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因为这样?”
“还能是因为哪样?”鹤见稚久歪歪脑袋,肩头被雨水打湿的灰发垂下一缕,被风吹拂起来,晃晃悠悠地,像是在表明少年眼里的疑惑。
“噗。”
费奥多尔是真的笑起来了,放下了一直以来的优雅从容,笑得眼睫上的水雾都在颤动。
有雨水顺着黑发,从脖颈滑到锁骨。
就着朦胧的雨雾,此刻的俄罗斯青年美得惊人,比之西伯利亚冷杉上的积雪也过犹不及。
能说动人类愧疚到自杀的口舌今天算是败在了少年直诚干脆的想法下,费奥多尔举起双手,眸光温顺地带着些许笑意看着鹤见稚久,投降似的说道:“好吧,我不猜了,就这样也不错 。”
魔人自愿认输。
鹤见稚久恼羞成怒:“你果然还是在笑我吧!”
他承认自己智商没那么高,也猜不出来这些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但他也是能混到这个职位上的人了,基本逻辑思维还是有的,至少能看出一部分圈套是冲着他来的。
费奥多尔肯定是在笑他!
消气、消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鹤见稚久内心气成河豚,决定先离开这里,之后再给费奥多尔一点小小的武力派震撼。
哼哼,费佳这种,他一拳能打哭好久。
察觉到鹤见稚久的目光,费奥多尔适时地发挥了他原本的作用:“薨星宫失陷的事情除了那些人之外暂时还不会有人联想到你身上;御柱塔的事情比水流全权负责,与你无关。现在会拦着你的敌人只有面前这些人——杀了他们很简单,只看你想不想。”
说到这里,费奥多尔隐晦地扫了一眼头顶的方向。
不过他依旧笑意清浅地看向鹤见稚久,完全在等待少年的想法,然后给出相对应的,最符合鹤见稚久思路的解决方案。
“不杀。”
“没有意义。”
鹤见稚久回答得很快。
少年将目光投向远方,雨水如幕布般模糊了他的棱角,雨渐渐大了起来,连声音也一并洗刷下去,费奥多尔站在几步外的距离,只听得见雨声中不那么清晰的少年音传来:“我们走吧,他们会动手只是因为这个国家的区域决定,想要打通国际级别的诛杀令关节……没那么快的,哪怕是你这样的人。”
他说。
静静地看着雨幕落下。
忽然灰发发梢跳跃似的抖动雨珠,扫开升腾的水雾,鹤见稚久扭过头来,明快的笑容突破雨幕遮掩,少年用费奥多尔再熟悉不过的狡猾语气,拉长勾人的小尾音,亲昵地喊道:“费佳——”
“我们要准备离开这里了。你跑得快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如果再像从前耍赖的时候会在名字后面缀上‘亲亲’的昵称就更熟悉了,一看就是个记仇的家伙。
费奥多尔:“。”
想起了一些圣诞节的果戈里。
那次果戈里可谓是把他的异能发挥到了极致,让少年在娱乐环节一次好运都没中过,完美的用人为否定了概率学。
魔人礼貌微笑:“我可以自己回去,太宰治还不敢杀我。”
鹤见稚久睁大眼睛,掩饰不住的乐子人属性像是嬉皮笑脸似的,嘴上振振有词:“可是这样我还要去找你,他们会把你藏起来的吧,送进默尔索?或者关进某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哇那样岂不是我还要想尽办法和所有人再打一场把你赢回来。”
“你会吗?”
“会哦,打一场又不是很难,更何况奖品是你。”
鹤见稚久哼笑一声,意气风发地认下了。
丝毫没有看见对面的俄罗斯青年怔了一下,又借着雨幕掩下嘴角微笑,眸中盛熟的葡萄紫色亮得惊人。
眺望天空,费奥多尔呼出一口白雾。十二月的雨冰冷刺骨,也来得很及时,洗刷了大量痕迹。
再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年,鹤见稚久向他伸出手,少年的笑容一如既往恣意盎然。
“走吧,他们该下来了。”
…
“怎么样?还是找不到下落?”
咒灵带来的天灾涌动结束的一个小时后,太宰治出现在了坂口安吾所在的监控室里,身后跟着Scepter 4的三把手伏见猿比古。
偌大的监控室俨然有序,急促的脚步声、敲打键盘的机械声与纸张文卷的翻页声并齐,放眼望去没有一个环节出错。
见这场行动的主要策划人之一终于出现,坂口安吾也没松下这口气,他朝太宰治摇摇头,说:“鹤见稚久的反侦察技术远超正常人,我们派去的异能者都追踪不到他的线索,应该是对今天早有准备。”
“这句话听起来不太妙。”
太宰治说。
“何止是不太妙,辻村特助那边……我和长官本来已经想办法打通上面的关节了,但是辻村特助那边说临时接到通知,那个东西不允许外迁。”
坂口安吾拿下眼镜,大力捏捏鼻梁让自己清醒一点,眼底青黑浓厚到像是好几天没睡了,但即使如此,这里的程序也需要他看顾。
那个理想上头的疯子随时可能做出让他们手足无措的突袭,偏偏又不是个纯粹的武夫,坂口安吾只能尽力做好自己这一个环节,将其余的托付给更合适的人。
只能信任太宰治和江户川乱步了。
“啧。”另一道声音忽然插进来,“御柱塔和薨星宫的事情没让那些家伙们清醒过来吗?”
“完全没有,鹤见稚久的声望比我们想象中麻烦,你传回……”
话说到一半,坂口安吾突然反应过来说话的好像不是太宰治,顺着声音一看才发现是跟着太宰治进来,之前一直没发声的Scepter 4三把手伏见猿比古。
见坂口安吾看过来,太宰治冲他眨了眨眼睛。
坂口安吾撇开视线,揉揉额角,暗道自己怎么把好友的声音听错了,转而接着自己没说完的话继续说道:“……太宰传回来的情况只能作为参考,薨星宫和御柱塔的事情根本没有被按到鹤见稚久头上。我的提议是我们可能要做好没有外援的准备。”
太宰治也微微勾起嘴角,眼瞳笑意深邃,却耸了耸肩,像是已经猜到了一样:“那家伙说的话在别人听起来确实模棱两可的,能知道他话里蕴含了多大决心的大概只有我们这些人。”
“当然,那边的事情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
太宰治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魔人想借羂索的手,将鹤见稚久推至顶峰的计策成功了,只是说鹤见稚久有自己的计划才没引爆舆论让他处于完全有利的境地,但这样也相当让人头疼了,现在绝大多数不知情者大概只会以为是功勋卓著的鹤见执行官在他的功绩上又添了一笔吧。”
“这样,安吾。”在短短时间里迅速捋清楚情况,太宰治果断地下达指挥:“非时院的影响力尚在,你和这位伏见君统计一下,看能不能在鹤见稚久倚仗的方面给他添点堵。拖延时间现在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只要我们能得到外部支援,鹤见稚久就没办法再藏下去。”
“我们得逼鹤见稚久动手,而不是等着他突袭。”
太宰治说,他可不想和魔人一样机关算尽结果输给一个天然直球系。
“在此之前,就要看我们现在手里那些能阻止鹤见稚久的人到底能不能从情感的旋涡里脱离出来,再次面对鹤见稚久了。”
太宰治说着,似乎并没有察觉自己身后,伏见猿比古一言不发。
从余光的视角里,坂口安吾似乎从这名青年身上看见了一股掩饰到极致的浓厚悲伤,满不在乎的表情下是懊悔和不甘。
忽地,对上太宰治安静的笑容。
坂口安吾瞬间明白了,伏见猿比古也是鹤见稚久的亲友之一。
或许……
如果少年没有心怀善恶,普通的人生也能过得很好吧。
可惜这个可能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待到Scepter 4来的客人先行一步之后,落后几步的坂口安吾找上太宰治,和他一起走在离开基地的长廊上。
望着好友飘乎乎的腰带和松快的脚步,坂口安吾再次按按眉心,始终放不下这份心来,想起要问的问题,坂口安吾加快速度几步跟上去,走到太宰治身边。
“想问什么?”
安静的走廊上,太宰治先一步发声。
坂口安吾想了想,问道:“乱步先生在哪?”
“乱步先生离开之前让我们去找那个特级咒灵或者魔人的下落。魔人出现在晴空塔,那个特级咒灵——他有同伙,咒术高专那边留守的术师说,当时突袭他们的不止一个咒灵,特级咒灵加起来至少有四个,那几个咒灵的撤离咒术高专没能拦下。”
太宰治发梢一动,微微一顿,像是想起什么:“四个?”
“对,除了特级咒灵真人,另外三个都在。”坂口安吾推推眼镜,给出肯定回答。
“喔~”
太宰治面色不变的惊呼一声,脚步速度不变,继续往出口走:“五条君口中以危险程度评上特级的诅咒师鹤见稚久,作案手法异想天开,名不虚传。”
坂口安吾继续说。
“还有之前非时院那边提到过要注意的第五王权者比水流,绿之王的踪迹在黄金之王死亡后连带着他的氏族一起销声匿迹,完全沉寂下去了。”
“乱步先生说的事情都发生了,太宰。”
“接下来,鹤见稚久怕是会直奔「书」了。”
“……”
太宰治忽地停下脚步,随着行走摆动的大衣衣摆也安静地垂在腿腹,青年站在头顶的走廊灯光下,影子沉在脚下,刘海投下阴影,遮掩眸色晦暗不明。
好友的话使他叹了口气。
“那些人大概是安静下来了吧。”
太宰治说:“就像是找到了指挥主体的虫群一样,被鹤见稚久的理想海水淹没之后,自愿成为了他计划中的一环。特级咒灵、绿之王,都在等他的行动。”
“费奥多尔是最有可能反控鹤见稚久的那个人,他很聪明,用有魔鬼般的心计和口舌。在最开始的设想下他应该是能控住鹤见稚久,他成功后,鹤见稚久会是神、会是掌握改变世界命运权利的人,也可以是任何一切。但只要鹤见稚久还没选择最激进的方法就还有翻盘的希望。”
沙色大衣的青年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摊开手耸耸肩:“可惜他失败了,连带着将这份计划放在他身上的我也算是棋差一着,输了。”
坂口安吾一愣,镜片后的双眸怔怔地看向前方的好友。
可这样说岂不是从一开始就在……
等等。
坂口安吾脑海里回忆起前几天事发之前,鹤见稚久刚刚出现在大众视野里的那个时候。
少年的危险性很难从外表判定,因此推选出了双黑作为最基础的应对方法,当时太宰治对鹤见稚久说的话是——
‘他选择了你。’
‘他的称号是「魔人」。’
‘如果他接近你,他会以费奥多尔自称。’
在问起费奥多尔的来意时,青年笑吟吟地告诉坂口安吾:‘那两个人之间,或许是某种奇怪信徒与神明之间的占有欲也说不定。’
原来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
原来如此。
坂口安吾手汗微凉,脖颈汗毛竖起,望及好友背影,坂口安吾沉沉地呼出一口浊气。
太宰治抬步继续向前,脚步声依旧不缓不慢。他既没有向坂口安吾解释什么,也没有对自己的作为做出评价,这一次他和费奥多尔都输了,再无可奈何,也要想办法继续下去。
“至于乱步先生,他去尝试看看能不能从鹤见稚久另一层还没被大部分所察觉的方面下手。现在还不知道情况,只能等乱步先生回来。”
“乱步先生应该能带回来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到时候就要麻烦你安排特务课的人了。”
一边走,太宰治抻起手臂,用力伸了个懒腰,放下手,再揣回口袋,松快地脚步稳定向前,不远处就是离开的大门。
“狮子搏兔尚用全力,鹤见稚久是如此,我们也该拿出同样的态度才该是真正面对这位敌人了。”
基地之外,大雨停歇,朝阳已经从天边缓缓升起,阳光拂过大地,给满地断壁残垣镀上一层暖光,以往繁华喧闹的世界级都市安静下来了,整个东京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但这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结束了,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源源不断的麻烦正如海啸一般汹涌而来,再过一段时间,也许就在下一刻,下一道危机就会出现。
迎着清晨的阳光,太宰治转过头,看向疲惫的好友,忽然问了一句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安吾,你说,如果我们输了,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坂口安吾苦笑一声,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所有认识鹤见稚久的人都知道这个答案,包括那些已经站到鹤见稚久身边去的那些人。
“大概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吧。”
“包括鹤见稚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