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原礼来信【完结】>第63章 2018-2015(8)

  原礼的秋日像是孩子的脸, 说变就变,有时早上生了雾,风一吹倒是一日艳阳天, 有时太阳都露了头, 却起风便落雨。

  江语乔晨起一言不发地冲出门,手机也不带, 人间蒸发一小时,把蒋琬吓得心惊肉跳, 这会儿又风风火火地冲回家, 把屋子翻得乱七八糟,一副拆家的架势, 蒋琬不知道她要做些什么, 围着她转来转去, 一会儿进来问你干嘛去了?一会又进来问今儿不上学了?

  江语乔无从解释, 索性说,她要去趟医科大。

  湘中医科大和周文红一样, 都是这个家里不能提及的字眼,很长一段时间, 江语乔想起学校都觉得恶心, 控制不住地干呕, 然而仅仅几个月过去,那座曾经觉得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坎,也变回了一座普通大学。

  高三生哪能说旷课就旷课,简直胡闹, 然而蒋琬却没多说什么, 只给她翻了件厚衣服,说今儿个要起风, 又塞给她一把伞,怕路上下雨,江语乔把书柜翻了个底朝天,又把桌兜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总算在最底层翻出一包不常用的发饰。

  那年向苒绑在她头上的发绳此刻重新回到江语乔的掌心,发绳用过多次,已经有些松动了,她挽起袖子把发绳套到手腕上,漂亮的湖蓝色,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

  大学城位于原礼另一端的郊区,赶上堵车,公交车足足开了两个小时,到学校时已经过了十点,江语乔茫然地在校门处站了一会儿,被毒辣的日头晃了眼,眼眶刺痛,像要流泪。

  她不管不顾地跑来,究竟要和向苒说些什么,问些什么,江语乔仍旧没想好,可是她就是想见她,此时此刻,她想见她。

  这成了她唯一明确的事。

  或许是因为向苒说,原礼大学和医科大,离得太近了。

  太阳太大,江语乔遮住手机屏幕,对照肖艺发来的课程表往教学楼的方向走,来的路上,她托肖艺帮她查来了新闻系的课程安排,英国和原礼足有七小时的时差,江语乔这边日头高悬,英国则刚过半夜三点,肖艺是被她四个电话从被窝里拎起来的,江语乔问她认不认识原礼大学的人,肖艺反问你信不信我飞回去薅你头发。

  肖艺正经事上不靠谱,八卦人脉向来不缺,约莫半小时,几张截图传到江语乔的手机上,不过只有课程名称,没写具体是哪间教室。

  江语乔在网上查了些信息,有的说在实学楼,有的说在德雨楼,也有的说新闻系向来灵活变动,反正就在东北角那一块,众说纷纭,各执一词。

  十点四十,江语乔摸了摸手腕上的发绳,推开实学楼的大门。

  实学楼一共上下四层,她顺着西侧楼梯一层一层往上,挨个查看教室门外粘贴的课程名称,半小时后,又进入德雨楼,德雨楼足有六层,没等江语乔查完,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就结束了,铃声响起,寂静的楼道瞬间灌满沸腾的声响,学生们三五成群从教室去往食堂,距离午休结束后的下午第一节 课,还有两个半小时的时间。

  江语乔摸出手机催问肖艺:“查到了吗?”

  除去课程表,她还托她去查了新闻系的宿舍安排。

  不知是肖艺睡着了,还是这信息实在难查,江语乔等了五分钟,没能等到回音,楼道里慢慢安静下来,两条人流汇入窗外的小路。

  向苒会去哪里呢?江语乔毫无头绪,只能赌一把。

  她拦住一位路过的女生,没头没脑地问:“同学,请问你知道哪个食堂有玉米吗?”

  向苒似乎喜欢玉米,这是江语乔绞尽脑汁想到的唯一线索。

  女生纳闷:“玉米?”

  她想不出,歪头戳戳同伴,同伴叽叽喳喳地回:“一食堂二楼吧,卖煎饼那家?”

  跟上来的女生闻声反驳:“煎饼大爷不都回家了吗,要吃玉米得去二食堂一楼吧。”

  “二食堂一楼不是早上才有玉米吗?还是黏玉米!难吃!”

  几人争执不下,为了陌生女生的怪问题愁眉苦脸,认真讨论着究竟哪里才能买到玉米,末了为江语乔规划出一条路线,先下楼,从西门出去到二食堂,若是二食堂一楼没有,再去一食堂二楼。

  问,为什么不是先去一食堂,再去二食堂?

  答,因为先去一食堂,要多爬一层楼梯。

  江语乔无言反驳,默默发笑,听几个女孩子热热闹闹争论片刻,她原本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可惜的是,无论是二食堂一楼,还是一食堂二楼,都没有玉米。

  折腾一遭时间有些晚了,饭菜只剩下零星几样,江语乔的心思不在吃饭上,别人紧盯着窗口,她的视线则看向嘈杂的人群。

  一圈找不到便找两圈,两圈也没能找到,便踮踮脚。

  她来找向苒做些什么呢,她又问自己,她不知道。

  等肖艺传来消息,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距离上课还有半小时的时间,江语乔连忙往宿舍区走,许是等得太久了,她不自觉加快了脚步,走得快些、再快些、到后来,江语乔干脆迈开步子跑起来,迎着秋日微凉的风。

  原礼大学的风比山塘庄的风温度更低,江语乔身上却生出一层细密的汗,被风一吹,鼻尖微凉。

  她停在三十四号楼楼下,敲敲宿管阿姨的窗,轻声询问:“阿姨,请问16级新闻系住在这里吗?”

  阿姨看她一眼,点点头,操着方言问:“做撒么子?”

  做什么?江语乔哑然,她要做些什么呢?守在楼下等向苒去上课?还是请求阿姨放她上楼?

  停顿的间隙,阿姨高声问向她身后:“哎,同学,你是不是新闻系的哟。”

  被喊住的女生点点头,阿姨又说:“喏,这姑娘有事找伐嘶。”

  江语乔被点了名,只好转身:“请问,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向苒的女生?”

  女生略带警惕地打量她一眼:“是。”

  江语乔吞了口口水:“那你知道.......知道她,还在宿舍吗?”

  许是没能从江语乔身上看出什么危险信号,女生神色渐渐柔和下来:“你是?”

  她是向苒的什么人呢?

  “我是......我是她同学,高中同学。”

  “哦。”女生想了想,“没见着她回来,今儿她在学生会值班,应该吃完饭就去政教楼了。”

  江语乔响动的心跳渐渐归于平静,她长舒一口气,而后,失落又如潮水般涌来。

  “那,你要去上课是吗?在哪个教室?能不能带我去?”

  她追问着一连串的问题,失落过后,是更重一层的期许。

  女生摇摇头:“我们下午是体育课,我选的形体,和向苒不是一个班的,向苒......向苒选的好像是网球吧......要么就是排球什么的,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吧,要不我给她发个信息?”

  江语乔慌忙阻止:“不用!”

  女生被她吓一跳,没多问什么,抬手给她指了条路:“那这样,你顺着这条路往人工湖那边走,对面有几个操场,都挨在一块,你去那边找找,她可能在那边。”

  女生指向的方向有四个小操场和两个大操场,大学体育课按种类分班,不同专业的学生汇聚在一起,足有四五百人,哨声响过,羽毛球场的学生替换下一批,再响过,另一侧的学生开始测八百米。

  江语乔挨个操场找过去,数清一群人,又来一群人,午后的日头比上午时更胜,隔着操场外围的网格围栏,她逐渐头晕,眼更花。

  江语乔皱起眉头,树影落在她脸上,映出她心事重重。

  体育课很快结束了,她仍旧没有找到向苒。

  这天的课程,只剩下最后一节《传播学概论》,江语乔再次回到德雨楼,六层楼,四十八间教室,她站在大厅里懊悔,为什么不问一问刚刚的女生,下节课他们会在哪间教室。

  她叹口气,又深呼吸,从一楼到二楼,再从二楼到三楼。

  路过的教室里,前排的学生认真记笔记,后排的学生走神打瞌睡,偶尔还能看见几对情侣坐在一起,耳语着说些什么,很快心照不宣地弯起嘴角。

  江语乔在想,向苒坐在前排还是后排呢?

  若是范凡,定会坐在前排,若是肖艺,定会坐在后排,若是向苒,若是向苒呢?

  她会坐在哪里?

  并不重要的问题,江语乔却出神地想了许久。

  三楼并没有新闻系的学生,江语乔靠着栏杆歇了一会儿,抬头看向更高处的教室,教学楼外的天空升起了云霞,被风推着送到德雨楼上空,半数教室隐在阴影里,余下半数的黑板边框,仍被日光照得发亮。

  向苒的教室里,能不能看见太阳呢?她会否觉得困倦?还是会像自己一样眯起眼?

  依旧是无关紧要的问题,江语乔却仍旧好奇。

  四楼和五楼挨个走到尽头,只剩下顶层最后八间教室。

  莫名的紧张又将江语乔淹没,名为慌乱的大海夹着期待的浪花,一步一步,推着江语乔向前。

  第一间教室,是汉语言专业的学生在上《中国文化概论》,第二间教室,是广告学专业的学生在上《微观经济》,第三间是空房间,两个女生在屋里上自习,察觉有人经过,抬头看了江语乔一眼。

  第四间、第五间......

  传播学概论几个字终于出现,她停住脚步,呼吸也跟着平缓下来,距离教室前门只剩下最后一米,这最后一米,却比两个小时的车程要长、比一食堂到宿舍区的距离要长、比六层楼的高度还要长。

  见到向苒,究竟要问些什么呢?

  江语乔依旧没有想清楚,屋里开始进行随堂测试,借着慌乱,她向前一步,越过前门走向窗子,那个熟悉的侧脸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于是一切一切的怪问题,都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向苒坐在第二排。

  向苒的教室能看见太阳。

  向苒没有眯起眼,也没有困倦。

  而她跨越半个原礼跑来,只是想确认这些,确认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了,她没有问题想要询问了。

  江语乔在门外等到下课,才过四点,时间还早,向苒和舍友们告别,背着书包去图书馆做作业。

  身后有人跟着她的脚步,一下一下踩着她的影子。

  大学城设施共享,临近学校的学生凭借学生卡,也能出入图书馆,江语乔虽退了学,但学生卡还在,门卫拦下她做登记,不过两分钟的功夫,向苒便消失在人群中。

  图书馆足有两个德雨楼那么大,结构设施错综复杂,江语乔转了足有一小时,总算在负一楼的自习室里找到向苒。

  向苒正在做题,许是题有些难,她微微皱起眉头,笔尖一下一下敲着桌面,敲两下,便要停下一秒,江语乔从书架上拿下本书,悄悄坐在她身后。

  图书馆暖气开得足,向苒把外衣脱下来搭在椅背上,里面穿着一件宽松的毛绒衫,淡黄色,海马毛,看起来很柔软,很好摸。

  她似乎总喜欢穿这样毛茸茸的衣服,江语乔躲在书后,撑着头看她,不多时,忽然有雷声响过,屋外开始下雨。

  窗外传来轰隆轰隆的声响,大雨声势浩大,像是从图书馆楼顶泼下来的,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朝着窗子看去。

  向苒也抬起头。

  江语乔顺着她的视线,目光所及,是金灿的日落,她们在看同一场雨。

  雨停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江语乔不知不觉看了四个小时闲书,四个小时,却只看了十几页,心思都用去了哪里,只有她自己知道。

  向苒终于做完作业,她有些饿了,装好东西往校外走,大学城附近的小吃街依旧人声鼎沸,刚刚下过雨,这会儿反倒比平日更热闹,每家小吃店前都站满了出来觅食的学生,水果摊上的阿姨大声喊着“柚子十元三个”,有人在楼上的酒吧庆祝生日,许是输掉了真心话大冒险,一个女孩忽然冲下楼,朝着人群大声喊:“我是神经病!”

  她身后,一群朋友哈哈大笑,另一个女生怀抱着一捧花,拆开了发给过往的听众,江语乔被塞了一枝玫瑰,红色的,开得很好,挂着两颗圆润的水珠。

  向苒走在她前方不远处,始终和她隔着五米的距离,却又只有五米的距离,江语乔踮踮脚就能看见。

  送花的姑娘戳戳同伴,大声问:“人家都送你花了,你不知道人家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神经病”姑娘反问,“生日快乐呗。”

  “谁家生日礼物送玫瑰啊?装傻!”

  江语乔转动着手里的玫瑰花,被枝干上的尖刺扎到了手指。

  谁在装傻?是过生日的女孩?是向苒?还是她?

  她跟在向苒身后,钻进一家麻辣烫店。

  麻辣烫有些烫口,向苒坐在窗边的位置,每吃一口都要吹上许久,她呼气时习惯摇头,碎发随着动作摩擦着颈侧的皮肤,从左到右,过一会儿,又晃回来。

  夜里九点了,再不回家就赶不上末班车了,江语乔掏出手机看时间,手机电量还剩下12%,小店里没有充电宝,江语乔也懒得出去找,任由电量从12%掉到8%,很快,又从8%掉到6%,向苒终于起身。

  窗外闪过一道光亮,秋夜的阵雨毫无征兆,不过五秒又沁湿了大地,游逛的学生们尖叫着躲雨,向苒踮踮脚探头去看,被水汽扑了一脸,很快又缩回来。

  店里不时响起“有没有带伞”的询问,江语乔摸了摸包里的雨伞。

  向苒仍旧站在门边,踮脚看时重心压在左脚上,右脚一下一下轻轻磕着地板。

  她的身影渐渐和多年前的影响重合起来,江语乔忽然想起世界末日那年的雨夜,附中门前早餐店里的女孩也没有带伞,不安张望时,也像向苒一样踮起脚、歪倒身子。

  她知道她为什么会给她送蛋糕了。

  江语乔摸出手机,拨通了向苒的电话号码。

  一声、两声、而后,店里响起长笛版本的《鸟之诗》。

  悠扬的乐曲唤醒了某些陈旧的记忆,江语乔忽然想起,向苒曾告诉过她的,这首曲子叫《鸟之诗》,那时是2013年,她们在公交车上分享过同一副耳机。

  八音盒里的曲子,原来叫《鸟之诗》。

  她远远地看着她。

  她则翻出手机,看见了来电显示上的名字。

  只一秒,电话突然挂断,手机电量耗尽,变成一面黑色的镜子。

  江语乔踩着雨声走向前:“你没带伞吗?我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