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游川父亲的忌日。

  时隔一年回到家,他的坟头草已经长到可以没过游川小腿的高度了。

  用游川妈的话说,看得出来老游在下面过得挺滋润。

  坟头插上了三炷香和两支烛,游川端端正正地给他爹磕了三个头。

  宋湘琴大把大把地烧纸钱,嘴里嘀嘀咕咕,仔细一听是在和坟里躺着的丈夫唠嗑。

  “老游啊,我们娘俩来看你了。”

  游川想了想,他今年确实没什么话想对老爹说的,于是做完事就自觉地避到一边,留空间给他们夫妻俩说点悄悄话。

  远处孤烟袅袅,近处竹林摇曳,风一吹便给人萧索寒凉之感。游川等得身体发凉,他来回走动着往掌心哈了一口气,心想他爹妈感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走吧。”

  不知过了多久,宋湘琴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坟地深处走出来,看表情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

  “不再多聊会儿?”游川伸出手搀她。

  “不聊了。”宋湘琴摆摆手,看了眼日头道:“回去做饭。”

  “行。”

  两人往家的方向走去,走到半路,宋湘琴不知想起什么,拉了拉游川,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去,给舒爷爷上两柱香。”

  他们正好路过了舒亦澄爷爷的坟地附近。许久无人打理的坟地上横七竖八地堆了许多枯枝落叶,一眼看去杂乱无比。

  游川把这些杂物都清理干净,然后蹲到坟头认真插上香烛,微弱火苗映在他眸中摇曳跳动时,他不免想起了一些往事。

  舒爷爷去世的时候,游川是在场的。

  在游川童年回忆里,那是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会从兜里掏出五彩斑斓的糖果送给他,也教他下围棋、编竹篾。他是舒亦澄唯一的亲人。

  他一生无灾无病,最后是在自己躺了几十年的那张木床上寿终正寝的。

  弥留之际他仍放不下自己未成年的孙子,那时游川是舒亦澄唯一的玩伴,他希望游川以后能够帮自己照看舒亦澄。

  游川一口答应了,然后在舒亦澄的哭泣声中,他看着舒爷爷欣慰地合上了眼睛。

  对不起。

  游川在心里默默道歉,他没能完成自己的承诺,也没能保护好舒亦澄。

  前世舒亦澄被人恶意伤害,身上伤痕无数,右手近乎全废,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性格变得阴郁偏执,和从前判若两人。

  是纪珩下的手。

  游川本该保护好舒亦澄不让他受伤,没想到最后却是因为自己而让他遭受了无妄之灾。

  游川一度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那意味着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委曲求全都是无用功。最初那段时间他甚至不敢面对舒亦澄,他怕在对方眼中看到怨恨,看到那个什么都无力改变的自己,深深的愧疚感逐渐将他变成了一个自厌自弃的人。

  所以最后他和纪珩走向了那样的结局,谁也没能在这场争斗中幸存。

  单薄的纸钱触火即燃,在猩红火舌舔舐下很快化为灰烬,只剩余烬堆中些微不起眼的火星。游川无言地看了一会儿,将它们尽数拨灭了。

  上天给了游川一次删档重来的机会,而这次他换了更温和也更决绝的方式,前世的悲剧无论如何也不能重演。

  ——

  时间一晃而过,游川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临行时宋女士母爱爆棚,各种香肠腊肉将他的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

  “来,乖儿子,试试妈妈给你织的围巾。”

  长长的黑色围巾被一圈一圈地缠到游川脖子上,针脚略显粗糙,用料却十分厚实,戴着它不一会儿就能感觉到融融暖意。

  宋湘琴虽然很想选择粉嫩嫩的颜色,但她明白自己的儿子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任她捏圆搓扁的小团子了,粉色的围巾在如今的游川手里有被打入冷宫的风险,只好含泪将粉色换成了黑色。

  没关系,她安慰自己,等乖儿子带回了媳妇,她就给媳妇织粉色围巾!

  不过分别在即,她也难免有些伤感。

  “臭小子,下次回来记得早点告诉妈。”

  “知道。”游川伸手把挡住鼻梁的围巾往下扒拉,对他妈说道:“进屋去吧,外边这么冷,就别送我了。”

  然后他感觉到掌心里被塞了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个不起眼的暗红色首饰盒。

  游川呼吸一窒。

  这个首饰盒他再熟悉不过,里面装着的是一对他妈最珍惜的戒指。

  宋湘琴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弯起的眼角已经有了被岁月侵染的韵味。

  “小子,妈是过来人,你骗不了我。儿子终于有了喜欢的人,当妈的高兴,也想为你做点什么。”

  “等你下定决心要和那个人共度余生的时候,就把戒指送给她吧。妈没福气戴上它,但妈希望你有。”

  她看着游川手里小小的首饰盒,嘴角笑意洒脱。

  游川的父母结婚时家里一穷二白,只花几块钱去民政局扯了个证,别说婚礼,连结婚戒指都没有,因为这件事游父对妻子一直心怀愧疚。

  后来游川出生了,游父拼命工作,什么活都接,家庭条件终于有了起色。

  妻子生日那天,他带上自己攒了很久的薪水,去首饰店买下了那对看中很久的戒指,满心欢喜地想要给妻子一个惊喜。

  可他最后没能回家,宋湘琴接到通知赶到医院时,他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

  天命不佑,造化弄人。

  就在生活刚看到一丝希望时,他确诊了肝癌晚期。

  昏倒在路边时,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首饰盒。他终于有了弥补遗憾的能力,却再也没有机会戴上那枚戒指。

  游父去世后的这些年,宋湘琴一直将戒指好好地保管着,时常拿出来端详抚摸,但从来没有戴过。

  她心里总觉得,如果不是为了买它,丈夫也许就不会工作得那么累,也许就不会生病离世了。

  现在她决定把这对戒指交给自己的儿子,让他帮自己了结这隐痛十几年的暗伤。

  生命不会后退,也不会停留在过去。戒指会被交给新人,而故人也将有一个新的开始。

  开车回去的路上,游川面色复杂,那对戒指总若有似无地牵动着他的心神。

  他想起上辈子,母亲也曾把它们交到自己手里。

  那时他和纪珩的关系已经走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纪瑛的局已经设下,只要由他点燃最后的导火索,纪珩所拥有的一切就会轰然倒塌。

  可游川发现自己的决心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坚定,他心情苦闷多日,找借口躲回了家。

  母亲大概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在他离开那天把这对戒指交到他手里,然后说了一句话——

  “别勉强自己,做你想做的事。”

  游川喝了很多酒,他倒在沙发里等着纪珩回家,一种从没有过的冲动在胸口处翻涌,他想他有话要对纪珩说。

  可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他从睡梦中醒来时,一眼就看见了对方手里摆弄的那个首饰盒。

  纪珩把玩着手中的男女对戒,眼中似有万里冰封的雪原,凛冽寒芒掠过。

  见游川醒来,他慢慢看过去,从牙缝里阴恻恻挤出几个字:“这就是……你回家要做的事?”

  不等游川解释什么,他手上骤然加重力气,变形的丝绒盒子破碎变形,然后连同里面的戒指一起,像扔垃圾一般被扔到了窗外。

  比这更刺心的是纪珩冷冰冰的言语:

  “想结婚?”

  “只要我纪珩活着一天,你就永远没有这个资格。”

  游川愣了愣,然后自嘲一笑。

  令人难堪的结局,嘲笑着不久前的自己是多么天真。

  他怎么这么看得起自己,竟不切实际地幻想能够改变这个人呢?

  后来游川也曾在窗外的灌木丛里寻找,可他最终只找到了本该属于自己父亲的那枚,另外一枚却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怎么都找不回来了。

  思绪回归,眼前的景色随着车辆行驶飞快后退,那时无力的感觉犹记在心,游川却觉得胸口中生出另一种感情,逐渐将它取代。

  这次,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油箱已经见底,途径服务区时游川停下来加油,在便利店买了水和面包当作午饭。

  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余光瞥见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动作一顿。

  尽管联系方式已经删除,但他能一眼识别出来,这是舒亦澄的电话号码。

  游川直接挂掉了。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断绝来往,就必须贯彻到底,藕断丝连的后果他已经不想再尝试一次了。

  可下一秒,屏幕又锲而不舍地亮了起来,还是那个号码。

  游川又挂了一次,两秒后再次接到新的来电。

  舒亦澄从来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不知怎的,游川心里陡然生出某种不祥的预感。

  他的指尖在拉黑键上停留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接起这通电话。

  “川哥……”

  那边传来舒亦澄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他似乎正在极力躲避着什么,语气筋疲力尽中带着惊惶:“有人……有人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