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把你当替身,这话迟燎在婚礼那天早上就说过。轻轻吐出一句话的辩解,没有任何说服力。

  但接收完一个强势绵长的窒息深吻,应云碎脑子却空白了,胸口剧烈起伏着,像刚被丢到岸上现在又被放生到不熟悉的海域里的鱼。

  鞋柜都被压垮了,可以想见迟燎刚压着他用的什么力气。他看着迟燎通红的眼眶,心生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

  他为什么能有一副如此受挫的表情。

  蒋玉的照片、葬礼的小庄、叶森的话、和他观察到的他一些行为的动机,不都是最直白的证明吗?他为啥还能在自己面前,有这么一副委屈愤怒又无措、以至于显得格外深情的模样。

  应云碎不愿再看,长长地深呼吸一口,让自己心情变得和缓些:“迟燎,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果诚实回答我,我今天就不去吃饭了,好吗。”

  “没有白月光,没把你当替身,我自始至终都只爱过你一个人。”问题还没问,迟燎却先开始抢答。

  听着如此老套肥皂剧的台词,应云碎扯了下嘴角。

  太荒谬了,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成为这种台词输出的对象。

  他这种冷淡的笑容能一如既往把迟燎激怒,迟燎像一只极力遏制冲动的狼,扣住他的肩膀,眼底深沉如海,咬牙切齿地说:“你不信我。”

  “你先让我问你。”应云碎把他肩膀扒开,迈脚跨过那坍塌的鞋盒堆,与他拉开一段距离,“你以前是不是偷拍过别人?”

  迟燎一愣,旋即又立马承认:“是。”

  “什么时候?”

  “十七岁左右。”

  那就与我没关系了,我是你19岁生日才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应云碎自嘲地想,听迟燎还恬不知耻毫无逻辑地补了一句:

  “我拍是因为我觉得那个人长得像你,我就想看看,我那会儿找不到你。”

  他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一紧。

  说的话明明漏洞百出,为啥他竟还会觉得他的口吻、目光都那么真心?

  应云碎难过地吸了下鼻子:“可是迟燎,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剧组。那时你都已经成年了,不是吗?”

  “那是你这么觉得!”迟燎瞬间爆发一声怒吼,“只是你忘了而已!”

  迟燎从不会拉应云碎聊过去的事儿。

  即便一直知道那段记忆只有自己在意呵护,于应云碎只是过往云烟,但他还是怕他主动聊起而对方却说毫无印象的模样。

  他不怕过去的分量不平等,但怕应云碎完全都没把这份过去放在记忆那杆秤。

  彻底变成一个人的独角戏。

  这么看来,好像就是。

  他把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定位在剧组,那他又能拿什么过去的砝码来证明?

  还能提起什么?恒安福利院的火灾吗?那不是带应云碎往阴影里扎?

  手机不停地在响,他没管,疲惫的声音更哑了:“你忘了,不代表没有。云碎哥,我发誓我真的没有过什么白月光,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也就是你。”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忙碌了一周的疲乏大脑其实也很滞笨,又踩过鞋盒开始亲他,好像只能用这种方法宣泄佐证他暗藏了很多年的情谊:“哥哥,我真的没骗你,求你信我。”

  应云碎沉默地任着亲,像一棵树。

  但几分钟后,脖颈能感受到迟燎的眼泪。

  这把他一下子烫化了。

  他还是心酸又心软。

  他都“求”了,他还能怎么办?

  迟燎手机一直在响,他缓下口吻:“好了,我信你,你先去吃饭吧。你不是说这顿很重要吗。一直有人催。”

  “不,你不信我。”迟燎紧紧箍着他。

  “信的。你先去吃饭吧。”应云碎说。拍拍他,“我们回来再聊。”

  应云碎一直知道自己有个毛病,就是很容易主观臆断和先入为主。

  几个月前他对迟燎的第一印象是没有黑化,一个乖仔,于是他就一直给自己洗脑他还不算是反派,最后也付出了一些惊讶的代价;

  几个月后的现在,他早早得知迟燎有个白月光,哪怕听迟燎卖力解释,“替身”这个身份仍然哽着,不上不下。

  说他不信迟燎,其实也没有完全不信,他是真的爱上他了,被他这么一注视,哪怕觉得话语空乏,心里却总是会动摇的;

  但要说信,也不会多信。他这人毛病就是这样,他必须自己纠正判断,自己去验证。

  迟燎在这儿,他脑子乱,想整理一下思绪。

  他不会去吃饭了,只想自己冷静一下。但这么推着他走,迟燎只觉得他压根儿就没把他的话放进心里。

  应云碎完全不记得他珍藏的过去,而一直以来他对应云碎的好,在应云碎眼里也只是他对赝品的好,那这么说,应云碎之前又怎么可能多喜欢自己?都是演的吗?

  迟燎这下是真生气了,和之前的生气都不一样,是心寒难过和无力的交杂,呼吸都渐渐冰下来。

  他退后,自嘲地勾起嘴角笑了声,妥协无奈的神色:“行吧,云碎哥。”

  春联堆在门廊,他扫了一眼,又站停。

  呼吸过了几轮,他舌尖扫了下后牙槽。突然又像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绷着嘴角走回来,长腿阔步,擦过应云碎的肩膀,直接走到卧室——

  对面的房间。

  “捂住耳朵。”

  “什么?”

  迟燎沉声:“我让你捂住耳朵。”

  是有些不耐的威压口吻,应云碎不受控制地就抬起手。

  他早就知道,迟燎要是愿意,完全就能彻彻底底控制住他,那样的气场。

  但一直以来,他都没有。

  应云碎捂住耳朵后,迟燎才抬起腿猛地一踹。

  嘭地一声巨响,扫过应云碎的耳膜,即便早有准备,心脏还是短暂地颠了下又落回来。

  紧锁的房门被踹开,里面的灰尘阴影一下子漫到迟燎半边脸,显得深沉。

  “这个地方我本来以为会永远锁住,我怕你觉得我变态。”迟燎说,明明声音变得风轻云淡,脖颈却是青筋凸起,

  “但或许能证明些东西吧。应云碎,我十岁第一次见到你,十四岁在展览又一次看见,后来你出了事儿,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也会觉得你没死。什么狗屁白月光狗屁替身,我他妈这辈子就只爱过你一个人。”

  手机铃声又在聒噪地响,迟燎只带着沉重的阴影走近,扶住应云碎的腰,又开始舔应云碎的嘴唇。

  是像狼舔舐猎物般地舔,带着锋锐的戾气和一种成熟的压抑。

  他离开前就只说了两句话:

  “如果你觉得我可怕,我们可以立马离婚,我绝对不会逼着你。”

  “如果你能够接受,那今晚我回来,我希望我说我爱你时,”沉默了几秒,他续上,“我希望你能回应我。不是那种‘我也'的回应,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其实也一直有那么一点儿喜欢我的。”

  他不奢求他现在就爱他,只定下一个不平等的交易,就用“一点儿”来满足。

  门被关上,家里陷入寂静。只剩下一个被一个吻、一段话、一个过久没开门的漆黑房间冲击得站不稳的人。

  还没进去,他已被里面月光隐隐勾勒的木头场景惊到失语。

  应云碎在里面呆了俩小时。

  虽然他第一分钟就知道自己错了。

  打破他发愣的是李故打来的电话,说调查到迟燎曾经去的精神治疗中心地址了。

  “苏市正嘉区……”应云碎跪在地上,呆滞地重复着这个地址,前面都如此熟悉,只在最后的号码牌上多了一位。

  这个地址,就在他当年住的疗养院旁边。

  接电话时应云碎手里正抱着一颗木雕人头。

  这个房间里有十几尊长得差不多又略有不同的人像雕像,这一颗标着“14”,他听着这堪称石锤的消息,指节渐渐发白。

  各种细节钻进脑海,他却又好像脑海空茫,唯一想起的只有那天下雪,迟燎用树枝画的雪花图案。

  他深呼吸一口气,眼泪滑进嘴里。

  虽然很离谱,很不可思议,很时空错乱。

  但迟燎,就是当年那个铁栅栏外的小男孩啊。

  怎么会是他啊……

  而他怎么。

  怎么现在才意识到啊。

  应云碎站起来,咬住嘴唇,决定给迟燎打电话。

  他想去找他。

  ……

  可惜没人接。

  打第七个电话时,迟燎正行自餐宴尾声。

  蒋龙康和其他一群四平八稳不怒自威的老头子将去内间养生馆探讨更机密的话题,他则可以自行离开。

  但他坐在位置上,低着头,一动不动。

  主厨卢阿斌进来。

  他港都人,年逾五十,除了精湛的厨艺外还一身本事,什么阵势没见过,但看着桌上桌下乱七八糟倾倒的空酒瓶,还是吓了一跳。

  卢阿斌知道这顿饭是怎么喝酒的,蒋龙康因肝病滴酒不沾。全靠他的独子蒋玉撑起,洋酒白酒混着来,把一轮人喝得伶仃大醉,自己仍神色泰然。

  年年如是。

  但今天有点儿过多了,是会出事儿的。他走近身上的味道已像是被扔进酒池子里泡过的男人,衬衫领都如被白酒洗过,皱巴巴的,担忧道:“小蒋总,你冇事儿吧。”

  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

  “没事。”迟燎说,“你等我缓一会儿,抱歉。”

  他又低下了头,卢阿斌只看见他用左手大拇指刮着右手食指,食指上一圈一圈的,借着光芒闪着一串银光,不知道是缠着根什么。

  过了几分钟,他站起来,人还是微晃了下,手去扶身后的孔雀屏风。

  “我揸车送你吧,”卢阿斌道,“你要去哪儿?”

  以往这个时候,迟燎是自己打车,天气太差会叫叶森,去酒店对付一晚。

  但如今他有了新的牵挂,叶森还在养病,他也并不确定能打到车,就也没客气,毫不犹豫吐出两个字:“回家。”

  他垂眸看着卢阿斌,近乎是感激的神色,果决干脆道:“我要回家。麻烦了。”

  但一上车,迟燎扯松了领带深呼吸一口,在卢阿斌“你家在哪儿”的问题中却改了口:“算了,麻烦还是就近把我送到个酒店吧。”

  他发觉自己今天可能真有点醉,人是清醒的,但竟有些头晕,视线也挺晃,胸口闷闷的不舒服,人更困了。

  回家得坐两个小时的车,他从来没醉过,怕自己睡死,叶森不在,他绝对不可能让体弱力轻的应云碎面对一个沉重拖不动的自己。

  卢阿斌应好。迟燎打算给应云碎发个短信,拿出手机握在手里,眨了下眼就把自己眨睡着了。

  漆黑的屏幕隔一会儿就开始不间断地闪烁,深色的来电界面穿透脱力松开的指缝。

  不知第几次亮起时,卢阿斌从迟燎手中拿起手机,看了眼“媳妇儿哥哥”的怪异备注,按了接听。

  对方嗓音清冽如雪,却又仿佛带着略哽咽的砂砾,匆忙焦急地问:“迟燎你在哪儿?”

  卢阿斌解释说他不是迟燎,迟燎有一点儿醉了,他把他送到酒店去。

  媳妇儿哥哥就要了酒店地址。

  到达酒店大门前时雪势变得有些大,绵雨一样,卢阿斌花了几分钟把迟燎叫醒,发觉这个二十三岁举止还算稳重的太子爷睡觉却只像个不谙世事的细路仔,让他想起了在港城念书的孙子。

  再对上他睁开的眼睛,混沌的黑色。

  他知道他是真醉了,说把他送进去。

  迟燎摇头,咬字有些黏:“不用了,谢谢伯伯。”

  怎么叫起伯伯来了?

  更细路仔了。

  卢阿斌还是跟着他下车。

  迟燎一身酒气,被雪一扑味道更重,他不放心,况且待会儿他那个媳妇儿哥应该要来,他也得帮他给前台打个招呼。

  迟燎接过他的房卡时,从兜里拈出来根平安结。

  □□联免费送,他当时抓了一把,这会儿用食指挑出来一根,塞到卢阿斌手里:“春节快乐伯伯,谢谢你,你走嘛。”

  说完他就转身,大步流星的,很稳,肩膀盛着的雪都落不下来。倒又不像醉了。

  卢阿斌握着手里的平安结,有些怔愣地目视着他浓缩成一点,进到房间。

  他眼睛里闪过不明的神采,若有所思地转起手腕上的朗格表。

  迟燎在车上睡了一觉,好像就没怎么困了,只是头晕又反胃。一进房间就趴着马桶吐了个昏天暗地。

  也不知吐了多久,反正吐一会儿他就按冲水,到最后冲的都是红色的水,他也没在意,头更重了,身体却轻了。还有余力漱了个口。

  他慢慢走出去,靠着墙拿酒店自备的矿泉水喝,第一瓶喝完,他拧开第二瓶。

  门突然被打开。

  应云碎站在门口,苍白的脸有些红,是赶路来被冷风吹的。下巴埋进围巾里,嘴巴微张喘着粗气,深色的冲锋衣上星星白点,一闪一闪地跳动融化。

  看到人在喝水,他才松了口气。

  随即又皱起眉。

  这房间味道过于沉重了。

  大概有好几种,酒店的除臭香薰,以及隐隐有些黏腻像金属的怪味,但通通都被酷烈的酒味霸道所盖,很不好闻,门打开一瞬都不像扑鼻而来,而是直接从头上浇灌的。

  帮着刷卡的服务员已经毫不掩饰地拿手挡住脸,往后退了一步。

  应云碎让服务员离开,关上门。

  “哥哥你怎么在这儿啊?”

  处于味道漩涡中心的迟燎睁大眼睛呆呆望着他,问道,像是碰见了绝不可能碰见之人,手指不禁把手中的的矿泉水瓶捏紧。

  水都满溢了出来,顺着袖口往手臂淋。

  应云碎心里跌宕起伏的。赶过来也有些累,得平复一下。他有太多话堵着,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就先去打开半扇窗户。

  “我来找你,我来向你道歉。迟燎,是我误——”

  根本没说完,迟燎好像压根儿没听清他的话,只慌张地跟在他身后,把他手一挡:“啊不用你来,得我招待你!”

  应云碎一愣。

  迟燎伸手:“你把围巾取给我,我帮你放好吗。”

  应云碎仰起头,迟燎脸色如常,只目光像只鹿,激动中又有点奇怪的生疏。

  他咬了咬唇:“我穿的太厚了,你帮我取下围巾吧。”

  “可以吗?”迟燎露出惶恐又惊喜的表情。

  应云碎点头。

  迟燎便小心翼翼撩起围巾一角,像带人转华尔兹一样,一圈一圈地把围巾顺着应云碎脑袋绕出来,一手则无所适从地搓着裤腿:“没想到我们再见面会是这样,我好意外,都还没准备好。”

  每一道鼻息都如凝结着酒精,也一圈一圈落在应云碎脸上。

  应云碎知道他是醉了,但没判断出这是在唱哪一出,试探着问:“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就前几天我妈的展览啊,我看见你了。好开心。”迟燎说到这才想起来似的,挠挠头发,低头垂眸,在对视时又害羞般瞥开眼神,

  “噢忘了介绍了,我叫迟燎,山鸦是我妈妈。我还不知道哥哥你的名字。”

  应云碎好不容易要平静的心海又泛起酸酸的涟漪。

  这小鬼,是把自己当14岁那会儿了吗?

  喉结上下滑动,冒出口才发现声音仍有些抖:“……我叫应云碎。”

  “噢,云碎哥。”迟燎点头,把名字放在舌尖砸吧品了几秒,“那你随便坐。”

  应云碎笑了笑:“坐哪儿?”

  迟燎环顾四周:“好像只能坐床上了,你介意吗?”

  说是这么说,他自己却先麻利地把鞋一蹬,外套一脱,坐到床上。

  应云碎忍俊不禁,坐到他旁边,迟燎又小声道:“我们还是躺着说话吧哥哥,我有些累。”

  “好。”应云碎便躺下了,迟燎立马也躺下了,露出他的虎牙。

  应云碎给他脖颈下垫了个枕头,然后拥了他一下。

  他情绪交杂,又太自责,好想因为晚上的事儿给他说声对不起,问问他的房间,问问照片,把一切讲开。

  但迟燎此刻的状态又很不清醒。

  几小时前还穿着西装舔他的男人,此刻却变成个小孩。

  他只能先不受控制地、心疼地拥一下,

  这个亲密动作让迟燎一激灵。

  笑容凝固,他眨了眨眼,长长呼了口气,轻声嘀咕道:“哦原来我在做梦啊……”

  应云碎没听清,天气这么冷,迟燎不知咋的脑门子在出汗,碎发贴到额头,他把他头发往后赶:“什么?”

  “在做梦啊……”做梦就可以肆无忌惮些,迟燎四肢放松,把应云碎的右手抓住,放到胸口,“我就说,展览时我也没给你打招呼,你怎么能出现在我眼前。”

  是啊,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眼前?

  应云碎也想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穿书却能穿到当年那个铁栅栏外的小男孩的眼前?

  而我以前为什么从来没这么想过?

  “因为你想认识我吧。”应云碎这么说,侧躺看着迟燎。

  迟燎也想翻个身侧躺,与他鼻尖对鼻尖,但身体跟上了锁一样无法动弹,不停往下陷的感觉,就只是絮絮叨叨地开口道:

  “我认识哥哥,但哥哥不认识我。小时候我差点儿被打死,他们把我送到一个地方养着,我好难受,想死,是你拦住了我……不知道哥哥你还有没有一点儿印象?就正嘉区那一块儿,你在疗养院,我那个……差不多算疯人院吧,和你一铁门之隔,有很多蔷薇花。我到处都绑着绷带,你看不到我,但我能看到你,在画画儿,天气很好,我也不觉得痛。”

  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应云碎却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明白得眼眶都有些发热:“迟燎——”

  迟燎却有些急促地用话头堵住:

  “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免得待会儿我就醒了,我好不容易这么清楚地梦见你一次。”

  有多清楚?

  就是牵着的手有温度,不热,但也不凉,很实。人影也不是那种虚幻的缥缈的,呼吸都如此真切。他捏着应云碎的手,像捏要从他指尖溜走的虚幻宝藏,

  “我当时控制不住想自虐,你就用耳机线把我手指缠住,你记得吗?你牵着耳机线画画儿,然后和我说话,说了好多好多话,有说鼓励我的话,也有说自己的,我记得你说你以后想艺考啥的,从事艺术领域吧。我当时想说我妈妈就是雕塑家,但我那会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只想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儿。”

  “那个铁栅栏一格一格的,还被那些花叶子挡住,我每天都在,”迟燎顿了顿,回忆着,“就像,像那个拼图一样,就今天看一格,那一格可以看到你的脖子鼻梁什么的,明天再看几格,可以看到你的手臂,然后大概记住了你长什么样。想永远记得。”

  “你根本不知道你对我的影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就是不要让自己恨的人开心,还有自救什么的,我都记得……”说到这,迟燎有些累了,轻轻喘了口气,“然后彻底改变了我,我就不想自暴自弃了,我想他们欺负我的同时也能利用我……”

  冰冷的雪拍打在半开的酒店窗棂上,竟发出像柴火燃烧的温暖声音。

  应云碎的心也像被丢进炉子里烤了。

  只是烤得太干了,都起裂缝了,溢出酸涩的汁水。

  他那会儿也才14岁,随口说些好为人师冠冕堂皇的鸡汤,轻飘飘的,哪儿知会在迟燎心里留下这么沉的重量?

  “后来你走了,送了我一幅画儿。我之后也回去了,就努力变成现在这样,长高一点长壮一点,今年终于被我爸发现有利用价值了,”迟燎笑了一声,

  “我以为我可能要很久以后才能找到你,但前几天雕塑展,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我想给你打招呼,但又不好意思,你来了三天,我就观察了你三天。你要抽奖,我就想你抽到特等奖,因为特等奖那个木雕是我刻的,你喜欢吗?”

  应云碎呼吸微滞。

  哦,原来那个他觉得好运的木雕也是迟燎的手笔,难怪。

  难怪……

  他好像有太多“难怪”,散落在拼拼凑凑的记忆里,穿书前、穿书后,明明是两个世界,却鬼使神差在迟燎和他的记忆里汇成同一条河,一条杂沓失序却又像从一而终的时间线。

  他不明白,纷乱的情绪被迟燎的这些话掰成一块儿一块儿,如外面的雪一样飞。

  “我做了件坏事,在看展的访客登记里记下了你的地址和手机,我太想找到你了,”迟燎的瞳孔渐渐有些失焦,“但我没想到今天怎么就梦见你了。我就是想说,我很感谢你,很想见到你,虽然第一次见你我也才10岁,但我那时就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你不知道——”

  他突然竖起自己的食指,往上举,像在比一湾银河,向世界上唯一一个值得听到解释的人解释,他那一圈像蛇又像藤蔓的图案是什么:

  “我后面好多次都想死的时候,看到我的纹身就会想到你用耳机线缠住我的手指,然后就又说再忍会儿吧,”

  纹身是纪念耳机线,是克制与禁锢,

  “而且说不定还能找到你。”

  也是救赎与想念。

  应云碎的眼泪夺眶而出,坐起来,这样才能握住他举起的手指,像握住他比的银河,手掌被烘热,这纹身箍紧了他灵魂。

  迟燎醉得太厉害了,意识完全乱了,听着身旁的啜泣,也没有想过安慰,只还是攒了股劲儿侧过头,眯着眼描摹他的脸,贪心地感叹了句:

  “要是每天都能梦见你就好了。”

  应云碎坐在床上,他躺着就是仰视的角度。

  像回到10岁,他坐在轮椅上,仰视着好像比自己高很多的陌生哥哥,头顶是光,有了年少第一个荒诞不经的蔷薇花般的念头,

  以后要长得比他高,牵住他。

  “每天你都来,然后等我十八岁时,我就可以向你求婚。”迟燎说到这勾起嘴角笑起来,

  “我会问你,”

  食指从应云碎手掌里挣脱,指腹轻轻划着应云碎的胸口,划出心脏的形状,然后戳了戳:

  “我会问你,哥哥,我的食指是你的,你把你的无名指给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