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原礼来信【完结】>第49章 2018-2014(3)

  下楼时运气不错, 在路口打到一辆出租车,江语乔这才发现,向苒家居然离自己家这样近, 一脚油门踩到底, 不过七八分钟的路程,推开家门, 江朗猴子一样窜过来,伸长舌头让她看:“姐, 你快看看, 嗓子眼还有东西吗,我咽干净了吗?”

  “干嘛, 干净了。”江语乔对他还是没什么好脾气。

  江朗跳着脚窜回沙发上, 解释说:“我明天体检, 学校说了, 过了晚上八点就不能吃东西了,嘿嘿, 还好我吃得快。”

  江语乔扭头,看见挂表显示此刻是七点五十九分。

  十四岁的江朗仍旧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只要碰到沙发就得“软骨病”, 身子扭出八个弯, 两个眼镜片有啤酒盖子那么厚,无论江语乔回去多少次,都不能动摇分毫,拖鞋是单只的, 臭袜子是乱扔的, 手机是身体进化出的电子器官,永远粘在两只手上。

  垃圾桶里全是吃完的辣条包装袋, 江语乔看他一眼,感觉他都要被辣条腌入味了,眉头又皱起来,忍不住训他一句:“你那手机壳是五零二做的是吗?”

  江朗没听懂,眨巴着眼看她,怕她生气,放下腿坐正了些。

  江语乔的头更疼。

  听见说话声,蒋琬从厨房里探出头:“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看没看见你爸呀,你爸说去车站等你了?”

  “嗯?”江语乔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手机没电了,我打车回来的。”

  蒋琬哎呦一声:“那得赶紧给你爸打电话。”

  她正在弄肉馅,手上都是油,便去指挥江朗,江朗嚷嚷着:“干嘛让我打,不让我姐打。”

  然后被瞪了一眼,不请不愿地翻出手机。

  江朗身上永远臭烘烘的,江正延进门,身上则永远是一股烟味,不用问也知道,大好的雨天,他自然是躲出去抽烟的。

  因为戒不掉的烟,江语乔小时候没少和江正延吵架,她不许他抽,他说她小孩子屁事多,也不看看这个家谁做主,江语乔才不听,头一扭爬上柜子,把几十盒烟翻出来扔进垃圾桶,江正延去捡,她抢先一步,一盒一盒拆开掰断,通通扔进卫生间,后来蒋琬找人通厕所,花了三百块。

  江正延的烟都是生意伙伴送的礼,不是这个总就是个总,蒋琬称呼他们是狐朋狗友,江正延却说,你懂什么?这玩意大几百一条,都是好货。

  管他多少钱呢,江语乔才不管,他要抽,她就把钱扔进马桶里,再之后,江正延便躲出去了,他戒不了烟,但也不在江语乔面前点火,彼此各退一步。

  江语乔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洋洋得意,尾巴要翘到天上去,曾和肖艺说起过这件事,肖艺悠悠道:“你爸还是惯着你的,要是我爸,早就揍我了。”

  江语乔没说话,江正延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清楚。

  入了秋,又下了雨,屋里温度降下来,再盖夏凉被怕是要冻坏人,江语乔折腾一路,此刻也有些头晕,喝过感冒药便开始犯困,迷迷糊糊去找蒋琬要毯子。

  她有一床毛绒绒的小毯子,蓝色的,软软的,这个季节盖最舒服。蒋琬还在忙,回她一句:“没在你那吗?那就是在你姐房间吧,可能我收错了。”

  江晴不在家,江语乔发消息和她打了声招呼。江晴的卧室布局和之前不一样了,推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正对面的白色书柜,最中间那一层放着一个玻璃奖杯,奖杯下刻着一行金色小字,放的时间太久了,字迹颜色变得很淡,江语乔看不清,用手去摸,小声念着:“国风大赏......造型组......第三名。”

  奖杯旁边是一本厚厚的素描本,里面记录着每一个发型的制作步骤、灵感来源、发饰和妆容建议。本子里还加着几张拍立得,江晴怕放久了褪色,又用塑封纸裹了一层,这么多年过去,仍和新的一样。

  大多数都是江晴给别人拍的,有几张是她和女孩子们的合照,其中一个女孩江语乔看着眼熟,许是江晴的同学,暗色相纸上,她们发着光。

  背面是一行飞扬的连笔字:“至晴,我的大造型师,此时此刻,2013年12月31号,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很开心我们可以一起度过——周。”

  江晴小时候上过很多兴趣班,学书法、学钢琴、学画画,初中毕业时,她给全班每个人画了一张卡通毕业照,老师常夸她有天赋,也问过她愿不愿意走专业的路,但蒋琬却说这些当个爱好就行了,那可千万不能走艺术,画画算哪门子正路?

  又要学的出众,但又只能是兴趣,要拿奖露脸,但又不能走“歪路”,大人们的奇怪规矩,实在是多。

  毛毯在最后一层,江语乔翻出来,连带着一包假发片滚落到地上,里面装着大把U形夹、发网、小皮绳,还有江晴自己打的璎珞项圈、绒花发夹、缠花发钗、烫花耳挂......兜兜转转,江晴还是去当了老师,好在她也留下了一些珍贵的,日后想起能感到幸福的回忆。

  幸好及时吃了药,又盖着舒服的小毯子,江语乔睡过一觉,晕眩的症状好转了很多,高三生的周末总是转瞬即逝,再开学,孟媛从书包里拿出两盒豆花蛋糕:“你不是说喜欢吃吗,给,一份蓝莓的,一份草莓的。”

  江语乔诧异:“不是说,店已经不开了吗?”

  孟媛又翻出两把叉子递给她:“是不开了呀,但是做法都还记得,你尝尝看,味道是不是一样的。”

  江语乔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自己不该拒绝朋友的好意,只好拆开一盒蓝莓味的,慢慢咀嚼着,孟媛还像是趴在柜台后写作业的小孩子,满脸期待:“怎么样?好不好吃。”

  “好吃。”江语乔点头,蛋糕还是她记忆中的味道,与此同时,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她问,“孟媛,你家做生日蛋糕吗?”

  “生日蛋糕?”孟媛想了想,“好像,没怎么做过。”

  “哦。”江语乔又收回念头,应该不是她家做的,毕竟自己去过那么多次,从没见店里有过生日蛋糕。

  正说着,徐涵风风火火冲进门,看见吃的,直奔她俩跑过来:“好啊,你们有好吃的不叫我。”

  “给你留着呢。”孟媛又从书包里掏出两盒递给她。

  徐涵立刻变脸,亲亲热热地闹着“你最好啦”,她有些饿了,狼吞忽然吃了三四口,才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说:“你俩听说了吗,附中好像出事了。”

  附中?江语乔看她一眼。

  徐涵不敢大声说话,朝着江语乔使眼色:“凑近点啊!”

  江语乔只好微微翘起屁股。

  听徐涵说,她在办公室录成绩,电脑在最后一排,显示器又特别大,挡住了她的脸,几个老师进门聊天,不知道办公室有人,说的悄悄话全被她听见了。

  她唠唠叨叨说了一堆,就差把办公室的水分含量描述一遍了,江语乔越听越没耐心,好在徐涵说完废话,总算说到正事上:“那几个老师说,附中有人咸猪手,被人举报了。”

  “啊?”孟媛吃了一惊。

  徐涵很满意她的反应,更兴奋了:“吓人吧,更吓人的是,那个咸猪手,还是个老师!”

  孟媛捂住嘴:“天啊,那......那个老师对谁咸猪手?对学生吗?”

  江语乔嚼着蛋糕,只听,不说话。

  徐涵摇摇头:“那不是,他是对一位女老师,听说那咸猪手老师的老婆怀了孕,前几天刚生完宝宝,女老师这才敢把证据交到学校,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你说怎么还有这样的老师啊,真可怕......”

  晚上江语乔放学时,江晴已经在家里了,江正延难得在家里抽烟,整个餐厅烟雾缭绕的,蒋琬看见江语乔,摆手让她回房,江语乔也不多话,扭头就走,然后搬了把小椅子坐在门口听。

  江晴的声音很平静:“录音、照片、视频,我都已经提交了,学校这边提交了一份,教育局那边也提交了一份,你们找我也没用,这样的人留在教育系统里,是对所有学生的威胁,我也不该成为面对性骚扰闭上眼睛的老师。”

  蒋琬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急切:“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啊,那都算是什么证据,那人家拍你一下,说你一句,就算证据了?你说性骚扰就性骚扰?人家就是跟你客气客气,你要闹,那也得有人听你的啊。”

  江晴反问:“那什么算性骚扰,当众扒我的衣服吗,当众强吻我吗?”

  蒋琬气急败坏,也不知道怕谁听到:“哎呀呀,你小点声!一个女孩子家家,嘴上没把门的,这话也敢说?不怕被人笑话。”

  “谁要笑话我?我也很想知道。”

  “我不跟你说这些没用的。”蒋琬躲开这个话题,又道,“不是妈不向着你,你这工作可是有编制的,你闹这么一出,万一弄丢了怎么办,且不说从公立去私立不好转,就是真转去了,也是没有编制的了。”

  江晴坦率地说:“那就不当老师了,我也不是只能当老师。”

  闷声当盆景的江正延总算开口:“你不当老师当什么?”

  蒋琬也当她是胡话:“那哪行,那你肯定得是老师啊,要我说啊,明儿你去学校,先去和领导好好说说,实在不行让你爸去找找人,你那王叔叔不是有认识的吗,他虽说不管事,但也能说上点话,但是最好别动用到你王叔叔这儿,万一闹大了,这几家都认识,你让文礼怎么想”

  江晴开始不耐烦:“跟他有什么关系。”

  蒋琬嗔怪道:“你说有什么关系?”

  “我俩没关系,我俩的关系都是你瞎想出来的!”

  江晴语速飞快,江语乔从见过她这样强硬过,江正延猛地拍了下桌子:“你看看你的态度!你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蒋琬忙唱红脸:“没事没事,咱好好说,好好说啊,别动气。”

  家庭会议持续了一个小时,江晴得到的结论是——她不认错,这个老师她也不想当了。

  而蒋琬和江正延得到的结论则是——越大越不懂事,还不如小时候呢!

  三个人不欢而散,江晴一出门,就拨通了程文礼的电话,两人约在第二天下午见面,蒋琬怕程文礼知道的事情,江晴自己讲给他听。

  蒋琬担心程文礼介意些什么,江晴心知肚明,然而面对崔震的举动和江晴的反击,程文礼并不愤慨也没有说教,只是平和地劝慰着:“没事,闹开了也好,工作不顺心那就辞了吧,大不了就不上班了。”

  江晴问:“不上班做什么呢?”

  程文礼答:“你毕竟是个女孩子,以后结婚了,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家,也忙不过来啊,不上班也挺好的,省的在外面被人欺负。”

  “被人欺负,有问题的是加害者,不是受害者吧。”

  程文礼解释着:“我没有说你有问题,只是这个事吧,你知道的,那些证据也没什么用,你要是觉得上班不开心了,就不上了,躲远点不就行了,别又被那人欺负,我是这个意思。”

  被人欺负?江晴的思绪忽然跑远了。

  有一年夏天,爸妈接语乔来城里玩,城郊新修了一处小公园可以划船,小朗闹着要去,几个人开开心心出门,回来时却闹了别扭,小朗哭个不停,语乔也不肯说话,江晴摸到她头发湿了,问了好半天,她才说掉湖里了。

  当天晚上,语乔就闹着要回老家,爸妈让她多住些日子,她不肯,第二天一早揣着零花钱去了客运站,独自一人上了大巴车。

  一家子是在山塘庄附近的稻谷地里找到她的,大路修电,巴车不往这边走,只能把她放在附近的井峪村,从井峪村到山塘庄要穿过大片人高的稻谷地,爸爸气疯了,照着她的屁股狠狠拍了一巴掌。

  那是江晴第一次看见爸爸动手,妈妈也和平日的样子全然不同,叫嚷着,甚至是嘶吼着问:“这里多危险!啊?女孩子家家,被欺负了怎么办?”

  江朗吸溜着鼻涕,江语乔咧着嘴流眼泪,他们都还小,不明白爸妈口中的“欺负”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江晴听懂了。

  每次回老家,坐车路过大片大片的稻谷地时,蒋琬都会搂着她指给她看,不要去往那片田,所有女孩子都知道,不要去往那片田。

  江晴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程文礼讲起这些陈年旧事,或许她还有一丝期待吧,然而程文礼听完,只是笑笑:“你妹妹也是不懂事,听你爸妈的话不就行了。”

  躲远点不就行了?听你爸妈的话不就行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忍无可忍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会让江晴打开录音笔开关,把摄像头别在衣服领口,让她有勇气敲开校长办公室的大门,在教育局大厅里平静地说:“我是原礼附中的老师江晴,在这里实名举报......”

  或许是崔震覆上来的手,或许是蒋琬一次又一次说那是玩笑,又或许是此刻的程文礼,他不理解那片田带给女孩们的恐惧,他所强调的是,不去不就行了?

  但是不重要了,他不是她的学生,她也不是来要满分答案的。

  她只是来和他说,她要离开原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