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间, 眼前人的模样清晰起来,季陵定定地看着他,分不清是梦是醒, 最后只梦呓般叫出一个模糊的名字。

  空气静了片刻, 他忽的被按倒在地,唇上传来些微疼痛, 但这种痛很快消失,转而变成了温热滑腻的触感。

  熟悉的气息轻易便使人放下戒心, 季陵本能回抱住对方, 大掌猛然按在他脑后, 辗转加深了这个缠绵至极的吻。

  双臂交缠着在背后锁住,抑制不住的喘息中,深红色衣袍逶迤坠地。指尖游走在细腻的皮肤上,带起一阵颤栗。

  情到浓时,白孤满头墨发倾泻而下, 季陵伸出手, 柔顺黑亮的发丝流水般从指缝中溜走,最后指尖只盈盈挂着截红色的发绳。

  身上的人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似的, 伸出一只汗涔涔的手将它取回来,坐都坐不住了,还珍而重之地坚持把它在手腕上绑好, 深红与霜白相互辉映, 招摇得晃眼, 正如他这个人一般。

  “叫我的名字……季陵……求你, 再叫叫我的名字……”

  “唔……白……白孤, 白孤……”

  有人执笔在原本只有黑白二色的画卷添上浓墨重彩, 叫它重焕生机。那颜色里鸦青是低垂的夜幕, 嫩粉是被细雨打落枝头的花蕊,丹红是美人面上朱唇一点……

  最后画卷投入浅潭,所有的颜色都一同搅浑在淌流的春水中……

  前世的季陵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金榜题名时连考官都赞不绝口的文采,只是他给自己套上的一层绮丽虚幻的外壳,其下是深不见底的恶意与憎怨。

  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官场沉浮十数年,他最讨厌的就是那群肌肉比脑子发达,流出来的血都仿佛能把人烫伤的武将。朝廷蠹众木折,君王昏庸无能,为他们卖命拼杀,不过是一点点消耗完热情,最终得到一个兔死狗烹的结局罢了。

  那些武将似乎看不透这点,他们眼里总是燃着某种东西,让季陵想起一些十分不愉快的记忆。

  但他已决意将过去都抛在脑后,只一心谋夺高官厚禄,玩弄权术,党同伐异,大权独揽。

  占满鲜血的金银在他的私库堆积成山,君王将他视作肱骨偏信盲从,可季陵心中沟壑仍旧无法填满。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即位后,季陵与他的追从者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清算落马。此等奸臣佞幸,人人恨不能得而诛之,一听他将被问斩,百姓全都涌去观刑。刑场热闹程度只有名伶嫦越重新登台演出可与之媲美。只不过大家对后者是欣赏与喜爱,对前者却是恨之入骨——

  行刑那天,残阳如血,季陵望着通红的天边,毫无预兆地想起一位故人。

  都说人在死之前会快速地回顾自己的一生,他最在意的,最留念的,放不下的人和事会像走马灯一般从眼前闪过。

  金榜题名,官运亨通,位极人臣,富可敌国,这些他曾牢牢抓住的回忆很快散开,像飘渺的烟云般捉摸不住,而这些消失后,占据他脑海的,竟只剩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身影拥有一双仿佛永远含情勾人的眼睛。

  他曾无数次地亲吻这双眼睛的主人,冷静地、动情地,在荒野,在暗巷,在每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达到旁人穷极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季陵并非是什么惊世伟略之才,他只是比别人多了一把刀。他不必做执刀的那只手,只需要表现出对某个人的厌恶,又或者对某物的渴望,那把刀会为他肃清阻碍,荡平前路。

  那把刀的名字叫:白孤。

  修炼千年,术法高深的狐妖,如影随形地跟在季陵身后许多年,只要是季陵想要的他都会竭尽所能地做到,是他一手将季陵推上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到头来,季陵什么都有了,他自己却什么都没得到。

  他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季陵曾经深入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世人皆知妖魅精怪多以阳气为食,狐妖化作美貌少女引诱壮年男子也多半是为了得到他们的精元,难道白孤跟在他身边,也是因为这个?

  被妖物吸走精元不是件小事,至多来上三四次,再健壮的男子身体也吃不消,会迅速变得气损体虚,严重者衰弱而亡。可虽然白孤在那种事上要得勤,每次结束后季陵却从没有察觉过身体有何异样,反而许多年来都无灾无病,就连内功也精进了许多。

  可除了这个,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了。

  难不成真是因为对他生出了情爱?季陵对这个莫名的想法一笑置之。人尚且薄情寡义,何况是妖?就算真有一星半点的感情,不过三五月也该淡薄了。白孤与他纠缠这么多年,一无情意,二无名分,到底所求为何,季陵从来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缘由并不影响他利用这段关系,白孤的能力可以为他做的事情很多,甚至有时会让他觉得,离开了对方,自己什么也做不成。这样的认知开始让季陵感到烦躁,他厌恶这种对自我失去绝对掌控的感觉。

  他想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行刑前夜,清冷月光投不进阴暗潮湿的监牢,季陵双手交叉在脑后,百无聊赖地躺在干草堆上数着墙壁上来来往往的蚁群。这样匮乏的地方实在剩不下什么东西,连老鼠都鲜有出没。

  季陵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抵是到头了,可下一秒白孤便凭空出现在他眼前。季陵笑了笑,他本以为白孤不会来,毕竟前不久他们已经闹到了彻底决裂的地步。

  狭窄的牢房里到处都是污秽,空气中也弥漫着腐朽的味道,白孤把自己圈在勉强能够落脚的一小块地方,季陵知道他最爱干净,平时连皮毛上沾染到些微灰尘都要让自己仔仔细细清理干净。

  白孤一双眸子居高临下睨着他:

  “跟我走。”

  太冷淡了。季陵心想,他从前不这样说话。

  换到几个月以前,他们还没有一拍两散的时候,白孤多半会揽住季陵的脖颈,柳条似的腰身柔韧不堪一握,还要拿那双淬过春水般的眼神故意勾缠——他向来有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什么样子最诱人。

  或者放着自己的床铺不睡,非要钻进季陵的帘帐,同他挤在同一个被窝。

  又或者干脆化为原型,趴在季陵肩上,雪白蓬松的尾巴在他脖子上绕一圈,假装自己是条平平无奇的围脖,去哪都得带上。

  不管怎样,都比眼前这个冷冰冰的人好得多。

  季陵半眯着眼睛把对方上下打量了一通,然后懒洋洋地闭上眼:“不走。”

  白孤问:“你想死吗?”

  季陵道:“你能救我?”

  “我能。”

  “然后呢?”季陵缓缓睁开眼,视线定格在虚空中某一点上,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隐姓埋名,亡命天涯?”

  “名利权势在你的眼里就这么重要?”白孤怒上心头,箭步上前抓起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拉到面前,撞珠碎玉般的声线隐隐颤抖:“没了这些你就活不下去了吗!”

  “是啊。”

  季陵脸上挂着无所谓的淡笑,眼底幽深暗沉:“你不是早就知道吗?这些都是你给我的啊。”

  “我能给你第一次。”白孤定定看着他:“就能给你第二次。”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季陵闻言闷声笑了笑,拇指在他脸侧轻轻摩挲,带着不可言说的怜爱之意,嘴里吐出来的话却冷得刺骨。

  “帮我?你凭什么帮我?凭你破碎的内丹,衰退的功法,还是这副……连人形都快难以维持的躯壳?”

  白孤脸色瞬间苍白,像块维持不住裂痕快要碎掉的青玉,季陵神色未动,归结出最后的论断:

  “白孤,这样的你对我来说……毫无价值可言。”

  这样的话落到听者耳中未免过于残忍,季陵毫不意外地彻底激怒了对方,他骤然被狠狠按在墙边,白孤喉咙里发出威慑性的低吼,属于兽类的利齿已经抵在季陵脖颈致命处,阴冷的诘问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

  “季、陵,你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吗?”

  明明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季陵却像有恃无恐般,甚至还有闲心抚了抚对方的墨发,轻佻的动作仿佛在随意逗弄小猫小狗,吊儿郎当地笑道:“才发现吗?我以为你一直知道呢。”

  白孤身子彻底僵住,缓慢抬头凝视他,目光冷得能掉下冰渣子,指甲不受控制暴涨数寸,这是他失控的前兆。

  有着上千年道行的狐妖,即使处于最虚弱的时候,也能动动手指就把面前脆弱的人类撕碎,但白孤终究什么也没有做,也没有再说一个字,满身戾气地离开了这里。

  而季陵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墙边,笑意渐渐从脸上消失不见,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离开的方向。

  “午时已到,行刑——”

  冰冷铡刀落下,季陵缓缓闭上眼。

  破庙里静默无声,空气中的浮尘在阳光照射下无规则地飘动着。昨夜阴雨断断续续下了整晚,潮湿的泥土被太阳一照,仿佛污垢都被洗净,只留下自然清香。

  屋顶破陋的瓦片漏下几缕日光,正巧落在眼皮上,季陵睫毛轻颤几下,慢慢睁开眼,澄澈的光线照进他的眼底,一片明镜似的通透。

  他靠坐在墙边,身下垫着自己的外袍,怀中还环抱着具温暖的身体,对方身上只披着一件季陵的内衫,自己的外袍都堆叠在身旁,泼墨般的长发垂下来盖住了他的脸,从季陵的角度只能窥见他玲珑挺翘的鼻尖。

  被压了一晚上的腿已经麻木失去知觉,季陵动了动,靠在他身上的人低吟一声幽幽醒转,缓缓撑起身子抬眼朝他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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