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江语乔哑然。
向苒笑着抹过她的慌乱, 拧开一瓶酸奶递给她:“没事,都快过去十年了,如果真的有来生的话, 我妈妈应该已经是小学生了。”
她看向门外的柿子树, 向苒小时候吃的第一个柿子,就是沈鹤从山塘庄带回来的, 柿子到处都有,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但家里没人喜欢吃, 沈鹤总觉得有股涩味,也没有买过。
那天她回到家, 忽然从背包里翻出一个柿子, 用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着, 装在塑料小碗里, 经过一路颠婆,拆开, 仍是完整的。
沈鹤说,这是班里学生拿给她的, 叫货柿子。
向苒不懂, 什么是货柿子?
沈鹤也不大明白, 只听学生说这个柿子要用小勺挖着吃,里面还有“舌头”,她第一次见,觉得新鲜, 便拿回家给向苒, 向苒举着小勺戳一戳,又拍一拍, 柿子皮很薄,稍一触碰,里面的果肉像是果冻一样爆开来。
沈鹤说,她教学的村庄,家家户户都有柿子树。
“那些都是柿子吗?”向苒指向路对面的几棵树。
江语乔点头,指向更远些的地方:“对,还有那些,都是。”
“没人摘吗?”目光所至,每棵树上都缀着沉甸甸的果。
“有,一般吃多少摘多少,柿子不能放太久,容易坏,不过现在大家都搬走了,也就没人管了。”江语乔不明白她怎么忽然问起柿子,看过来,“你想吃吗?”
其实有一点,但向苒不会爬树,她也舍不得让江语乔爬树,只好作罢:“我妈妈在这边教书的时候,曾经给我带过柿子,她说这是这边的特产,还说整个村子都是柿子树,人走在路边,一不小心就会被柿子砸到头,不过我一直没来看过。”
这是真的,一到秋天,江语乔走路总要仰着头,有一次,柿子树像是诚心和她作对,趁江语乔不注意,忽然把柿子砸到她脚边,江语乔慌忙跳开,还是蹭脏了妈妈新给她买的小书包。
气得她跑回家生闷气,愤愤不平地问奶奶:“为什么要种这么多柿子树!为什么不种槐树、梧桐树、那些开花的树多好看,等我长大了,我要把这些柿子树拔光光!”
奶奶笑话她:“那你不要吃柿子了?”
江语乔犹豫一秒:“吃完再拔光光!”
现如今,她长大了,如她所愿,所有柿子树都会消失不见,和整个山塘庄一起,成为再也看不到的记忆。
“还好,今天你来了。”
“嗯。”向苒又拆开一根火腿肠递给她,“虽然晚了些。”
江语乔接过火腿肠,慢慢咀嚼,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犹豫好一会儿才问:“你妈妈,你妈妈是语文老师还是数学老师?”
十年前,江语乔还是山塘小学的学生,那时学校里只有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英语老师都是从城里调来的,落落脚,待一个学期就走,向苒妈妈会是哪位老师呢,江语乔不记得有哪位老师去世了。
“我妈妈姓沈,教英语。”
英语老师......江语乔用力去想,山塘小学有姓沈的老师吗,她完全想不起来,又或许是沈老师没有教过自己,也不对,学校里就那么多老师,江语乔每一个都认识的。
火腿肠吃完,江语乔把垃圾收好,装进脚边的塑料袋里,向苒又拨开一颗鸡蛋递过来,江语乔摸摸肚子:“真的饱了。”
向苒不肯听,把鸡蛋塞进她手里,声音轻轻柔柔的,像是在哄小孩子:“再吃一点,最后一点,你的手有伤。”
为什么手有伤就要吃东西?好没道理,江语乔不明白,但还是乖乖咬了一口鸡蛋。
向苒说:“我妈妈原本是七小的老师,后来和学校申请参加帮扶计划,来到这边支教,有一年冬天下了大雪,出了车祸,不过还好,听医生她走得很快,没有很痛苦。”
江语乔若有所思:“那......那你家里的那位是”
“那是我小姨,我妈妈的妹妹。”
“哦。”江语乔点点头。
向苒像是会读心术,不等她问,继续往下说:“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轨了,嗯......这么说也不对,应该说,是他在和我妈妈结婚前就有了别的女人,甚至还有个孩子,比我大一些,说是我的哥哥。”
江语乔没说话,安静地看着她。
“我叫向苒,他叫向荏,很有趣吧,听说他和我爸爸长得很像,小时候我妈妈带着学生去少年宫,无意间撞见他,这才知道自己竟然是个有名分的......第三者,当年查的没有现在这样严格,多个孩子似乎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再后来,他们就离婚了。”
那个叫向荏的哥哥,到底和爸爸长得有多像呢,向苒不知道,这么多年,她几乎没有见过他,他一直活在向良的叙述里,向良来学校找她,像尊雕像一样守在校门外,见到她,局促又讨好地说着:“苒苒,苒苒最近学习怎么样?哥哥说想你,邀请你去家里玩。”
向苒从没有去过,向荏也从没有出现过。
向良是站在校门外的雕塑,沈鹤是坐在窗户前的雕塑,离婚后,沈鹤变得寡言沉默,常常坐在窗边发呆,一坐就是一整日,向苒甚至不太敢和她说话,只好去问沈柳:“小姨,妈妈在看什么?”
沈柳摸摸她的头:“苒苒乖,我们不吵妈妈,小姨带你出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后来没多久,沈鹤忽然和学校申请去外校支教,学校老师劝她,亲戚朋友劝她,沈柳也和她聊过好多次,那个项目不做强制要求,她又有孩子,学校也不会点名让她去,她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次,向苒怎么办?向苒还小呢,又是升中学的关键时期,身边不能没有父母照顾呀。
“我小时候也怨过妈妈,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呢,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我呢,我那时也就十岁左右,其他小孩子放学有家长陪,我只能一个人回家,有时小姨下班早,会来学校接我,同学和我说,你妈妈好漂亮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是小姨,不是妈妈。”
夹着稻谷香的风吹过来,轻轻蹭着向苒的头发,江语乔仍在看她。
向苒笑笑,把被风蹭乱的头发拢到耳后:“后来我才想明白,我妈妈,她先是她自己,才是我的妈妈,她有痛苦的权力,有离开的权利,而不是必须为了我留下来。”
而不是必须为了我留下来。
江语乔被这句话说得一愣,秋风萧瑟,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柿子树枝头上,几只小麻雀蹦跳着听她们说话,村里鸟儿很多,下雨的日子,鸟儿横冲直撞,常会被高低错落的屋檐撞昏头。
江语乔就曾在檐下捡到过一只小麻雀,她喜欢得不得了,找来笼子养在院里,然而麻雀醒来,却不吃不喝,江语乔把小米捧到它面前,它看都不看,扭脖跳开。
奶奶说,这雀儿子倔得很,气性大,不听人,养不活的。
但是江语乔舍不得,拎着小笼子不肯撒手。
江语乔脾气倔,小麻雀比她脾气更倔,第二天一早,江语乔睁开眼就跑来看它,发现它水米未动,合着眼,像是死掉了。
她吓得跑去找奶奶,奶奶又劝,留不住的东西,就放它走嘛。
你就放它走嘛。
这句话时隔多年,又一次在江语乔耳畔响起,奶奶似乎就站在她身后,接过她手里的鸟笼,打开门,将小麻雀送回天空。
奶奶病重时,医生提过许多次,患者的病是治不好的,只能靠药物维持生命,让家属早做打算,然而这些事,没人敢和江语乔说,谁敢说奶奶治不好,江语乔就和谁发疯。
奶奶意识变模糊后,蒋琬曾尝试和江语乔沟通过:“语乔,奶奶也很辛苦,要不我们,就让奶奶走吧。”
江语乔当场崩溃:“那我就没有奶奶了!你们就是不想给奶奶治!你们就是怕花钱!”
这些年,家里砸在医院的钱如流水,没有上百万,也有几十万,蒋琬辞了工作,江正延整日应酬,大家为了奶奶尽心尽力,江语乔不是不清楚。
可是她不听,她只要奶奶。
向苒的话说得她心空,江语乔艰难地想着,奶奶不只是她的奶奶,奶奶也是她自己。
“后来呢?”江语乔轻声问。
“后来,后来冬天到了,我过生日,下着雪,妈妈去拿生日蛋糕,在路上出了车祸。”
江语乔犹豫两秒,轻轻握住她的手,向苒身上温度很高,握着她的手,似乎就不那么冷了。
“其实那天,应该是小姨去拿蛋糕的,但是她忘记了,便求了妈妈去拿,我那时不懂事,因为这件事一直恨她,总是想总是想,要是小姨没有忘记,妈妈也不会出事,可是,可是小姨为什么会忘记呢,因为我打电话,说要吃糖葫芦,她绕路去买,这才把蛋糕忘记了。”
向苒笑笑:“我为什么非要吃那家店的蛋糕呢,卖蛋糕的店那么多,我偏偏选了那家的,我怪小姨,其实是因为不敢承认,最该怪罪的人是我自己。”
“不怪你。”江语乔捏捏她的手:“只是阴差阳错,和你没关系,非要怪罪的话,就怪冬天,怪风太大,怪天要下雪,怪路上车太多,总之,不怪你,也不怪小姨。”
向苒点点头:“我知道。”
微凉的秋风中,向苒安静地讲起这些事,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和江语乔说起这些,会是在这样的境遇下。
她也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和她一起看着秋天。
那春天呢?夏天呢?她说着说着,走了个神,声音停下来,垂着眼,神色温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语乔出神地看着她,许是向苒的语气并不悲伤,娓娓道来,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于是江语乔也没有生出太多沉重的情绪,她只是认真听着,注意到她脸上有根睫毛,又不好打断她说话,只好一直看着,缓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盯着人家看了许久,实在很没礼貌。
向苒对上她的目光:“怎么了?”
江语乔顿时有些无措,错开眼:“你脸上,有睫毛。”
“嗯?”向苒举起手机查看,江语乔抢先一步,忽然伸出手。
手比脑子跑得快,等江语乔回过神,她的指尖已经碰到了向苒的脸,此刻收回手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捡到睫毛可以许愿。”
“嗯?”向苒眯起眼笑,“那你想许什么愿?”
许什么愿?江语乔眨眨眼,飞速在大脑里检索,好奇怪,平时那么多愿望,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一个也想不起来。
她伸出手,把睫毛递过来:“你有什么愿望吗?”
“有。”向苒点头,握住江语乔的手腕,对着睫毛虔诚许愿,“希望江语乔同学,待会儿看医生,不要哭鼻子哦。”
江语乔皱眉:“什么鬼,我才不会!”
说好一点开门,到了一点半,大夫才骑着辆破破烂烂的大二八出现在诊所外,许是中午睡迷糊了,这人看起来还没过困劲儿,走起路来晃晃悠悠,钥匙对不上锁眼,眯着眼看了好半天,总算打开大门。
向苒皱起眉,凑在江语乔耳边小声问:“这里能行吗,要不换一家?”
且不说附近还有没有其他诊所,就算是有,江语乔也不认识路,她宽慰道:“没事,就这里吧,伤口不深,简单处理一下就好。”
诊室小小两间,还算干净,大夫让江语乔坐到床上,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说:“摔啦,那等着吧,得先消消毒。”
说完,他起身去柜子上翻找,生理盐水用没了,酒精只剩个瓶底,好不容易翻出一瓶双氧水,还过期了,大夫抬手抛出个抛物线,把瓶子扔进垃圾桶里。
向苒的眉皱得更紧。
把柜子翻了个底朝天,总算翻出半瓶还能用的碘伏,大夫收拾收拾举着个小托盘靠近,向苒质问道:“你这镊子消毒了吗?”
“急啥?”
大夫看她一眼,翻出块纱布,沾着仅剩的酒精,在镊子上擦了擦。
除去两块嵌在肉里的小石子,江语乔的伤口伤得并不深,只是创口太多太密,密密麻麻一片,乍一看像是半个手掌都在流血,因此格外吓人。
见大夫靠过来,江语乔也很紧张,向苒抓着她的肩膀,轻声哄着:“要是疼就哭出来,没事的。”
江语乔无言以对:“我又不是小孩子,哪有这么娇气。”
说话间,大夫已经捏住她的手,挑开破皮夹出第一颗石子,江语乔倒吸一口冷气,疼得龇牙咧嘴。
伤口本来已经麻木了,这会儿忽然被掀开,疼痛直钻心口,江语乔紧紧抓着向苒的衣摆,扭过头,有些不敢看。
向苒拍着她的后背,仍像在哄小孩:“没事了没事了,马上就好了。”
大夫把石子扔进托盘,斜着眼看她俩一眼,意味不明地“啧”了声,又去抓江语乔的手,第二颗石子嵌得深,大夫扒拉了两次,没能夹出来。
江语乔痛得说不出话,全身紧绷,闭眼埋进向苒怀里,第三次还没夹出来,向苒急了:“你能不能轻点。”
她语气重,大夫也没什么好脸色,凶她一句:“那不夹干净怎么上药啊,你是大夫我是大夫?”
向苒只好压下火气:“麻烦您轻点,她怕疼。”
总算处理完,江语乔身上冒了一层汗,向苒不能分担她的疼痛,只能心疼地看着她。
江语乔被她看得心空,想说没事,又觉得是废话,过了一会儿才问:“有糖吗?”
“有。”向苒连忙翻出来,嘀咕着,“吃一块糖,吃一块糖就不疼了。”
江语乔撇撇嘴:“我又不是小孩子。”
向苒眨巴眨巴眼,又用她招架不住的目光看向她。
江语乔只好妥协,她改口,吃掉向苒喂给她的第三块糖。
“好吧,我是小孩子,吃了糖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