”

  他问:“你,你是想立........立太子吗?”

  秋君药闻言怔了一下,脸上笑容渐收。

  他骤变的表情看得秋景明心中七上八下的,直到秋君药默默拿起了矮几上的玉杯,饮了一杯茶。

  秋君药喝完茶,也没有马上回答秋景明的问题,而是在秋景明忐忑的视线中,淡声开口道:

  “谁告诉你的?”

  他把被子放在桌上,轻轻敲出一声响,又重复了一遍:“谁和你说,朕想立太子的?”

  秋景明虽然有些笨,但被秋君药调教了那么久,也不至于全然听不出秋君药话里的潜台词,闻言大脑中似乎有一根弦忽然断了,心中猛地咯噔了一下。

  擅自揣测君意,对于上位者来说,是一件很冒犯的事情。

  秋景明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请罪还是该装作无事发生,梗着脖子,其实浑身已经僵硬了,也血液都逆流了:

  “儿臣,儿臣是..........”

  秋君药看着秋景明期期艾艾、吓的不敢动的模样,叹了一口气,脸上平淡的表情复又恢复了柔和,低笑道:

  “怎么吓成这样。”

  秋君药说:“朕还能吃了你。”

  他道:“你们几个哪一回犯错,朕有真的罚你们。”

  看见秋君药笑了,秋景明紧绷的后背肌肉才缓缓恢复松弛。

  他无声松了一口气,反应过来之后,只觉肺部憋气别的快要炸了,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直到理智逐渐回笼,秋景明这时候才发觉,自己掌心已经留了几个明显的指印,应该是他刚才紧张时,不小心用指甲掐出来的:

  “.........”

  余光里,见秋景明发白的脸色已经缓缓恢复了正常的血色,秋君药才饮了一口茶,慢悠悠道:

  “你别紧张,好好回答就是。”

  “是。”秋景明果然被套了话,速速把秋景和供了出来:

  “是二弟和我说的。”

  他说:“他说,父皇最近想立皇太子。”

  “........朕就猜到是他。”

  秋君药的指尖在玉杯上来回摩挲着,似乎是在想些什么,手指在玉杯上更显莹润透明:

  “除了他,倒也没有谁,能猜到朕在想些什么。”

  言罢,秋君药话题又一转,饶有兴趣地问秋景明:

  “说起来,你二弟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他?”秋景明闻言怔了一下,随即思索半晌,摇头道:

  “儿臣不知道。”

  “不过,我听别人说,因为楚瑜之前帮过那些灾民建过房屋,还广布施粥,现在在百姓中的声望很高。”

  “很多百姓听说了楚瑜的事情,有时候也会找楚瑜帮忙,楚瑜不好拒绝,但他毕竟只是皇子妃,很多事情做不了,就找二弟想法子。二弟又宠爱他,对于楚瑜所提之事,倒也一概应下,最近他又接待了一名科举中被人顶替的举子,正在为他奔忙。”

  “哦,还有这种事?”秋君药问:“那个举子,怎会被人冒名顶替?”

  “他出身寒门,又恰好和右仆射家的嫡子同名同姓,右仆射嫡子没什么大本事,又想入朝当官,见他有才华,便起了歹意。他威逼不成,就在放榜当天,让人将那无权无势的举子打的差点半身不遂,好悬才留着一口气,爬到二皇子府求助。”

  “竟然有这种事。”

  秋君药说:“但朕记得,春闱放榜的事情,好像之前,朕有交给老四做吧?”

  “是。”秋景明尴尬地挠了挠脸:“因为怕父皇怪罪四弟,加上那举子实在是可怜,二弟便将这件事情悄悄揽了下来,答应替他处理。如今京兆府尹已经在审此案了,冒名顶替的证据确凿,应该很快能还那举子一个公平。”

  “你二弟就是这样,坏的不彻底,又好的不彻底。”

  秋君药低低叹气:

  “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

  “父皇放心,二弟有分寸的。”

  秋景明憨憨摸头:“倒是父皇你的身体.........”

  “朕的身体没事,你不用担心。”

  秋君药伸出手,摸了摸秋景明的头:

  “只是你们四兄弟,朕都不知道该怎么安置,才是对你们好。”

  “所以,你想怎么样呢?”

  秋君药猝不及防地把话题又绕了回来,把问题抛给了秋景明:

  “你想当太子吗?”

  秋景明没想到秋君药会这么单刀直入,他甚至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就愣在了原地。

  他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瞪圆眼睛,看着秋君药的嘴唇张合,又慢慢闭上,只有一双好整以暇的眼睛看着他。

  那漆黑的眼珠好像有种魔力般,让他本就凌乱的大脑影响的更加理不出头绪,好像一团散开的毛线球。

  秋景明懵懵的,像是个受惊的小动物,嘴唇张了张,好半晌,才凭着本能,道:

  “..........想。”

  说完之后,他看着秋君药没什么表情的神情,片刻后又猛然反应过来,似乎是有些懊恼怎么自己把心里的话说出口,忙找补道:

  “儿臣不想。”

  “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秋君药慢条斯理:“说实话。”

  “.......实话就是不想。”

  秋景明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今天来和秋君药说这话,也不是真的为了当太子,硬着头皮继续道:

  “儿臣刚才是胡说的,请父皇恕罪。”

  秋君药轻笑一声,“等会儿治你个欺君之罪。”

  秋景明闻言吓了一跳,片刻后又看见秋君药在笑,一时间也不知道秋君药说的真的还是假的,也只能干笑:

  “父皇......”

  “好了,不为难你了。”

  秋君药道:“太子的事情,不需要你去考虑。”

  他说:“朕已经替你想好了去处,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罢了。”

  秋景明忙道:“父皇,您说。”

  “...........”秋君药看了他一眼,随即站起身,秋景明忙过去扶住他的手臂,和他一起往御花园里走:

  “现今和儿体弱,景秀又还小,景月尚未苏醒,朕的身边,可靠的成年皇子也就只有你一个。”

  秋君药说:“你大约也有听你二弟说,朕的身体不济,最多再撑一年,朕担心一年后,在朕崩逝的当口,会有他国趁机来犯。”

  秋君药的发丝被风吹起,和银色的发带交缠,语气中的怅惘被落叶的声音打散:

  “你知道的,你皇爷爷好战,桀骜不驯,一辈子侵略他国无数,如今大端版图虽大,但无盟友,却如立孤舟,不得不防。”

  “所以,朕想让你带着一半的兵,去青州。”

  “.......青州?”

  秋景明一愣:“父皇是想让我离京?”

  “是。”秋君药说:“你皇爷爷逝世近二十年,如今朝中重文轻武已成风气,昔日的老将也已经垂暮,小将又尚未历练长成,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而你从小在你皇爷爷膝下长大,母妃又出身将门,派你去镇守边疆,再好不过。”

  秋君药说:“虽然朕知道这对你来说,太过苛刻,但是........”

  秋君药的话还未说完,秋景明却主动打断了他,低声道:

  “父皇不必再说了。”

  他跪下,拱手行了一礼:

  “儿臣愿意去。”

  秋景明低着头,秋君药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能听见他说:

  “前段时间副官的事情,也是儿臣监管不力的缘故。父皇有心想要整治军部,但若我作为将领,未受到惩罚,恐怕也难服众。不如就用这个由头,派儿臣去青州,在内是镇守边疆之需,在外却犹如贬谪,如此,倒也能让那些不安分的人,安分些。”

  “他们怎么想是另外一回事,朕主要是担心,你会委屈。”

  秋君药问:“边疆苦寒,一去也许数年难回,你可愿意去?”

  “..........”秋景明果然沉默了片刻,行礼的动作微微颤抖,片刻后,他才缓缓开了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却又更坚定了:

  “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分内之事。”

  秋景明道:“况且儿臣年纪最大,几个弟弟尚还未完全长成,我又怎么舍得让他们去边疆。”

  言罢,秋景明又低下头,一字一句,并未多有迟疑:

  “儿臣愿领兵去青州,替父皇永镇边疆。”

  “......你能如此想,很好。”

  秋君药闻言,将秋景明扶起来,揣手看了一眼秋景明年轻而英俊的脸,片刻后,声音沉缓:

  “朕将大端子民的生死,尽数牵系在你的身上,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期待。”

  “儿臣谨遵旨意。”秋景明说:“父皇放心,我在边疆一日,大端的子民便能安稳一日,父皇在皇位上便也安心一日。”

  “好。”秋君药欣慰地拍了拍秋景明的肩膀,眼中隐隐有不舍,但又不得不如此做:

  “你能这样想,就很好。”

  “嘿嘿。”秋景明挠了挠头:“这都是儿臣应该做的。”

  这么多天,他其实也想明白了,既然他作为皇子,接受了大端百姓的供奉,那相反的,他自然也应当以全力守护他们,让他们安居乐业。

  秋君药正想再和秋景明聊一聊出行的日程,但余光中,却忽然看见一个人走了过来。

  他身上穿着蓝色的宫装,金色的步摇在晨光里闪烁着淡淡的细碎光泽,绝世的容貌落在秋君药的视野中,便瞬间让秋君药的眼睛亮了起来:

  “阿鸳。”

  秋君药冲引鸳招了招手:

  “往这里来。”

  引鸳本来还好好走着,远远看过去既端庄又矜贵,但被秋君药一喊,当下便也绷不住,快步行走几步后又小跑起来,扑进秋君药的怀里:

  “陛下。”

  “你怎么来了。”秋君药看见引鸳的那一刻整个人气质都瞬间变的柔和起来,眉眼笑意盈盈:

  “好好走,不要摔了。”

  “哪这么容易摔。”

  引鸳被秋君药宠坏了,在旁人面前是矜贵稳重的皇后,在秋君药面前却是骄矜的“妖妃”:

  “臣妾来找您,是有正事的。”

  “什么事?”

  秋君药笑着将他额边的青丝短发别到一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引鸳揽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道:

  “景月醒了。”

  “........什么?”

  “秋景月,醒了。”引鸳声音低低,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语气道:

  “但是.......算了,陛下您还是亲自过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