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过后,应云碎的心思就迫于无奈又心甘情愿地,转圜了。

  云碎哥你身体素质摆在这,心余力绌,不应该掺和我和别人的事儿。迟燎意思还是那个意思。但那段话说得太特别,口吻松快随意又一板一眼,清淡却有力:“不会心疼过去,不会操心未来,只关心你我的现在”,“你只会放心,放心就好了,这就是我想要的爱。”很长一段时间,应云碎睡前都还会瘾君子般在脑海里无限循环那道声音。

  头一次听人能这么不矫情地蹦出“爱”与“心”这样的字眼,他这个心脏病患者是真被击中了,意识到迟燎若认真强断起来,他就只有一种主客观上都想言听计从的份儿。

  那天后面发生的一切他都有些记忆模糊,坐在迟燎手掌上被感动地抽抽哒哒,只记得迟燎最后问他“你会放心吗”,他就跟被洗脑似的,立马低声挤出了一句“我会”,然后抱紧。

  都这么说了,他还能咋办?

  再操心心疼、“各种乱七八糟带心的贬义动词”下去,简直就是对迟燎感情的背叛。

  这一抱就是交出了个把柄,后面好几次迟燎忙正事儿,应云碎一脸想跟想拦想干预,就被迟燎一句茶兮兮的“你说过你会放心的,哥哥你不爱了我吗”给堵了回去。

  他就像只寄居蟹,经迟燎一番话后,主动又被动地缩进了安稳牢固的婚姻壳里,每天只被允许无所事事平心静气地享受爱情。

  去港城也是。

  薛七燕对迟燎心怀愧疚,从血缘上来说又是迟燎太外公的表妹,迟燎对她没什么私人情感,但自然会好好把握和利用这条重要关系。

  他和她前往港城深聊梵龙时局,应云碎也去了。

  但只被安排待在冰室里,边啃猪仔包边看古惑仔电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猪仔包里的炼乳和电影里的暴力鲜血都泵了好几趟了,百无聊赖的他才看到迟燎从冰室外的旋梯里慢条斯理走下。

  薄薄的玻璃落地窗把视线蒙了一层,注视变得更像观赏。应云碎看他的肩膀被深色正装勾勒,面容平淡到高高在上,觉得这人确实也蛮像书中人物的,19岁都能有这般离奇经历这股冷傲气场,挺杰克苏。

  港城的三月又潮又湿,无聊的应云碎心底兀自盛着早春的荡漾。

  直到他刚封的杰克苏走进冰室,他面前,粗暴地撕扯着一摞鸡蛋仔往嘴里塞,腮帮瞬间鼓起来,跟塞了好几个乒乓球似的,挺着肚子含糊说了句:“云碎哥,你听我肚子叫得好响,刚开会可把我尴尬死了。”应云碎的霸总人设滤镜就碎了一地。

  他把他肚子一推,指指对面的椅子:“既然饿了就坐过去快吃。”

  迟燎眉毛一挑:“为什么要坐过去?你干脆让我坐另一桌得了。”

  “……”应云碎只得站起来,让迟燎大摇大摆坐到他的位置。

  然后他再扭扭捏捏地坐在迟燎大腿上。

  待迟燎腿一岔开,自己便顺滑地就着西裤溜下去,滑到他两腿之间,被他环着。

  庆幸这是集团内部冰室,都没什么人。

  迟燎手越过应云碎腰际,停在桌边,搅着冻柠茶。

  应云碎问他:“你心情不好?”

  迟燎偏头:“你咋知道?”

  应云碎不语。

  因为比平常更黏人了。

  应云碎不再操心迟燎,就只能别有用心的关注迟燎情绪。犹记得蒋玉说过,他最怕的其实是迟燎情绪稳定。

  那自己就确保迟燎始终心情舒畅就好了。

  迟燎真正生气的样子不好说,指不定做出啥事儿,但小情绪都还挺好察觉的。

  心情好时很黏人,喜欢把脑袋往应云碎往怀里拱,把自己变成条讨好的大型犬;

  心情不好时也很黏人,但是会反向着把应云碎往自己怀里拽,让应云碎成为能撒娇依附的猫。

  这会儿就是后者。

  冻柠茶的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应云碎直接问他:“咋了,你太表姑姥姥为难你了?”

  “没有。我只是刚和她算了会儿我这边的结项日期,发现我还有三天寒假就结束了。”

  他不说,应云碎也忘了他还是要过完寒假去上学的人。

  “你大几了来着?”

  “大二……”迟燎神色恹恹,继而反应过来,“我媳妇儿连我大几都不知道?”

  应云碎:“我也没见过几个大二生有媳妇儿。”

  迟燎哼笑一声。

  “大二课有些多吧?”

  “嗯,所以开学有几门考试要考,我怕挂,又是现在才想起来,得紧急抱佛脚了,好烦。”

  “哪几门。”

  迟燎一口气说了五门,公共课两门,专业课三门。

  应云碎睁大眼:“怎么这么多?”

  迟燎把冻柠茶吸管戳到应云碎嘴里:“我双专业嘛,有两门是期末申请了缓考要考,还有三门是补考,因为上学期挂科了。”

  应云碎喝了口冻柠茶,吸管下意识被咬扁了:“你挂科了?”

  “嗯。”

  应云碎记得期末周那段时间迟燎正忙得不可开交,又赶上温琴去世。登时有些愧疚,觉得是自己耽搁了他学业。

  结果迟燎说:“这倒不是问题,我每学期都会挂上几科,只是开学补考就得突击一下。”

  他把应云碎咬扁的习惯用手指捏圆,含进嘴里继续喝。

  应云碎真诚质疑:“你不是学霸吗。”

  “我啥时候说我是学霸了?”迟燎诧异地偏头看人,“你不是帮我做过高数吗,我都让你做到只刚刚及格。”

  应云碎顿了秒:“我以为你只是数学不好,因为你计算机很好。”

  “我计算机也不好啊。也只是将就的水平。”迟燎偏偏头。

  “……那你每天晚上还嘚吧嘚吧敲程序?”

  “补作业啊。不交作业平时分就会很低,我如果平时分都不能上八十,期末一综合算下来绝对都挂。”

  应云碎没说什么。

  他那会儿纯当迟燎谦虚,也就一两科不擅长,再加上平时忙得跟个陀螺,完全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才会出现开学需要补缓考五门的惨状。

  毕竟是小说里的头号反派。

  就算书中世界和迟燎都是真实存在的,应云碎还是有人设滤镜。

  就算没有滤镜,这人也是实打实地跟过《银河夜游》项目的视效大神,又上学又工作又结婚的天才少年。

  所以应云碎觉得迟燎开学的焦躁不以为惧。迟燎再次说“我这几天得抱抱佛脚了”,应云碎就随意地拍拍他的手:“没事,我陪你抱。”

  就变成迟燎抱着他复习。

  在港城旅游的三天完全变成了他看迟燎学习的三天,能看出这小伙子是真的很认真,上床上到一半都还会突然来一句:“云碎哥进程与程序的主要区别是啥?”

  都这样了,开学后他这门亲密时都心不在焉惦记得很的“操作系统”专业课,还是挂了。

  应云碎有些血气上涌。

  迟燎就像熊孩子安慰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家长,先暗戳戳把电视打开,让声音活跃下氛围,然后解释:“但我补考的都过了。”

  “学校不会为难本科生,挂科第二次补考的稍微写点儿都会过,你以为我不知道?”

  迟燎撇嘴。

  他也不开心,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我努力了,但这些概念太多了,我就说我有些不擅长嘛……”

  应云碎垂眼睨着他。

  迟燎这几天确实够勤奋了,有些知识点念得他都记住了,十分不解:“你怎么会不擅长?”

  “我为什么不能不擅长?”

  应云碎说:“我一直觉得你脑子挺好使的。”

  “不冲突。”

  可你都这么努力了还挂科,本来我印象里挺机灵一人,瞬间就显得有些笨蛋了。这话应云碎没好意思说,含沙射影地问:“你不喜欢你学的专业吗。”

  “还行吧,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可你喜欢做特效啊,计算机和视觉传达,专业也算比较对口吧。”

  特效这行很技术很爆肝,优秀的特效师往往都是计算机水平高,又有良好的美术造型色彩搭配等能力。前者往往比后者更重要。

  迟燎又摇摇头:“也还好吧,我没有特别喜欢做特效。这是这行缺口大方便入职,我花点儿心思刚好也能做的还可以。况且我不可能去当演员或者导演嘛,只能走幕后……”

  应云碎越听越不对劲:“啥意思?你最开始还想去当演员或导演吗?”

  迟燎凝视着电视屏幕,CCTV9正在播类似动物世界的纪录片,漆黑的瞳孔反射着大自然蔚蓝的光,随口答:“有点儿,主要是你那会儿是演员。”

  应云碎脑子像被闪电劈了下:“……什么意思?”

  迟燎看电视。

  “迟燎。”

  “嗯?”

  “你看着我。”

  迟燎转过头看他。

  “那会儿是哪会儿?”

  “记不清楚了,要考大学那会儿。”

  “你别告诉我,你是因为我才当特效师的。”

  迟燎挠挠头:“没有,最开始我就是在搞这,只是因为看到你了,才决定一直走这条路。”

  迟燎14岁后有了想赚钱的意识,但未成年,便只能在网上搜些线上兼职,机缘巧合入了视效的门,觉得这行是个硬本事,一次性来钱也比较多。

  网上有很多线上教程,他跟着学,学得还算快。

  后来他其实就没那么想干了,渲染建模的过程本身他还算喜欢,只是他厌烦时时盯着屏幕,伤眼睛,也太累了。

  他不是个偏好技术流的人。

  软件里那些瑰丽的场景,他甚至更渴望用手工来实现。

  但他要放弃的时候,在本打算接的最后一个项目里却看到了应云碎。

  那时温琴刚把应云碎塞进娱乐圈,拍了第一部 扑街网剧。

  迟燎不知道他叫这名字,只觉得他长得像记忆里那个人。特别特别像,堪称一模一样。

  那年他17岁,“念念不忘的白月光已死在恒安福利院的火灾中”这种话蒋玉已说了快三年,他正处于发了疯地寻找与那人相似之人的阶段,这么一个演员在素材镜头里的出现,天意般,让他觉得自己找到了。

  于是他决定继续做视效,以期接近。

  这个过程比他想象中长,为确保以后能顺利进入这人剧组的后期,他开始刷履历。

  也算是运气好,他最擅长制作梦幻壮阔的大场景特效,靠着一份精美的作品简历参与了WETA的科幻片《银河夜游》。

  这就像是有大厂背景了。等当他抓住机会,再注意到这人要拍部武侠电影大制作时,他便靠着参与制作过《银河夜游》的经历进入了那部电影后期组。

  也算是步步为营。

  其实在剧组,迟燎是觉得有些差池的,演员“应云碎”脾气莽撞咋咋呼呼,还喜欢打经纪人,不是他印象里那个善良温柔、会画画落款用雪花的文艺哥哥。但这也不重要,迟燎不在乎他性格好坏。“应云碎”杀青后去酒吧,他照样尾随,主动坐到他对面。

  本来想多试探问询一下,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可“应云碎”主动撩他,甚至脱了衣服。

  迟燎看到了他烧伤的背。

  刹那间迟燎就也像被火烧了一把。

  他抱起他,要和他上床,再用这个筹码,与他结婚。

  就一张脸,一张烧伤的背,迟燎就慎重又草率地确定,自己找对了人。

  赌对了。

  这个过程迟燎没有详细说,但应云碎也在他言简意赅地坦白里彻底恍然,恍然了个之前早就明白的主题——

  他怔怔地念叨:“可我记得你之前说你想开自己的视效工作室。”

  “因为我那时以为你是想当演员的。”迟燎又看回电视,

  “那我就想我就开做后期工作室呗,每次都接你的镜头。后来你才给我说你当演员是奶奶的想法,所以现在我都没做特效了呀。”

  ——迟燎人生的每一步重大选择,真的都基本是与自己有关。

  自己可能是原因,也可能是目的。

  甚至,他因为蒋玉残疾被标注成“反派”,而真实情况也仅仅只是蒋玉与他打了一架自作自受出了意外,打架则是由于蒋玉烧了自己画的蔷薇花。

  根源还是在自己。

  霸总因为他,特效因为他,黑化因为他,活着因为他,应云碎曾经以为的迟燎种种属于书中“人设”的一部分,都是与自己有关。

  “意思是说,如果我不是演员,”他声音又有些不可抑制地发抖,“你就不会当特效师。”

  迟燎一本正经点头:“多半。”

  “迟燎,”应云碎有些气急,“如果,我是说如果,就如果我不存在,你把我彻底剔除,没有什么因为我去管公司或者做后期,你也把其他人也彻底剔除,就想想你自己,最想做什么?”

  “不知道。这种如果好无聊。”迟燎敷衍地耸肩,指着电视屏幕,“云碎哥你看会儿电视嘛。”

  电视上正在讲动物的共生关系,鳄鱼和燕千鸟,海葵和小丑鱼。应云碎瞟了一眼:借坡下驴地说:“鳄鱼与燕千鸟两种生物生活在一起,对双方都有利,但其实两者分开,鳄鱼还是鳄鱼,燕千鸟也还是鸟。乖乖,我很感动你为了我做这么多,但我想知道你原本想要的未来。燕千鸟没有鳄鱼还会飞呢。”

  他觉得这会是抛却“人设”外,迟燎真正的人生。

  然而迟燎只说:“你竟然叫我乖乖。”

  “……别跑偏。”

  迟燎笑了笑,认真道:“云碎哥,我没和你是共生。你难道没看出来吗,我更像寄生。”

  他再次抬眼看他,眼睛跟湖泊一样平静:“如果你是鳄鱼,我也不是你的燕千鸟,我只会是你口腔里被燕千鸟夹出来又挣扎着落回去的寄生虫,骚瑞啊。”

  “你与其问我想要的未来,不如问自己想要的未来。我就是跟着你的。”他语气平淡,“你如果是演员,我做不了幕前就做幕后,你如果是歌手,我做不了舞者就做伴奏,你告诉我你最想做什么,我就能告诉你我想要的未来。”

  应云碎愣了。

  眼睛被湖泊卷了一层,蒙上了层雾。

  电视里鳄鱼正闭上大口,燕千鸟轻轻用喙击打它的上下颚,迟燎把声音调小:“那次在苏市我不就说过了吗,我最擅长和你在一块儿,又没撒谎。我也记得你说你最擅长去美术馆那种活儿,我想你是想像双胞胎那样能有很多艺术作品进展,那我就——”

  “不是的迟燎。”应云碎忙开口,轻轻摇头否认,“不是的。”

  他不由自主承认:“我不想当艺术家,只是想当策划展览的人。”

  转眼,鳄鱼就张大嘴,任鸟儿飞出来。迟燎笑了,眨眨眼:“那不就简单了,我就当艺术家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