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原礼来信【完结】>第47章 2018-2014(1)

  有人上车, 有人下车,公交车上嘈杂纷乱,一旁的小孩起身, 书包撞掉了向苒的伞, 于是江语乔再一次回到2018年,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不好意思姐姐。”

  她抬头, 看见车厢昏暗,雨还在下。

  公交车后门缓缓关闭, 正要捡伞的小孩跳起来:“叔叔叔叔!我要下车!”

  司机连忙刹车, 江语乔的头撞在向苒肩膀上,她总算回过神, 发现自己仍抱着她, 连忙松手, 脸色红起来,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顾左右而言他:“到哪站了?”

  向苒看向路边的站牌, 雨太大,遮天蔽日的, 什么也看不清, 车内广播恰时响起:“乘客您好, 文明出行,平安到家,本车始发站......”

  向苒听了一会儿,回应道:“你到环栾城下是吗, 还有三站。”

  “你怎么知道我到环栾城?”江语乔脱口而出, 又想起来,她曾告诉过她, 在2013年。

  向苒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平静下来,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散落的伞:“你告诉过我的,我们......我们上高中的时候。”

  多年前的一句话,能记得这样久吗,江语乔盯着她看,又在她坦诚的目光前败下阵来,错过脸,也“露出破绽”:“那你呢,你回家不该坐这辆车吧。”

  她明明记得她是698路。

  “对,但是雨太大了,698不好等,113也可以,只是往回走一段路,不碍事。”

  公交车上冷气开得足,衣服被水打湿又浸了凉气,阴冷阴冷的,向苒从书包里掏出几张纸巾递给江语乔,让她擦一擦裤脚,向苒的掌心是温热的,她的温度一直比江语乔略高一些,这些年一直如此。

  这些年。

  江语乔看向向苒的脸。

  这些年,她们并没有很熟悉,只是两个在楼道遇见,会点头示意的普通同学。

  因为邵华杰的事情,四班班主任本就神经紧绷,那天刚吃完饭,又看见向苒在和外班女生打雪仗,顿时冷脸,当场把她训了一顿。

  校规明令禁止学生串班结交,不许午休时间在操场逗留,更不能惹麻烦生是非,前几天刚有个高三生因为滑冰摔了腿,李群山三令五申,杜绝在学校奔跑打闹,更不能玩雪,江语乔扭头就顶风作案,把老师的话当放屁,简直胆大包天。

  她和尹雪凌一人领了一份罚写,之后几天几乎没离开过座位,一下课就趴在桌上赶进度,再见到向苒时,已经一周过去了。

  向苒正在办公室整理数学作业,四班班主任就坐在一旁,江语乔怕自己又连累她,没敢打招呼,对视一眼,匆匆离开。

  除了办公室,偶遇地点还有卫生间、楼道、食堂、小卖铺,有时老师在,江语乔不能说话,而有时她要说些什么,向苒又躲闪着别过头。

  或许是因为她不想惹麻烦,又或许,她本就不是个话多的人。

  向苒和她是不一样的,向苒很温柔、很安静,看人时总是盯着对方的眼睛,神色认真,夹着淡淡笑意,她让人感觉被重视、被需要、被爱着。

  她说她有喜欢的人,那她喜欢谁呢,江语乔一次又一次路过四班窗口,将整个四班或文气或张扬的男生挨个审视了一遍,没能得到答案。

  难道不是他们班的?可全年级的男生不都一个样?十五岁的江语乔和二十岁的江语乔并无不同,同样蛮横又霸道。

  她不知道向苒的答案,但知道了很多其他的小事。

  例如向苒是数学课代表,每天下午第二节 课后,都会去办公室问作业,于是江语乔作为英语课代表,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制造偶遇。

  例如向苒去食堂,桌上常放着一罐小菜,江语乔听墙角,知道那是她小姨做的,她从小吃到大的萝卜小菜,微微辣,微微甜。

  例如她很会画画,是四班的宣传委员,黑板报评选时期经常翘掉体育课留在班里,画风铃、画水母、画夏日里繁盛的洋槐树。

  四班的黑板报永远是第一名,而三班的黑板报上不是必背诗文就是英语范文,都是些老掉牙的东西,从排版到内容,都透着敷衍二字,丑得惨绝人寰。

  哦,除去风铃、水母、洋槐,向苒最喜欢画的是星星,饱满的、金灿的、江语乔的视线飘过去,总能看见明亮的黄色。

  有时星星在许愿瓶里,有时星星在女孩怀中,她也常常画着一个女孩,抱着星星、吹着泡泡,江语乔觉得,那女孩并不像她,向苒应该......应该......反正应该更好一点。

  她第一次后悔小时候没听蒋琬的,去学一学画画。

  十五岁的江语乔在想这些事。

  而向苒呢,她在想自己陪她去了医务室,一起坐了公交车,短短几天,甚至在她面前承认,她有喜欢的人。

  她喜欢谁?她问自己,她不敢认。

  于是江语乔看过来时,只好慌忙错开眼,怕脸红、怕冲动、更怕心跳声太明显,她的心事不可告人。

  一开始,江语乔在三班,向苒在四班,两人只有一墙之隔,那时她们并不相熟,再后来,江语乔决心要考医科大,瞬间变了个人,整日困在教室看书做题,那时她和谁都不太熟。

  而大学的忙碌又和高中不同,起初向苒在老校区,和医科大隔着一小时的车程,之后搬到了新校区,江语乔又困在图书馆和宿舍楼里,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她们也许久未见了。

  直到在这个格外艰难的雨天,向苒来学校看老师,下楼时看见一个女生背着书包往大厅走,靠近了才发现,原来是江语乔。

  这些都是向苒说的。

  江语乔原本的记忆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一次,向苒和她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要去公交站吗”,而是“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略带缱绻的温柔问题,江语乔点点头:“我还好。”

  向苒并没有问,你为什么会在原礼一中,为什么穿着校服?复读吗?出了什么事?人人都好奇的问题,她没有问,只是问,你还好吗

  车窗外夜色浓重,路灯的光亮被大雨吞噬,光线微弱,公交车上的光线同样微弱,向苒的脸隐在一片黑暗中,她说起这个夏天,像是又回到2012年。

  这个夏天,她实习,去一个公司做设计,每天稳保996,争当007,组长整日在会议室和人吵架,吵赢了就给大家点奶茶,吵输了就改群名,他们的群名从“gogo一稿过”变成“今天不加班”,又从“今天不加班”变成“跳楼三千遍”。

  公司离家不算近,向苒经常加班到十一二点才回家,那个时候路上居然还在堵车,说是他们公司附近就是最大的外卖软件办公地,日常十二点下班,等熬到家洗漱完毕,上床已经两点了,设计真不是人干的。

  江语乔笑着听,撇撇嘴:“那完了,肖艺天天念叨,说实在不行她就回来当美工。”

  江语乔和她讲起范凡和肖艺。

  范凡没听家里的话,拿着全班第一的成绩报了考古学专业,整日不是研究这块青铜器就是研究那块头盖骨,拿着个小刷子东扫扫西扫扫的,肖艺还给她画了个头像——一个拿着刷子的小女孩。

  范凡性子稳,招老师们喜欢,今年暑假跟着班主任做社会实践,此刻人还在江语乔没听说过的大峡谷里。江语乔上次见到她还是去年夏天,她剪了短发,黑了,也瘦了,整个人和中学时的书卷模样截然不同,身上透着一股坚定的、野生的、蓬勃的东西。

  肖艺呢,也挺忙的,她人在英国留学,学校没有宿舍只能住在外面,她的房东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人很好说话,房租也便宜,房子八百多平,坐北朝南,又宽敞又舒服,唯一麻烦的,是那院子里长不完的草。

  八百平的房子,院子占了五百平,野草一礼拜长一片,每周日肖艺都要空出半天时间和另一位租客在院子里除草,两个人从吃完午饭开始忙,一直忙到太阳西垂,除草机四块电池全都用完才算结束。肖艺累得直不起身子,两条腿直打颤,再走一步就要跪下,然后趴在床上,给江语乔发一长串语音信息。

  她说她现在知道野火烧不尽的草是哪里的草了,就是她房东院里的草。

  江语乔都睡了,她还在喋喋不休,英国和原礼有七个小时的时差,原礼的夜半十二点,英国刚过下午,黄昏还未来临。

  她们谈论起学校的某某,某某某,又或是某某和某某某,二十岁的年纪,各有不同,都很年轻。

  “那你呢。”向苒问。

  她想要知道,江语乔的夏天呢。

  “我啊。”江语乔笑笑,“复读啊,考试啊,早自习晚自习,然后就开学了。高三生的生活,很枯燥的。”

  “那,为什么要回来呢。”

  漆黑一片的夜色中,偶尔有一两盏灯划过,像是拖着长尾巴的流星,又像是世界末日那年,她们并肩站在心理咨询室窗前,看见地平线上有烟花闪烁。

  “因为......因为不想当医生了。”江语乔呼吸绵长,这句话说出口,像是松了口气。

  小细胞肺癌是绝症,治不好的,一开始,所有人都不肯和江语乔说这句话,到后来,所有人都在和江语乔说这句话。

  但是治不好也要治,奶奶躺在病床上时,江语乔想的最多的,就是希望世上有神仙,她可以求神拜佛,只希望他们能救奶奶一命,可是没有神仙搭理她。于是她又想,要是世上真有妖怪也行,可以吃她的肉,吸她的血,让奶奶平分她的生命。

  然而妖怪,也是人类杜撰的。

  江语乔无路可走,只能寻医问药,看病就诊,挂六百块的专家号,八百块的国际号,祈祷专家能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神通广大,妙手回春,拍拍自己的肩,告诉自己:“放心吧,肯定能治好。”

  可专家看了看,只是摇头,让他们回家。

  她求到神仙脚下,神仙却不收。

  江语乔近乎崩溃,那些年,她在医院里崩溃了无数次:“为什么不收?”

  专家说:“没有治疗意义了。”

  江语乔把新拍的片子和病历本堆到他面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都没用,无论她说什么,专家的回应都只有一句:“没有治疗意义了。”

  一周后,周文红去世了。

  而后没过几天,江语乔忽然在学校见到了那位专家,那专家是一门选修课的任课老师,看见江语乔,他居然还记得,开口问她:“你奶奶怎么样了?”

  江语乔摇摇欲坠的情绪轰然倒塌,她质问道:“你们不是说不放弃每一位病人的吗?我们入学时宣誓了的,不会放弃每一位病人的......”

  那一刻,神性光辉退去,江语乔突然发现,一切可以相信的,甚至盲从的权威、向导、人生指路灯,也不过都是寻常的大人。

  他们并非无所不能,他们只是大人。

  江语乔再也不会乞求神仙了,她不信神仙,不信妖怪,她什么也不信,她累了。

  医科大让她觉得恶心,所有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恶心。

  向苒轻轻握住她的手。

  江语乔面色平静,像在诉说他人的故事,可向苒还是想去握她的手。

  江语乔被她掌心的温度吓了一跳:“你的手好热。”

  向苒低低“嗯”了声,江语乔这才听出她的呼吸里夹着短促顿重的鼻音,她用手背去贴向苒的额头,很快皱起眉:“你在发烧。”

  向苒轻描淡写:“有点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