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到李故的这通电话前,应云碎本在度过一个他可以称之为温暖特别的十二月底。

  他还记得穿书前这个24岁的冬天,他投身于工作,为一对南亚双胞胎艺术家策划年终展,从11月底忙到一月初。

  每晚回到一个人的公寓间里时,他往往只会在洗澡时开一会浴室里的灯,其他地方仍旧一片黑暗。洗完筋疲力竭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看到睡着,睡一会儿又惊醒,再看窗外。

  并不觉得孤独,只是一种习惯。

  过完元旦他就病倒了,这次病倒和之前不太一样。简单点说,他身体每况日下,到26岁就不得不接收临终关怀,转折点都是从24岁年初那次毫无征兆的心脏病发作开始。

  命运诡谲地给了他再一次生命,他又回到了这个时间段,却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没有从事自己更喜欢的工作,但也意味着他没有那么劳累。精力好像好了许多。

  就连迟燎常常把他耐心温柔地折来叠去,他都没生什么大病。

  然后,也是因为迟燎的存在,他在过一个完全崭新的生活。

  醒来不再是刷着手机安静吃饭,而是边和人说话边喝着粥;无聊的时候也不会翻艺术期刊,更想去拥抱和接吻。爬上床的脚总是暖的,头发从不用自己吹了,黑夜里会贪婪地索取呼吸和体温,无奈又享受地默许对方像小狗一样在自己怕痒的脖子里蹭。

  应云碎其实内心比外表看上去要坚韧很多,并不是那种缺少安全感或者非常渴望爱的人。

  但这种事情就像巨额彩票,虽然没有也能把日子过下去吧,却只有中奖了才惊觉原来还有这般人生。

  从某一方面讲,温琴也是这张彩票。

  常常私自强硬做主的安排和总是温柔慈爱的关怀,让孤儿也好运爆棚地拥有个奶奶。

  也是因为之前是孤儿,哪怕真正和温琴相处的时间其实都很琐碎,配合些原主记忆,也足够让应云碎在听到李故的话时头脑空白,锥起尖锐的恐慌。

  到维宏医院,取下安全带时他手都在抖。

  迟燎适时牵住了他。

  他没有说话,电话前他还像个小男孩儿在应云碎面前抖些幼稚的包袱,此刻却只是沉默稳重地牵着他往前走,在医院迷宫的楼道里穿梭,大手传递着热量。

  李故不在医院。

  他是和爷爷来看望了温琴两次,知道情况已经有些回天乏术了。

  老太太本就有些心脑血管问题,这次是突发脑溢血,但在手术之前她就已经出现呼吸和循环功能衰竭,需通过辅助机器来维持血压和呼吸。

  经验来看,她在ICU也撑不了多久。

  ICU不准探视,应家人也委婉表示不方便他们久留。李故第二次来仍没看到应云碎,便多嘴问了句,却没想到应海说:“我们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应云碎和他二叔家关系疏离,这李故大概能够想到。但这么大的事怎么会来不及告诉?虽是家事不方便多问,但跟着老爷子回家,听老爷子唉声叹气说“也不知道能不能过今晚”,李故终是一咬牙,打电话了。

  应云碎也来不及道谢了。此刻迟燎带着他终于找到了老太太在的病房,却被几个医护人员拦着不准探视。

  迟燎看了看写的探视制度:“现在不是是在规定时间内吗。”

  “暂无法确认您和患者之间的关系,得不到董事长的许可是无法放行的,不好意思。”12月31日的晚上,加班护士都是一脸疲惫怨气,公事公办道,“但院长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麻烦稍作等候。”

  医院董事长是应云碎二叔,院长挂职的则是他二婶。果然,不到五分钟他们便和应海应染一起出现了,眉目都很疲惫。

  应云碎扫过他们的脸,当下就有种直觉,他马上要失去奶奶了。

  见到两人,一家四口的神色都有一丝古怪微妙。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二婶:“小、小碎来啦?”

  到这会儿,应云碎既无瑕听她说废话,也不想质问为啥不一早告诉他,只深呼吸口气,声音微沙地说:“麻烦给个许可,让我进去看她……二婶。”

  “啊好好,”二婶和二叔对视一眼,虚情假意地语重心长,“你注意探视时间……小碎啊,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应云碎扯了扯嘴角,好久没有用这么冷淡的目光看人:“您如果早一点告诉我的话,我或许能更早做准备。”

  “早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把奶奶救回来啊?”应海冒头,“我看奶奶就是这几年对你操劳过度,结果也没意义——”

  “嘴巴放干净点。”一人打断他。

  应海还以为是他爹,结果是迟燎。

  应海和迟燎其实年龄相仿,他还比迟燎大三个月,但此刻在走廊上,应海却觉得自己被什么给压住了,身高?气势?他说不准,反正被人用目光一扫,他明明想怼他的嘴就被封住,变得有些怂。

  应建明揉了揉鼻梁,瞪了应海一眼,望向应云碎说:“你先去吧。”

  ICU每次只允许一人探视,应云碎换隔离服进去。

  迟燎靠在走廊墙壁。微低着头,一手插在运动裤裤兜,一手转着手机等他。

  “你应该是知道真相的吧?”应建明突然开口。

  “什么?”迟燎抬起头。

  应建明大概觉得他在故意装傻,轻扯嘴角,“一直不明白老太太怎么那么急着想让应云碎结婚,推着他离开应家似的,现在才明白。”

  “他本来也就不该在我们家,老太太大概也是预料到纸包不住火。你呢,也是知道的吧,小迟?”

  迟燎眯了眯眼,慢慢转着手机。

  得不到回答,应建明就偏头了,

  “放心,我们还是有人道主义,老太太最后一面以及葬礼,都不会让他缺席的。”

  -

  病房里,应云碎握着奶奶枯瘦的手。

  老太太戴着呼吸机,眼皮薄薄地坠着。应云碎想起那天下午,迟燎占据着沙发睡觉,他和温琴坐在餐桌,老人便已有一张苍老枯槁的脸。

  却还亲力亲为地与他聊综艺通告。

  她一定早有预兆。

  才急着让他工作稳定,急着让他拥有个家庭。

  但她的预兆,于他仍是最猝不及防的转折。

  他甚至来不及与她来个漫长告别。

  应云碎没有哭,很平静地进去,十五分钟后又很平静地出来,正脱下隔离服时,应建明就找了过来,语气严肃直截了当:“小碎,可能要麻烦你跟我去做件事。”

  “我们去完成个亲缘鉴定。”

  父系亲缘鉴定能鉴定出爷孙或叔侄关系,前段时间应建明发现温琴烧掉一份爷孙的鉴定结果,心里一直都有的怀疑便发着芽,几乎已经到了肯定的地步。

  他就说,老爷子老太太找了多年都找不到的长孙,一场车祸就能送来吗?

  是找到了还是压根儿不想找了,遂随便拉了个条件刚好合适的,既当积德行善,亦做晚年慰藉?

  -

  迟燎也单独去看了会儿温琴,出来后看不到人,急急忙忙绕了好几圈,才在楼梯间看到应云碎,坐在角落靠着栏杆。

  他们今天穿的情侣冲锋衣,本是要一起去U大的。

  这种衣服最宽大了,但应云碎这么缩着,冲锋衣都空空荡荡的,勾勒出单薄的身形。

  迟燎连忙坐到他旁边。

  没有说话,只是揽人入怀,把自己变成那根栏杆。

  应云碎闭着眼,并不为他的到来意外。

  良久,应云碎开口:“刚刚二叔带我去做亲缘鉴定,结果一周内给到。”

  迟燎沉默着,只是拍着他,像哄小孩。

  “我刚刚在想一些事儿,迟燎。”应云碎明明在说话,却感觉很安静,“我之前一直不太明白,奶奶为什么非要你有实权才能和我结婚,也不懂你说的,什么有钱才能确保过得好。”

  迟燎轻拍的频率变得有些慢。

  “我又想起婚礼前一天,我和奶奶散步,她说,”应云碎吸了吸鼻子,说的有些快,“我也不怎么懂她为什么说我结婚就很好,就不用想着把应家当靠山,说什么让二叔看看,我是和什么人结的婚。”

  “刚刚二叔一带我去做亲缘鉴定,我突然就有点明白了。”

  有些话当时就觉饱含深意,现在细细串联,只觉顺理成章,埋怨自己太傻。应云碎不傻,相反他比大多数人都要更理智更清醒,直觉也准,所以在结果还没出现时就已顺出了惊人的大致因果,“我想象了一下,如果我根本不是真正的长孙,奶奶找到我只是个意外或者失误,然后奶奶给你说了这个事儿,你们都想保护我,逻辑好像就有些顺了。”

  他没有什么能力,靠脸能进娱乐圈也是刷的应家脸,她担心假少爷这件事被暴露,他会过得很难堪,甚至比以前更难堪,因为肯定会被应家刁难。那最稳妥的办法,便是让他拥有另一个比应家更好的,更稳妥的靠山。

  所以一个送银杏叶的小孩不能得到温琴的欢心,但蒋龙康的儿子可以。

  “你必须拥有实权,必须努力工作,必须要和蒋家重新有关系的原因,是得预防,得担起一个保护丧家之犬的能力,对吗?”他紧紧攥着迟燎冲锋衣外套的拉链,指节不知何时有些发白。

  “不是的。”迟燎眉毛轻轻蹙着,却立马回答,“不是的云碎哥,我只是希望我们过得更好。”

  应云碎笑笑:“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楼梯间寂静无声,只要安全出口的标志亮得晃眼。

  “我是不是奶奶的亲孙子,这个事儿你知道不知道?你不用告诉我前者是不是,你就告诉我这个问题本身,你知不知道。”

  这个逻辑,大概只有迟燎能懂。

  “说话,知道还是不知道?”

  迟燎呼了口气,哑声承认:“知道。”

  应云碎肩膀微垮,睫毛颤抖得很快,却又像放松地呼了口气。

  “嗯。”眼泪从眼角滑落,他这才说,“那迟燎,我大概真要失去奶奶了。”

  迟燎把应云碎的上半身拉到自己大腿上。

  喉结滚动,呼吸过了几轮,他才很拙劣地安慰:“云碎哥,我是一直在的。”

  “我比你小,会给你养老,比你晚死,你不会再经历失去的。”

  另一个区,U大的学生们正在倒数。

  维宏医院里,应云碎埋在迟燎大腿间,在新年交错之时,用泪水染深了他的运动裤。

  一月一日中午十一时,温琴停止了呼吸。

  一月三日,鉴定报告出来,应云碎与应建明确实并没有叔侄关系,与应家任何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应云碎一直以为,自己拿到的命运脚本,是从一个孤儿穿成纨绔落难的真少爷。

  结果跨了个年,他又回到孤儿了。

  而且本也一直是。

  他情绪恍惚,又想起那一天,他昏睡后从迟燎床上醒来,走出卧室看到温琴和迟燎在餐桌上打牌。

  霞光那么好,他们循声看向自己的眼神那么温柔。

  奶奶,丈夫。

  他们一定早早聊过很多,只有他,还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两段关系,和如此沉甸甸的双份爱意。

  但他或许就不配这本来就不属于他的爱意。

  穿书送给他的亲情福利原来只是一场泡影。然后,在温琴葬礼那天,他竟又鬼使神差碰见了迟燎照片里的白月光。

  那一刻他想,新一年新气象,他可能也要失去爱情的福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