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应云碎7点50来到小区门口时,便已看到迟燎站在他那辆黑色的越野车旁等着了。

  白衬衫束进笔挺的休闲西裤里,外面则敞着一件靛蓝色的羊毛呢料大衣,身高腿长,挺拔清爽。和昨天美式男高风格大相径庭,乍看起来挺成熟。

  直到迟燎一看到他便笑起来,挥手打招呼,露出一颗虎牙,成熟感瞬间荡然无存,又是种过于单纯稚嫩的少年样。

  应云碎有种带弟弟郊游的感觉。

  但他一走近弟弟就不掩得意道:“云碎哥,我俩穿得好配。”

  “……”民政局不会提供服装,昨天通话时迟燎说穿白的,应云碎自然就也在原主的衣帽间里翻出了件白衬衫。

  只是刚好他也选了个玛瑙灰的毛呢大衣作外套。误打误撞,和迟燎的大衣颜色相得益彰。

  应云碎这会儿其实还在犯困,淡声只道:“上车吧。”

  “好。”迟燎给他打开车门,“昨晚没睡好?”

  应云碎发现这人真挺细心的,坦诚回答:“嗯,半天没睡着。”

  何止半天,本来他还嫌弃迟燎定的时间早,结果清醒到天亮。

  他晚上睡眠一向不好,加上思绪繁重,翻来覆去后面干脆找了几段原主的戏,审判自己的脸如何尬演。

  “我也没睡好。”迟燎回答,好像又找到了个默契,语气颇为自豪,“云碎哥,你看我的黑眼圈。”

  坐上副驾的应云碎便侧过头。

  迟燎单臂扶着车门,微俯下身把脸凑近。

  这松散的姿势就像一个拦车搭讪的轻佻公子哥,但一双眼眸不谙世事般的深湛透亮。

  应云碎不由自主在他脸上逡巡观察了两秒,忽略了眼下淡淡的乌青,只注意皮肤嫩得都能透出清晨的光。

  他应付般笑了笑,别过头才说:“嗯,看到了。上车吧。”

  “我还没吃早餐。”坐上主驾后迟燎又问,“你吃了吗。”

  “我也没。”应云碎知道迟燎的意思是想一起吃。

  果然,“那我们现在去吃!”

  “嗯,好。”

  结果汽车左拐右拐却愈发远离市井,直接开去了海边。

  应云碎在家睡不着,在迟燎车的副驾却莫名入睡很快。一睁眼就看到滨海公园的散步栈道,正讶异这哪儿会有提供早餐的店,就见迟燎从后座提起两个保温饭盒,兴冲冲招呼他下车。

  下了两天小雨后,今天天气很好,不远处灰色的海面漫出耀眼的蓝。

  应云碎坐到有些掉漆的白色长椅上,伴着海鸥振翅的声音,注视迟燎掀开保温盒。

  然后他两眼一黑。

  “我看你昨天挺爱喝这个虾仁粥的,所以今早又煮了一些。”迟燎笑道,羞赧又求夸的语气。

  应云碎欲言又止,喉结经不住上下一滑。

  迟燎理解成味蕾的蠢蠢欲动,忙把勺子递过去:“快吃叭。”

  他又打开另一个保温盒,朴实无华的水煮蛋和小笼包。小笼包也是他自己包的,上面的包子褶拧巴得像欲哭无泪的emoji。

  他又说:“吃。”

  应云碎沉默了两秒,问:“你不吃吗。”

  “吃啊。但粥是我专门给你煮的,我不喝。”

  就这么一句话应云碎就哑口无言,想了想:“那你要不要尝尝?”

  迟燎摇头,他昨晚喝了很多酒,没太大胃口。

  应云碎很想让迟燎意识到他的粥到底有多难喝,可对上他铺着阳光的眼眸,又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双手把保温盒接过放在自己大腿上,“那好吧,谢谢。”

  他害怕迟燎被自己的手艺难吃到生气,还觉得他骗了他,索性还是委屈自己好了。便又像昨天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喝起来,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截修长白净的脖子。

  迟燎时不时注视着他薄薄的嘴唇触到勺沿,柔软地敷上层汁水,期待地问:

  “是不是和昨天一样的味道?”

  “……是。”这应云碎倒没撒谎。

  迟燎得意地哼笑了声。

  本想再嘚瑟两句,但嘴巴微启,面着应云碎的嘴角,竟又秒忘想说啥。

  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刚那句“要不要尝尝?”这人说这种尾音上扬的问句,总像猫儿翘起的尾巴在心脏一扫。

  他揉了揉鼻子,滞后道:“云碎哥,我还是想试一口。”

  应云碎确实吃不下了,尤其是这虾仁太多,于他越来越像煎熬。

  还是抬起握着勺子的手,“那你把最后几只虾仁儿吃了怎么样。”

  “嗯好。”迟燎便侧过身伸长手,舀了半勺塞进嘴里。

  手臂无意间撞了撞,不锈钢倒映出他们俩紧贴在一起的毛呢大衣。

  应云碎这才意识到保温饭盒还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迟燎伸手过来的动作其实很亲昵。

  不动声色地,他把它又移到了腿边的长椅。

  迟燎没在意这番举动,正因应云碎专门让他吃虾仁的温柔体贴心情舒畅,但粥一口送进嘴里,他就露出古怪的表情,黑曜石般的眼睛眯起来。

  像一只阿拉斯加犬啃到假骨头。应云碎有些忍俊不禁,突然就不害怕他会生气了,甚至故意反讽了句:

  “好吃吧?你手艺真好。”

  迟燎轻皱眉。

  看来昨天酒真喝多了,他这一口竟就吃得想反胃,还好应云碎喜欢,嘟囔道:“那可不,我一直挺会做饭的。”

  “……”

  喝了粥,应云碎仍旧逼迫自己尝了两个小笼包才说吃饱,迟燎也觉得差不多了,边收拾边下定决心:“明天我再给你做。”

  应云碎连忙说:“不用不用。”看了迟燎一眼又改口,“……下次可以换个花样。”

  两人再次坐上车,连消食的时间都没有。

  民政局是9点上班,这会儿只差二十分钟,迟燎想做今天的第一对新人,所以根本不给应云碎沿着滨江散步道或者下沙滩走的机会,海风都不让他多灌几秒。坐稳后就加足马力,要从早高峰里杀出重围。

  应云碎闭眼坐在副驾,胃部开始翻涌。

  连续两天逼自己吃完同一种不好吃的东西,再在高底盘的车上颠簸,造成的后果显而易见。

  他晕车了。

  忍了一路的他一到民政局就吐了。

  没做成今天第一对新人,却成了民政局第一个呕吐的新人。

  在卫生间,他手撑着门隔板,瘦弱的脊背随着躬身颤抖。迟燎像闯祸的孩子,担忧地站在一边,攥着矿泉水瓶。想扶他,却被无声无息推开了。

  缓过劲儿来后,应云碎慢慢站直,拿过迟燎手中的纸巾和矿泉水瓶。

  “对不起云碎哥。我开车太莽了。”

  “没有,是我的问题。”应云碎笑了笑,和身体的略显戒备不同,他的笑容有种欲盖弥彰的支离单薄,也就显得亲切随和,没有距离感。

  他去洗手,发现迟燎还盯着自己,便透过镜子与他对视,

  “怎么,不想领证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这话本意是想缓解自己的狼狈,但迟燎满怀歉疚的目光瞬间沉下,眼里像燃出一团黑色的火焰,灼伤烫人又晦暗不明。

  应云碎心里一抖。

  但一秒后,迟燎目光又垂下了。

  他面无表情拿过了空矿泉水瓶,捏在自己手里。缓缓地、没啥波澜地说:“我不会后悔。”

  迟燎的手很大,指节慢慢地裹着水瓶,单手就把它压扁,揉成一团,塑料摩擦发出窸窣锐响。

  “如果你后悔,现在也来不及了。”他往前走,淡淡说,把扁成一块儿饼状的矿泉水瓶扔进垃圾桶。

  大概觉得语气有点硬,又没啥逻辑地补了句:

  “因为我们得去拍照了。”

  如今人都习惯去网红照相馆拍几组精修大片,民政局这儿提供的拍照场所便很简单。

  打光板红幕布,新人在三脚架前站着,咔嚓一下就完事。

  迟燎和应云碎脱下大衣,穿着白衬衫并肩走上前。

  摄影师赞不绝口,说一大清早就是一对如此赏心悦目的新人。

  但两人身高差距过大,她看了看取景框又皱起眉,指挥另一个工作人员:“你去把那个小板凳搬过来。”

  应云碎心下了然,仰头对迟燎道:“我要踩在板凳上才能拍,你长这么大只干嘛。”

  迟燎立马就笑了,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衬衫衣领。“也还好叭。”

  又回到那种单纯又有些得意的口吻,应云碎松了口气。

  这人刚很明显不开心。但所幸他的坏情绪来得快走得快,似乎只用主动逗一句话就能哄好。

  迟燎对那个又脏又破被人踩过很多次的板凳不甚喜欢,像保护自己的瓷器一样对摄影师说:“还是不要板凳了吧,我稍微蹲下就行。”

  摄影师无所谓,反正只拍上半身。

  于是迟燎动了动腿。

  准确地说他不是蹲,而是两条腿像要劈一字马那样岔开站着,微微错身于应云碎后。

  应云碎一想到上半身他俩一本正经白衬衫,下半身迟燎的腿却像圆规一样分开,自己就杵在中间,就觉滑稽无比。

  不只他,摄影师也笑了起来,指挥:“能再贴近点儿吗。”

  她觉得这两口子很神奇。

  既不像那些恩爱的新人亲密无间,也不像被迫结婚的人那样完全生疏紧绷。

  明明有着很经典的体型差,让她一眼就瞬间脑补出cp模式——一个大灰狼式的掌控感十足的英俊男人,领着他娇弱漂亮的白兔般的青年,然而事实却是完全相反。

  是白兔温润大气、气质成熟,灰狼顶着那么高的个子和嚣张的五官,说话举止都孩子气得要命,像试图用幼稚行为讨人欢心的小孩。

  相处氛围独特又奇怪。

  偏偏也不尴尬。

  迟燎像等着摄影师这话好久了,圆规开始运作地又挪了挪腿。

  应云碎也跟着动了下,肩膀被迟燎的肩膀抵上。

  一股清洌的气息乍然落下,他听到摄影师的声音。

  “很好很好,都笑起来。”

  应云碎扬起公式化的嘴角,等着闪光灯亮起。

  后来他踮着脚在迟燎手上瞟了一眼冲印好的照片,主要是看自己的表情。

  没办法,他对拍照这种留下视觉印记的东西还是挺上心的。迟燎英俊得像画中人,他就怕自己落于下风,一幅画好看就需要协调搭配——

  “我们看起来好配。”迟燎乐呵呵地说。

  照片里的应云碎眉眼弯弯,温柔摄人得像一轮要钩住人的皎月。

  照片外的应云碎没啥表情,他这张脸一恢复寡淡就只像冷艳的冰川。他没回迟燎自顾自的话,但接下来填各种登记时,脑子里都忍不住想——

  红背景白衬衫,以及,

  迟燎的虎牙。

  不受控制地,他又瞟了眼桌上迟燎的身份证,想看看他另一张登记照有没有这么显乖。

  却先注意到生日日期。

  应云碎以为自己看错,望了眼墙上的电子钟,又看回身份证。

  他吞咽了下,才开口:“昨天是你生日?”

  “啊,嗯。”迟燎还在低头填表,含糊应道,“但我不过生日的,不重要。”

  语气好像是真没当回事儿,但应云碎脑子轰隆一声。

  那自己岂不是……是在迟燎18岁的最后一晚和他睡了?

  难怪看得这么重……应云碎转了转签字笔,惊讶地一时不知该说啥。最后还是端出了万能的前辈口吻:“那我得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你啊云碎哥。”迟燎立马抬头,冲他咧嘴。

  “我都没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有啊。”迟燎签完了最后一个名字,“这个。”

  应云碎没明白:“什么?”

  迟燎说:“这个。”

  直到盖好钢印的结婚证送到手上,迟燎用手指弹了弹,喜滋滋地扬起来,应云碎才明白——

  “云碎哥,我的生日礼物有这个就好了,等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