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应云碎想得有点多,白邦先团队早已在美术馆勘测取景,设计稿都换了好几版。他下午要帮着做的活儿,只是最后的布展而已。

  合作艺术家是一对来自南亚的27岁双胞胎,Sak与Suwan,穿书前同样的时间段,应云碎就是负责的他俩。

  不过在美术馆看到熟悉的面孔时,他已经不惊讶了,刚刚知道“自己”死了的人,看任何巧合都不再觉得神奇。

  Sak和Suwan从事的是纸艺术,纯粹用纸张来创作三维空间装置。这些艺术装置小则一面乒乓球桌,大则一面教室大小,所以布展的工程还挺浩大的。

  大型装置都由专业工人对着设计稿拿着电焊机挂线搭建,迟燎很感兴趣,也跟着他们帮忙。

  应云碎则像个学徒,与白邦先和两名艺术家穿梭在还很空旷的各个房间。饶有兴致地欣赏四周已经定下的陈列。

  都说展览是一个呈现精神力量的物质载体,重要的不是从哪里把作品拿来,而是把人们朝着哪个方向带领。

  不同的策展人带领的方式会完全不同。

  是以同样是面对Sak和Suwan的作品,应云碎上辈子构思的能量场域、氛围和构建情绪的设计都与白邦先的想法大相径庭。教授问他对这个空间是否有建议时,他就回答:

  “如果是我的话,这里我可能偏向用白色墙壁。”

  策展是个主观构建的过程,什么想法都可以碰撞,他便很坦诚。白邦先也带着好奇地质疑道:“白色墙壁的话,还能凸出艺术品的主体吗。”

  这里摆放的是双胞胎的代表作之一,从正面看是一个用纯粹的白纸团堆叠出的坚固纸人,两米高度。

  但转换方向就会发现其实全是独立固定的碎纸团,利用纸团在空间的不同定点造成的视觉错位。

  因为纸本身就是纯白的,白邦先设计的时候,想也没想就用的深色墙壁和深色地板。

  但呈现出来的效果总让他觉得差点味道。

  不然他也不会问应云碎了。

  “确实不如现在能凸出。只是在这里,我觉得白色或许更能带动观众与现场的交互。”应云碎回答。

  白邦先就拿出平板,扫了眼展台建模,尝试把这里的墙砖都设置成白色。

  “Wow,这个我更喜欢!”Sak用英语这么说道。白邦先也挑挑眉:“你还别说,小应,好像效果真好了些。”

  他眯起眼,手指扒拉着屏幕,像戴着老花眼镜读报纸。

  白色墙砖没有那么凸出主体,却给了主体人物一种空茫寥原感,尤其是侧过来发现全是散纸团立于白色的空间时,他立马能get到应云碎所说的那种交互感和沉浸感——而这是展览中最重要的部分。

  其实这种感受都是很玄的,很难用语言或者脑补都能轻易构建,就像白邦先觉得好,也只是单纯地发现视觉上更惊艳了些,却很难说出具体是好在哪个方面。他只能归结于——

  “小应,你视觉敏感度应该挺高的,而且美商也不差。”

  应云碎笑笑,不会说他只是在做一道做过的考题而已。

  这时手机振动,应云碎便去了另一个还没人布置的区域接电话。

  是李故。

  “小碎,我托朋友找到当年那个迟燎被打的那个视频监控了,但是有点大,二十几分钟,我通过邮箱发给你吗。”

  应云碎没想到李故效率这么高,有些激动地说:“李故哥太感谢了,我马上编辑邮箱地址短信发过来。你是怎么找到的啊?”

  “一朋友,当时微信群传得很快的时候他姐姐存着了,不过后面发出去就会被限流封号,就一直存在电脑里。迟燎之后去了哪个精神治疗中心我也有点线索了,等我得到答案了再给你说。”李故声音很严肃,“然后小碎,这个视频我觉得……”

  “怎么?”

  李故问:“你是想用它来干什么?”

  应云碎直白道:“一是想看看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况,二是这个视频必然是沈氏医院的污点和把柄,我觉得或许以后可以用来帮迟燎扳倒他们。”

  “嗯……但是,”李故欲言又止,“小碎,这个视频吧……”

  应云碎笑笑:“李故哥你就直说吧。”

  “行,”听筒里的人也自嘲地笑了声,“我本来是想劝你别看,但知道这么说来你更会看。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应云碎眉梢微动。

  展馆层高很高,他抬头是看到一些狰狞的钢筋架:“……很暴力吗。”

  “嗯。反正是可以完全颠覆沈氏医院舆论形象的程度,你如果没做好心理准备最好别看。而且小碎,当年这个视频都能在网上被压下来,现在沈家影响力更广了,这种视频很有可能再次被一手遮天,你得有办法扩大自己这边的影响力才行。”

  应云碎又再次道谢。

  后面他就发现李故多虑了。

  仅仅只是去卫生间里点开看了视频的前一分钟他便难受地按了暂停,意识到,即便自己真有办法和影响力利用这视频作为攻击蒋氏的舆论利剑,

  他也绝不会愿意。

  以前他还觉得或许是徐医生说的夸张,开屏就看到那么一个瘦小的身影被蒋龙康直接往墙上扔时,他只觉得有过之而不及。

  这监控拍下的场景何止是暴力,更是充满血腥与残忍。

  他都无法完整看完一遍,又怎么可能公之于众,让所有人来审判迟燎的童年。

  而且他又不可能让迟燎有机会看到第二遍。

  手紧紧攥着手机,他走出去。

  三秒后,他又倚着墙蹲下来,自虐似的,捂着嘴唇把这个二十分钟的视频看完。

  出来在另一个房间的滑面长椅上找见迟燎,一手转着手机,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应云碎坐到他旁边。

  “你怎么消失了这么久?”迟燎沉声问他,兴师问罪的语气,但偏头看见应云碎苍白的脸色,马上变得有些慌,“你吐了?”

  应云碎摇摇头:“没。就有点累了。你呢?怎么突然心情不好?”

  也挺奇怪的,他现在仅仅是从迟燎嘴角的弧度、下颌角与脖颈的角度,都能判断他心情了。

  知道应云碎身体没啥问题,迟燎便松了口气,低声道:“我确实心情不好。”

  “咋了。”

  “没什么。”

  应云碎不说话了。

  于是迟燎又先沉不住气地开了口,“好吧,是这样的云碎哥,我年底到29那周,可能都要在外面吃晚饭了。不好意思啊。”

  眼下就已是腊月十九,应云碎问:“酒宴么。”

  “嗯。好烦。”

  “这种酒宴是必须参加的吗。”

  “差不多吧。我暂时还没办法不帮蒋龙康喝酒,我有些重要的东西也被他扣着。”迟燎说,手指动着,应云碎这才发现他手里好几张小小的方形白纸,单手就折了个纸飞机。

  他放到应云碎掌心。

  看完一个过于不堪直视的虐小孩视频,应云碎此时心烦意乱,看着手掌里的小飞机,鼻尖都有些酸了。

  他问他:“迟燎,你恨你爸吗。”

  “恨。”迟燎回答得毫不犹豫。

  “那你有想过怎么扳倒他吗。”

  “还没特别想好,”迟燎这会儿又在折千纸鹤,垂下眸来总是很专注的模样,“蒋龙康影响力很大,本来粗浅想法是自己也有点影响力吧,但很多时候我又不能顶着迟燎的名字,有点尴尬。”

  影响力。

  这是应云碎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

  他沉默不语,迟燎就自顾自地继续,“但我大年三十就一定回来和你一起吃饭。你要等着啊。”

  “嗯。但你适度少喝点酒,得注意身体。”千纸鹤也到应云碎掌心了。

  “我有数,我14岁就开始喝酒了,从来都没喝醉过,最多回来睡一觉的事儿。”迟燎得意道,虽然这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嘚瑟完又故意把声音放得很沉,“但我心情不好还有一个原因。”

  “怎么了?”

  迟燎斜眼睨他,一副“你还好意思问”的神色,闷闷不乐道:“那个S姓双胞胎,都很喜欢你。”

  “S姓双胞胎……”应云碎笑了笑,笑得挺心不在焉的,“人家看我一眼就算喜欢吗。”

  “他俩看你跟看啥灵感缪斯似的,我瞅着就来气。而且他们搞的这些纸坨坨,我也没觉得多高级。”

  “这种东西也没什么高级不高级的啊。”应云碎拿千纸鹤和纸飞机的尖头戳了下他肩膀,“你的这些东西,难道你就觉得很低级吗。”

  那一瞬应云碎想,即便在了解了迟燎那么多面后,他仍会觉得他就像手里这些白纸。哪怕被折叠成各种样子,但摊开内里仍然是干净的。

  只是充满抚不平的褶皱。

  “当然不啊,经验来看,一个作品赋予了想表达的意义就很高级。我这些作品都表达了我对你的情谊。”

  “油腻。”应云碎嗤笑,“话说蒋龙康扣了你什么东西?”

  “还挺多的。不过主要是我妈的作品。”

  蒋龙康知道迟燎在意的是什么,“……还有一幅画儿。”

  “什么画?”

  迟燎卖关子:“就我小时候有个重要的人给我送的一幅画儿,在我心中最高级的东西之一。”

  小时候那与应云碎就没啥关系了。迟燎还加了个“最高级”,那多半就是他那个白月光了。应云碎便立马又转到另一个问题,“你现在又在折什么。”

  迟燎嘴唇微张。

  每每开始直抒胸臆地表白,应云碎都一副不太相信的模样,且迅速跳到另一个话题,这让他有一种扎进棉花的感觉,不怎么踏实。

  他也意识到,自己珍藏了很久的记忆,早就被人淡忘了。

  但还在应云碎在他身边,他们已经结婚,这本身又是个最踏实的关系,迟燎不想让应云碎总觉得自己像个小屁孩儿,也就没有再孩子气地怂恿他继续追问卖的关子,只把折的玫瑰花扔过去:“你自己看。”

  应云碎转着纸花茎,抿着嘴思索了良久,直到思维终于出现了豁口,他说:“对了迟燎,我决定参加那个综艺了。”

  “真的?”

  “对。”应云碎点头,迟燎根本不知道他短短几分钟想了些什么,只听他道,“想成为一个稍微有点影响力的人。”

  “啥意思。”

  “简单点说,我想红。”应云碎偏头看他,“你介意吗?”

  “我干嘛要介意?我高兴还来不及。”迟燎笑道,没问为什么。

  不过迟燎高估自己了。

  结果应云碎还没开拍呢,光是接下来几天他联系制片人聊项目,迟燎得知应云碎要和很多和他同龄的年轻艺术生打交道,他就吃了漫天的飞醋。

  恨不得把他的合同撕碎。

  于是他们就爆发了结婚以来的第一次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