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原礼来信【完结】>第35章 2018-2013(1)

  江晴举着手机从黑暗中走来, 见江语乔抬头,把手电光线往下压了压:“你从哪找的蜡烛?”

  面前的蜡烛已经灭了,江语乔张了张嘴, 顿了几秒才道:“柜子里。”

  “哦, 那应该是家里用不到,爸妈拿过来的吧。”江晴说着去拉江语乔的手, “看着点路,东西太多了不好走, 小心别摔着。”

  江语乔被她牵住, 像是回到了需要仰着头喊姐姐的小时候,她的掌心攥着剩下的四只蜡烛, 窗外暴雨呼啸, 风声裹挟着雨声雷声, 猛烈拍打着破旧的玻璃窗, 老房子像是一艘夜航的小舟,在巨浪中颠簸震颤。

  江晴睡了, 江语乔坐在床边,划动火柴, 小心点燃了第一支蜡烛。

  然后是第二支, 第三支, 最后一支。

  跳动的烛火映照在略显粗糙的房间墙面上,江晴背对着她轻声说:“语乔,快睡觉了。”

  江语乔低低应了一声,烛光里, 她看见装纸钱的篮子就放在床边, 奶奶还是走了,她能做的都做了, 再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生日蜡烛只有短短一节,烛油滚落到桌面上,像是滴落的泪滴,很快,四朵烛火变成三朵、两朵,房间里彻底黑了下来。

  窗外雨声依旧,江晴在她身后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夜深了。

  江语乔昏昏醒醒,睡得不安稳,第二天不过六点,就被刺目的日光从床上逼了起来,雨后的日子阳光总是格外强烈,老房子没有窗帘,初秋的盛阳长驱直入,可以穿破人的眼皮。

  她下楼,看见江晴拎着早饭出现在拐角。

  村里人起得早,早点铺子四点多就荡着饭香,江晴买了两份稀饭,一份小笼包,去厨房收拾出几个破碗装好,招呼江语乔去洗漱。

  江语乔简单擦了把脸,看见昨晚放在廊下的火腿肠已经被吃光了,她撕开袋子,拿了两个肉包子放过去,廊下背面是一条小巷,左右两旁屋檐修得宽,凑在一起是个躲雨的好去处,约莫过了五分钟,昨日见过的大狗探出头,四下打量了几秒,飞快从盆里叼走一个包子。

  江语乔背对着坐在堂院里,听见身后的动静,轻轻笑了笑,面前的稀饭夹着一丝柴火灶的香气,是她熟悉的味道。

  江晴夹起一个包子放到她面前,江语乔早起没什么胃口,不爱吃油腻的,倒是尝到了肉香的小馋狗没出息,不顾妈妈的吠叫跑来蹭江语乔的裤子。

  江晴惊呼:“呀,你怎么来了。”

  远处,狗妈妈还在墙根下大叫,身子伏低,凶恶地盯着,随时准备抢回孩子。

  江语乔伸出一根手指点点小狗头,把面前的包子扔给它,小狗被养得圆咕隆咚,一点也不像野狗,不过行动倒是灵活,凌空而跃一口咬住包子,扭头就跑。

  江晴远远看着,末了叹了口气:“要是能养只小狗就好了。”

  江语乔试探着问:“带回去?”

  “爸不会同意的。”

  “那带回教师公寓呢?”

  江晴摇头:“不行的,教师公寓不许养宠物。”

  两个人沉默下来,小狗心里只有肉包子,看不懂人类的难过,它吃饱喝足,奶声奶气地叫了几声,朝着江语乔摇了摇尾巴。

  狗妈妈对人类仍有戒备,不肯靠近,但也没再摆出一副攻击的姿态,耐心等小狗叫完,才领着它离开。

  江语乔吃完饭,把碗洗干净倒了些水,又去小卖铺买了两大包火腿肠,和剩下的包子一起放在了廊下,出发去城里的客车早上八点开始发车,她和江晴上车时,整个山塘庄笼罩在清晨的雾气中,冷风拂过她们的面庞,带来一层薄薄的水汽。

  客车上挤满了去城里办事的人,江语乔坐在最后一排,随着车子的摇动昏昏欲睡,窗外是飞驰而过的连绵的绿色,浓郁的、粘稠的、浸泡在初秋的日光里,被洗刷得发白,客车带着她们路过山塘小学,路过种着玉米的田地,路过周家洼,以及那座奶奶曾经用尽全力跑过的桥。

  微凉的风扑在人们的面庞上,江语乔眼眶湿润。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她将头抵在车窗上,窗外的光影从她面庞上跑过,像是光阴的具象,车里不时传来说话声,手机外放声,车子吱呀吱呀晃动着,她微微闭起眼,让风吹散她杂乱的心绪,听了一夜的雨,江语乔心里奇异地安静下来。

  江晴在她背后指:“就是那座山。”

  “嗯?”

  “迁坟,奶奶的坟会迁到那里去。”

  江语乔抬头看。

  几座山峰隐在浓重的雾气中,都是幼年时奶奶带她爬过的,只是山站的太远,记忆也太远,江语乔极目远眺,记不清那些山的名字,只记得其中一座的山谷处生着连绵的毛竹,雨后山里到处都是新鲜的泥土香气,她牵着奶奶的手,垫着脚,站在山上往下看,目光所至,皆是摇曳的绿色。

  那绿色是什么,她认不得,脆生生地大声喊:“好多树——”

  奶奶就摸摸她的头:“不是树,是竹子,毛竹。”

  如果奶奶住的地方,能看到那片毛竹林就好了,江语乔平静地想。

  她慢慢接受了奶奶已经离开的事实。

  身后,江晴不知道什么时候接通了电话,手机有些漏音,传来蒋琬的催促。

  “嗯,上车了,可能堵车,两三个小时吧。”

  “对,中午到家,在家里吃,嗯......没什么想吃的。”

  “还是疼吗,好,那下午就去吧,我看看还能不能挂上号。”

  “觉得松动吗?没有......嗯,就是有些肿,好,知道了。”

  等她挂断电话,江语乔转头问:“妈妈牙还是不舒服?”

  “嗯,说是昨天下午突然肿了。”江晴打开挂号软件,开始查看当日号源,“我下午带妈去医院看看。”

  江语乔点点头,不再问爸爸为什么不带妈妈去一类白费口舌的话,只是从包里掏出一管糖递给她:“妈怕疼,这个给你。”

  江晴哭笑不得。

  蒋琬女士生平最怕的事情就是去医院,她说她打小就听不得这两个字,大老远看见医院的招牌,腿肚子就打颤,一想到医生要拿“小电钻”钻她的牙,她这心脏直扑通,气都喘不上来。

  这话虽有夸大的嫌疑,但也八九不离十,江晴小时候去拔牙,蒋琬看着害怕,趁她打麻药的功夫躲进了隔壁商场里,足足晃悠了一个小时,等江晴治疗完才敢冒头,被医生骂了个狗血淋头。

  蒋琬的牙一直不好,时不时就要痛上几天,江晴拖她去医院,她推三阻四,说什么也不肯,但是这次的确严重了些,蒋琬电话里说“稍稍有些肿”,实际是整个牙床都胀开来,不知道是不是上火了,一喝水,嘴里都是血腥味。

  午饭是水煮牛肉,蒋琬这幅样子,自然是不能吃,江朗在一旁狼吞虎咽,她就端个小碗喝蛋花汤,看起来怪可怜的。

  江晴面露愠色:“这么严重还拖着,要是我今天不回来怎么办,我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去医院吗?”

  蒋琬没直说,不过看表情大概的确是这么想的,嘀咕一句:“那你跟语乔都不在,我这不是一个人害怕嘛。”

  汤太烫了,江晴给她倒了杯奶,闻声道:“那小朗在啊。”

  蒋琬哼了声:“他刚多大,不添乱我就谢天谢地了。”

  “那我爸呢,让我爸陪你去啊。”

  蒋琬又哼了声:“快别提你爸,谁敢指望他干个啥。”

  等到了医院,江晴才知道蒋琬究竟打的是什么注意,江正延没时间,靠不住,忙人一个,但是程文礼却可以出差结束立刻赶来,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医院大厅,手里拎着一兜水果和一箱补品,礼貌周到地问候着:“蒋阿姨,听说您牙不舒服是吗,我跟我姑姑打过招呼了,今天有专家出诊,诊室在二区四楼,我带您上去吧。”

  蒋琬笑得像朵花:“你看看你看看,文礼这孩子办事就是妥帖,这还提着行李箱呢,大包小包的,刚从哪儿回来啊,舟车劳顿的真是麻烦了,小晴,还不帮忙拿着点。”

  江晴嗯了一声,垂着头去拿程文礼手里的东西。

  程文礼连忙挡开,朝向蒋琬笑了笑:“没事阿姨,哪有让女孩拿东西的,我拿着就行,您小心台阶。”

  蒋琬握着江晴的手,意味深长地拍着她的手背,每拍一下,都要长吁短叹地哎哟一声,足足哎呦了三声,才拖着长音道:“体贴哟——”

  蒋琬的牙要动的不少,有要拔的,有要补的,还有一颗要做根管治疗,患者家属不能进诊室,口腔科外没有空余的椅子,江晴也有意想要避开程文礼,于是佯装学校来电,举着手机下了楼。

  楼下有护士在拐角出闲聊,说有个孕妇想吃一家私房馆子的雪菜烧饼,老公不肯去,倒是妹妹的男朋友特意跨了两个区去排队,等到妹妹带着烧饼赶来,姐妹俩见了面,抱头痛哭,这姐姐就一直说自己看错人了,说妹妹比她强,以后能过好日子。

  其中一个道:“嗐,倒也不是看没看错人的事儿,只是这男人追你的时候吧,总是甜言蜜语,不辞辛苦的,等到真的夫妻一体了,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另一个笑着回:“看你这说的,怎么,被伤过啊,那天底下就没有好男人了?”

  江晴站在自动售货机前,周围人来人往,机器屏幕上的光在她脸上涂了一层柔和的白。

  程文礼是好人,还是那个她会在怀孕时哭着看清的人,江晴不知道。

  算上今天,他们只见过四次,第一次吃了一顿复杂的西餐,第二次看了一场俗套的爱情电影,第三次将新开的商场转了两圈,买了二十个游戏币,但是没抓到娃娃,如果不是蒋琬制造机会,江晴想不到除了吃饭逛街看电影外,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浪费掉彼此疲惫的周末,去执行父母下达的约会任务。

  人人都说她和程文礼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每次见过面蒋琬都要追问进度,即便看出江晴兴致不高,她仍旧坚持推劝,反复告诫着,程家是好人家,程文礼是好孩子,这是当父母的,给她精挑细选的好亲事。

  “那我跟你爸不都是为了你好,还能害了你不成,你就见见,去见见,见一见怎么了嘛。”

  “人家文礼对你挺满意的,说你这也好那也好,你呢,你怎么说。”

  “那感情不都是谈出来的吗,想当初我和你爸不也是相亲认识的,你别那么多顾忌,谈谈就熟了。”

  江晴总有推脱,蒋琬也总有千万句话等着她,再摇头,便是一句:“那不然你还想找什么样的啊?”

  程文礼礼貌、周到、有教养、工作稳定,他是最好的人选,可如果江晴不想选呢,如果她不想结婚呢。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不能和蒋琬说的。

  那些关于自由的探讨,她只敢低声说给江语乔。

  见她迟迟未归,电话铃响起,是蒋琬的来电,一开口,便是怨她不应该把程文礼一个人晾在那里,有什么工作非要周末忙,她随口应付,抬头时,看见程文礼已经顺着楼梯下来寻,远远地,朝着这边挥了挥手。

  他未必不好,可江晴只想逃。

  但她也只能走上前去。

  窗外天色倏忽暗了下来,乌云飘在人们头顶恐吓,传闻中的雨却到了第二日下午才降临,教室窗外的树上挂着个破塑料袋,被雨打湿淅淅沥沥的,很是吵人,江语乔撑着头看雨,孟媛凑过来,小声问:“那是什么树?”

  江语乔眯了眯眼:“槐树,生的花可以炒鸡蛋。”

  “真的吗,你吃过吗?”

  “吃过,小时候我和奶奶住在老家,槐花一开,村子里的人就会去摘,凉拌、油炸、或是加进鸡蛋饼里,都可以,不过都不好吃。”

  孟媛被她一本正经的嫌弃逗笑,江语乔眨眨眼,不明所以:“笑什么。”

  “没什么。”孟媛摇摇头,忽然说,“我也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小学才和爸妈来了城里,爸妈工作忙,只有寒暑假才有时间带我回去,我也好久没有见过奶奶了,哦,对了。”

  她从笔袋夹层翻出一张照片:“你看。”

  江语乔靠过去,照片上是一只小猫。

  “就是你救下来的那只,你还记不记得。”孟媛将照片放到江语乔掌心,“是班主任找到的,我求了我妈妈,先养在我姑姑那里,等高考结束就许我接回家。”

  照片上的小猫躺在地板上,身子拧成一百八十度,两只前爪伸向镜头,两只后爪则朝向天花板,肚皮外露,神情惬意,满脸嚣张的慵懒,看起来对新家很是满意。

  江语乔点点照片:“居然是个小长毛。”

  “嗯,长大了胖了一些,更明显了。”孟媛叹了叹气,“日子过得好慢啊,要是明天高考就好了。”

  江语乔笑,学着班主任的语气逗她:“准备好了?”

  “当然没有,准备是永远准备不好的。”孟媛小心地把照片收回笔袋,拉好拉链,“你说,上大学好玩吗?”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愣住,而后慌忙解释:“我不是......你、你要是......”

  江语乔轻轻抹平她的慌乱:“好玩。”

  孟媛看过来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江语乔在雨声中慢慢开口:“大学没有高中这么多条框,除了上课,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学生会,社团,校外实践,才艺汇报,会乐器的同学临时组建民乐队演奏百鸟朝凤。每天晚上操场都有人跳舞,弹吉他,摄影社外出拍作业,会突然抓路人合照,我也被抓过,一群人突然冲过来围住我,拍出来的照片,嗯......很傻。哦,学校宿舍原本没有空调,后来有个学长光着身子跳湖,在湖里举牌子,连校长都去劝他上岸了,然后我们就有空调了。”

  孟媛一脸好奇:“还能这样?”

  “嗯。”江语乔点头,“大学的确很好玩,比高中好玩。”

  她和老师家长话术一致:“好好考,上了大学就解放了。”

  这话当然是骗人的。

  医学生的课业并不比高中生轻松,照旧有早读,照旧有晚自习,超一半的学科老师喜欢课前小测,另一半则热衷于高难度的期末试题,在图书馆通宵复习都是寻常事,而江语乔因为每日都要回家,一分钟拆成两半用,生活便更艰难些,她没时间参加社团,没时间社交,什么操场上有人跳舞,湖里有学长明志的事情,都是她胡乱编造的。

  但有件事是真的。

  某年冬天的11月7号,她的生日,辅修课老师讲解陶笛,喊她上台演奏生日快乐歌,楼上,又或是楼下,不知从哪里传来长笛与她合奏,婉转的声音托举着她生疏的低沉,然后,窗外落雪了。

  梦境般、悠扬的乐声中,她们在看同一场雪。

  这件事江语乔永远记得,可以说上千千万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