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陛下?”

  引鸳轻轻晃了晃秋君药的手臂,把秋君药游离许久的神志唤了回来。

  “嗯, 怎么了?”

  秋君药对引鸳向来事事有回应, 回过神来之后便将虚虚定在不远处的视线转到引鸳卸妆后素净的脸上,随即换上一副笑脸,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来,坐上来。”

  引鸳依言, 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提起白色的裙摆,坐到了秋君药的大腿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 引鸳最喜欢坐在秋君药身上,与对方耳鬓厮磨。

  半山水的透光玉镯在引鸳纤细伶仃的白皙手腕上轻轻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混杂这衣料窸窣的声音, 还有引鸳带着撒娇的埋怨:

  “陛下盯着这张手书看了好久了,也不理理臣妾。”

  “哪有,我现在不就在看你吗。”

  秋君药把那张手术放到一边,揽着引鸳的腰,由着引鸳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轻轻拍着引鸳白玉般滑腻的背,笑道:

  “都是皇后了,怎么这么爱撒娇。”

  引鸳双臂环绕过秋君药的脖颈,戴着镯子的手更显莹润,他像是猫崽般蹭了蹭秋君药, 小声嘀咕:

  “臣妾不管,”

  他抬起手, 在秋君药纵容温和的眼神中,强硬地将秋君药的掌心拉到自己的腰上:

  “臣妾要皇上抱着臣妾,不要再去看那劳什子手书了。”

  “好好好,我抱着你。”

  秋君药笑着揽住佯装生气的引鸳,顺势让引鸳扑进自己怀里,半是调侃半是无奈道:

  “娇的很。”

  “.........”引鸳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丝气音,趴在秋君药温暖的怀里,有些不开心:

  “我怀疑那陈见芬在骗您。”

  他气的鼓起脸颊,意外的有些少年感:

  “为什么她交给你的手书是空白的?”

  “她有什么骗朕的必要吗?”

  秋君药却不这么想,他伸出手,捏了捏引鸳手感极好的脸蛋,轻叹一声:

  “只是我猜这纵火案或许真的如你所说,另有隐情,否则为什么陈见芬的阿姊作为赵美人宫里的掌事大宫女,要特地留下这样一封手书?她究竟想留下什么真相呢?”

  “她想说就说,不想说就拉倒,”引鸳性子直,说:“留下一份空白手书是想做什么?是想吊着人的胃口吗?”

  引鸳轻轻蹙着黛青色的眉,看样子有些气愤,有些恼名,但即使这样,依旧也十分好看:

  “平白让陛下伤神,算什么事?”

  “我的好阿鸳,我又不是瓷做的,只不过劳心想些事情,这么小心做什么。”

  秋君药揽着引鸳,两个人笑闹着在床上滚了一圈,随即一同仰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绣金床帏:

  “不管怎么说,那场大火,一直是朕和景月之间过不去的坎,景月的性子偏激,约莫也是小时候亲眼看着母妃被烧死,所以才会这样。”

  引鸳凑过去,枕在秋君药的手臂上,青丝逶迤,仰起头看秋君药清俊的侧脸:

  “可是又不是陛下的错。”

  引鸳说:“都说了是意外了,凭什么怪陛下啊。”

  “那要是我当初不让赵美人去明月阁住,她还会出意外吗?”

  秋君药侧过身,看着引鸳,指尖勾着引鸳鬓边的青丝,指尖拂过引鸳精致的雌雄莫辨的脸侧,眼底情绪莫名:

  “也就只有你,从来都不觉得我有错。”

  “陛下本来就没错啊。”引鸳有些莫名,还有些不解:

  “要是陛下真有错,也就是错在不该把秋景月生下来,平白给自己添堵。”

  秋君药:“.........”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口无遮拦的引鸳,“也就是你。”

  他说:“换做别人,谁敢在朕面前说皇子的坏话。”

  “陛下就算是杀了我我也要这么说。”

  引鸳说:“我不管别人,我只管您。”

  他凑过去,躺在秋君药的怀里,看秋君药的眼神既敬他为自己心爱的丈夫,也畏他似心中的神明:

  “反正陛下没错。”

  秋君药看了引鸳一眼,笑了一下,不知为何,复又重复了一遍:

  “实在是娇的很。”

  言罢,他低下头,在表情有些不明所以的引鸳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睡吧。”

  秋君药说:“我还有点事没想明白,你先睡。”

  言罢,他穿好衣服,拿着手书,径直离开床边。

  那封空白的手书是陈见芬交给秋君药的,送到秋君药手里的时候还沾着灰,显然是存放了很久。

  秋君药把香囊打开时,手书已经被虫啃了边角,更要命的是,手书上一个字也没写,根本不知道陈见芬的阿姊到底想留下些什么话。

  她为什么要特地留下这一封手书?

  目的又是什么呢?

  秋君药拿起这封手书,将它对着烛火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端倪,又让人拿来一盆水,往上面洒了一点水珠,也没有发现有显露的字形。

  难道说,这手书真的压根什么也没有写,其实就是空白的?

  秋君药看着面前已经被□□的有些褶皱的纸,兀自发了一会儿呆,片刻后实在想不出什么,又走回床边,撩起床帏,看着里面已经蜷着被子睡熟了、像个乖巧的蚕宝宝的引鸳,笑了笑,在他旁边躺下。

  似乎是察觉到秋君药的到来,引鸳半睁开眼睛,见是秋君药回来了,又放心地垂下眼睛,往秋君药的怀里蹭了蹭。

  他只穿了一件襦裙,秋君药抚摸上他的后背时,无意间在他的后背上留下了点点类似于金光般的痕迹,像是白玉上落了灿金色的的金粉,无比明显。

  秋君药顿时一愣,忙唤来掌灯的太监,对着引鸳的后背一照,果然见引鸳的赤\\裸白皙的后背上全是淡淡的金粉,有些还蹭到了引鸳的头发上,有种异常妖冶的媚。

  “唔.....陛下怎么了?”

  灯太亮了引鸳有点睡不着,懵懵的睁开眼,像是个茫然的小动物,有些反应不过来,含糊道:

  “陛下想要臣妾侍寝吗?”

  “不.......”秋君药看着自己沾满金粉的掌心,忽然爬起来,走下床,将那手书放到桌面上,然后指尖拂过去,摸着手术上凸起的位置,随即果然从纸张之间,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秋君药指尖掐开这个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缝隙,然后用力将手书白纸从中间撕开,果然将手书上面覆盖的白色的一层伪装成纸的膜撕开了,露出底下掺杂着特制金粉书写的字。

  因为墨水容易淡化,普通的白纸还容易被水火烧毁或者泡散,所以陈见芬阿姊特地将写了字的手书,藏在了两张空白的特制纸之中。

  而金粉质量大,容易掉落,从夹层中滑落之后,就被触摸过手书的秋君药不小心蹭到了引鸳的身上,而引鸳皮肤白,金粉在他身上简直无所遁形。

  秋君药在心中一转,就将陈见芬阿姊的用意和具体的过程想了个明白,然而他还来不及想太多,就被陈见芬阿姊写在手书上的内容吸引了目光。

  在这张手术里,她详细地写了自己是如何促使了火灾的发生,又是谁指使了她做成这些事情,当看完这封手书内容的时候,秋君药已经震惊地扶住了桌角。

  原来当年的那场火灾惨案,不仅有阴差阳错,更有人为。

  而间接推动火灾案的人,却是一个,秋景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陈见芬阿姊还在手书的末尾写道,她也没有想到火灾会害死那么多人,心绪难平,已经无颜在生活在众人面前,因此趁着那场大火,趁机逃出了宫,留下这封手书,是希望如果有一天有人想要翻案,可以依靠这封手书来发现真相,而不是来找她。

  陈见芬阿姊说,她已经不想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也想请拿到这封手书、知道真相的人不要再去寻找她。

  “.........”

  秋君药将手书阖上,良久,没有说话。

  他本以为,这封手书里的内容和真相会成为解开秋景月和自己父子心结的重要契机,但看完这封手书后,秋君药却又忽然觉得,知道真相的秋景月,大概会比没知道真相之前更崩溃吧。

  秋君药轻轻叹了一口气,想将这封手书点燃,将所知道的秘密完全埋藏在心里,永远不现于世人眼前,但没想到,他刚抬起手,眼前忽然一黑,面前的烛火全部熄灭,连带着周围的太监和侍卫们全都倒下了,偌大的殿内,凄风阵阵,凉的人陡然打个冷战。

  一时间,黑暗中,只剩下秋君药一个清醒的人坐在主位上,保持着想要点燃手书的动作,一动不动。

  他并未惊慌,因为他知道没有什么好怕的,艰难适应了一下面前的黑暗之后,借着照进来的莹白月色,他慢慢看清了究竟是谁,迷晕了所有的太监和宫女,缓缓从门口走来——

  是秋景月。

  他的表情很平静,但不知道为什么,在黑暗阴影的掩盖下,无端有些阴森狠厉:

  “父皇。”

  他一步一步迈进殿内,看着坐在上位的秋君药,低声道:

  “我要手书。”

  “..........”秋君药闻言,保持着举着手书的动作一顿,知道秋景月此时,已经知道当年的火灾另有隐情,同时也知道了这份手书的存在。

  他还是改不了老样子,迫切的想要知道真相,做什么事情都不管不顾的,因为不想有人阻拦他,所以提前迷晕了秋君药宫里的太监和宫女。

  从小目睹母妃被活生生烧死的他,心中早已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而这种子在经年累月内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促使他做出了人生中的一切决定,他的人生已经被仇恨的硕大阴影所覆盖了,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满心的扭曲和防备。

  对于他来说,他并非不是不懂善,也并非是不懂恶,但是知道善恶又有什么用,对于一个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中是何形象的人来说,他根本就不需要去维持那张表面的人皮。

  他是仇恨的化身,是偏执的衍生,因为无法改变悲惨的过去,所以产生了强烈的无能感,而这无能感无处排遣,所以不断催生了自我毁灭的意向,同时这层自毁的情绪又转化成不断地攻击他人的动力来源。

  因为秋景月化解不了仇恨,仇恨已经成了他行为的支柱,仇恨消失,他生活的动力便消失了,但仇恨倘若加深,他只会更加疯狂。

  秋君药一直以来的教导策略是正确的,他在引导秋景月将仇恨转变成对他人的爱和同情,让他不再对于生活抱有强烈的憎恶,重新梳理起新的价值观,像是如水般塑造畸形的顽石。

  但,这怀柔政策起效太慢了,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改变秋景月的本性。

  秋景月是不是在恨他,秋君药已经无法分辨了,但他知道,秋景月是靠仇恨活着的。

  秋景和可以对任何人冷淡,但他深爱楚瑜;秋景明可以对任何人无情,但他也知道尽孝,他们是人,有情感的人。

  只有秋景月,他心里究竟曾有过爱吗?

  秋君药想。面对这样的秋景月,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无能无力。

  而在父子两人对峙的同时,十一和几个影卫已经从房梁上滑下,紧紧护在秋君药的身侧,掌心摸在后腰的武器上,漆黑而明亮的眼睛死死锁定着秋景月的动作,防止秋景月对秋君药不利。

  即使被秋景月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秋君药却依旧很淡定,片刻后,他甚至往后一靠,坐进了躺椅里,将所有的心绪都藏进眼睛里,淡声道:

  “若朕不给呢?”

  “..........”秋景月握紧了拳头,声音抬高:

  “那儿臣就一直在这里等。”

  他说:“等到父皇愿意给儿臣看为止。”

  “你用你自己威胁朕?”秋君药眯眼:“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你能威胁到我?”

  “儿臣确实不是东西。”

  秋景月这个时候了,说话还自带一点黑色的幽默,但表情却很认真:

  “儿臣虽是父皇最不中用的儿子,但儿臣也不傻,知道等景秀弟弟上位之后,儿臣也逃不过被放逐或者早死的命运。”

  “可是儿臣在死之前,就想知道一个真相。”秋景月握紧拳头,表情很坚定,一字一句道:

  “儿臣想知道,当年,究竟是谁害死了我的母妃。”

  “知道了又怎么样?”秋君药反问道:“十几年过去了,还想报仇?是不是即使害死你母妃的人早就死了,你也要掘地三尺,把人找出来鞭尸?”

  “是。”秋景月说:“即使死了,儿臣也要把他找出来,掘开他的坟墓,鞭打他的尸体。”

  “.........”秋君药一个后仰,手臂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指尖扶着额头,看上去头又开始疼了。

  看着秋君药痛苦皱眉的动作,秋景月的瞳仁不自觉收缩,阴冷的表情忽然起了些许变化,整个人阴郁的气质一收,陡然变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似乎是有些紧张秋君药的身体,欲言又止,随即脚尖微动,似乎是想要上前查看秋君药的情况,却被影卫十一以为他想趁机伤害秋君药,快速投出的小刀,锋利的小刀刷刷刷地刺入地面,如同无形的墙,挡在了秋景月的面前,警告道:

  “四殿下止步。”

  十一老早就看秋景月不爽了,冷淡道:“刀剑无眼。”

  秋景月有些尴尬,又有些被误解的气氛:“........我没想伤了父皇。”

  “.........”十一没说话,就这样看着秋景月,秋景月也不甘示弱地回看回去,两人中间甚至能滋啦冒出火光,直到秋君药出声,打破了两人之间无声的火花:

  “出去。”

  秋君药说:“给你半柱香的时间,出去。”

  秋景月闻言,顿时急了,也不管十一虎视眈眈的视线,往前跑了几步:“.....父皇。”

  “你不是想知道是谁害死了你母妃吗?”

  秋君药的表情很冷静,道:“那我现在告诉你。”

  他看着瞬间屏气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出的秋景月,沉默半晌,随即轻声道:

  “没错,就是我害死她的。”

  话音刚落,内殿内落针可闻。

  秋景月咬紧后槽牙,一时间,僵立在地,浑身的血液直冲大脑,将他的理智冲撞的所剩无几,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不..........”

  但秋君药还不等瞬间瞪大眼的秋景月做出任何反应,他就猝不及防地拔出十一腰间的佩剑,做出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动作——

  他直接将剑扔到了秋景月的面前。

  沉重的佩剑掉落在地上,发出金属闷闷的声响,却掩盖不了秋君药冷淡的语气:

  “来,给你一次机会,杀了我。”

  他推开挡在他面前、想要护住他的十一,直接走下台阶,步行至秋景月不远处,抬脚将剑踹到秋景月的面前,随即一个抬手的动作就让身后所有的影卫都定在原地:

  “来。”

  秋君药揣着手,对着月光下神情甚至算得上惨白的秋景月淡声说:

  “你曾经为了报仇,杀了你的伯外公,之后,又处心积虑想要杀朕。”

  “朕处处容忍,你却处处恨毒了朕。那今日,好,朕就给你一个机会,如今,只你我父子二人,无人拦你,你就拿起你面前的剑,杀了朕。”

  “剑锋能剖开朕的心肠,挑看朕的心脏,再就握着这把剑,刺入这里,借着这月色看看,朕的心脏到底是不是黑的,到底是不是脏的。”

  秋君药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处,眼神却看着秋景月,笑道:

  “让朕也看看,你对着养育你十几年的亲生父亲,你手里的剑能拿得稳吗?杀人的动作,够快吗?”

  秋景月闻言,差点给秋君药跪了,指尖都在发抖,连连后退摇头,面色惨白,仿佛被逼到了绝境:“父皇........不.......”

  他现在只想得到手书,只想知道真相,他真的不想伤秋君药........

  秋君药却不管他此刻心中是什么想法,自顾自上前一步,随即默不作声地用脚尖勾起剑柄,握入手中,直直地见他横在了自己和秋景月的中间,剑光流转,好像如冰冷的闪电般,照亮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永远无法弥消、无法跨越的沟壑:

  “来。”

  他让秋景月接过他手里的剑,步步紧逼,仿佛他才是那个心心念念想要报仇的人:

  “昔日杀母之仇,今日父子之情,你就用这剑,来一笔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