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兰艾俱焚>第六十四章

  星月未隐,天色半晦,东大街回春堂的大门擂得山响。

  守门的小伙计哈欠连天,不耐烦地披上衣服,趿拉上鞋,一边应和着,前去开门。

  拉开门一看,站着个一脸臭屁的小鬼头,背着褡裢,语气不善:“叫你们东家出来见我!”

  小伙计本来在睡梦中被叫醒就一肚子火,这话更是火上浇油,翻个白眼道:“我们东家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他一个大夫,不行医治病,摆什么臭架子!”

  小伙计上下打量他一番:“我看你身上没病,有病的是脑子,哼!”

  说完把门嘭地一关。

  薛小神医气得直跳脚。十多天前,他头昏脑涨地醒来后,药庐中已空无一人,最后只在桌上找到一封兰旭留下的连篇狗屁。他好心好意救了这对儿假父子,不知感恩就算了,还打晕了自己带走了蛊虫!他苦心培育了两年的蛊虫啊!这口气他死也咽不下,两条白眼狼!

  他不可能坐着干等,于是一鼓作气,背着行囊北上寻虫。到底没有功力支持,做不到兰旭和花时那般日夜兼程,所以这天才到,先来投奔师弟。

  不料吃了个闭门羹。

  出师不利,他一定要跟师弟告状!

  薛小神医暗骂一声,抬手又要敲门,忽然余光看到一个踽踽独行的身影,十分眼熟。待近了,好嘛,他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喜不自胜:好嘛,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罔他一路奔波!

  他一下子蹦到花时面前:“嘿!!”

  花时手成利爪,看到是薛小屁孩儿,及时在中途收了回去。他现在没心情敷衍,但想到兰旭让他去南疆找这个人,如今这个人来了京城——花时心中陡然升起隐秘的窃喜:那自己就有理由滞留京城了。

  遂翻过脸来,和颜悦色地打招呼:“薛神医。”

  薛小神医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花时从来没这么礼貌过,皱眉道:“你是……花时?”

  “是,兰旭——我爹让我去南疆找你。”

  薛神医一拍大腿,管他为啥转了性,先查探蛊虫状态再说,捞过花时的手腕,没来得及仔细查探,回春堂的门开了,段大夫雪白的美髯先探了出来,那双温和的眼睛紧随其后,看到薛小神医,眼睛一亮;又看到花时,虽不明就里,却仍出得门来,毕恭毕敬道:“师兄。”

  薛小神医不宾之士,死死拉着花时往回春堂里走,生怕他撒手没,口中叫唤道:“有什么好吃的通通上来,饿死大爷啦!”

  待薛小神医吃饱喝足,去了空着的西厢小憩片刻,精神抖擞重整旗鼓,跑去后院客堂,朝喝茶的花时勾勾食指。

  此时旭日临窗,段大夫在前面坐堂出诊,薛小神医除了医术,不谙世事,全没想过帮他老苍的师弟分忧,心思全在他的宝贝蛊虫上。摸过花时的脉后,惊喜交集道:“呀,真的起效用了!我精心养育的雄虫以毒为食,短短数日,已经将你体内的毒素吞食大半了,果然厉害,再过个十天左右,毒素殆尽,你只要定期服用黄牡丹喂它就成了!”

  兰旭与花时讲述灵犀蛊时,言辞不详,花时又愤恨怨毒,只当他寂寞空虚,下贱求欢,全没想过这玩意儿真的能治病,回京后短短三日饱经世变,到昨夜冰雪消融,兰旭都没提起过什么蛊,却记得让他去找薛小神医。

  花时越想越不对劲,忐忑道:“这蛊究竟是什么?”

  “你爹没跟你说?”薛小神医讶道,复又想到种蛊的过程,大抵是兰旭尴尬,只顾着扒裤子,场面混乱,不好解释,便说道,“对了,你爹呢?”

  花时眉目黯淡:“他还有事。”

  “什么事儿有命重要?你们这对儿破锅烂盖,是嫌我命长要气死我!”

  “什么意思?你刚说起效用了,难道是兰旭——”

  薛小神医没了斟酌用词的闲情逸致,破马张飞道:“你们后来又做过没有啊?”

  饶是花时不要脸,也不禁张口结舌:“啊……啊?”

  “啊什么啊!你爹没说吗,他现在的命,全靠你的精元往下续,你们走的那天才做了两次,他体内的雌虫明显虚弱得很——”

  “那天我们……一次。”

  “一次?!!”薛小神医的声线唱戏似的骤然拔高,抓着花时的肩膀大力摇晃,“我年纪小你别骗我,你说你们那宿长夜漫漫就他妈做了一次?!你他妈肾虚吗!!”

  花时烦死他了,使了巧劲拉下他的手,眉头拧成个疙瘩:“有屁快放。”

  薛小神医煞白着脸:“十天之内你上不到他,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这回白色转移到了花时脸上,脑中烟火连炸,晕眩不已,手掌轻颤,把住椅子扶手,强作镇定:“解释。”

  薛小神医痛心疾首地讲明了灵犀蛊的利害,又道:“……我他妈苦口婆心告诉他,种蛊的时候至少做两次,第一次种植雄蛊,第二次雄蛊反哺雌虫,做一次,他这是找死!你们这些病人,能不能有一次听从医嘱的啊!!”

  “兰旭知道这些?”

  “废话——”

  花时二话不说,抓过包袱,拿出子剑,起身便走:“我去找他。”

  薛小神医在他后面道:“这就对了,我知道你心里别扭,罔顾人伦的勇气不是谁都有的,但人命关天,你爹也是没办法,何况伦不伦的……还不一定呢。”

  “我知道他不是我亲爹,”花时直接戳穿薛小神医的暗示,“但这和他是不是我亲爹没关系,我就是不能没有他。”

  他的冰雪消融了,兰旭坚韧地挺过了冬天,却要随着春天一并瓦解。

  他可以离开他,但不能没有他。

  兰旭让他走,让他别回来,让他别找他。

  既然又骗了他,就别怪他不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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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瓶碎落于地,视线渐渐恍惚,不知哪里来了风,吹来喧嚣与天光。

  耳畔似乎传来了爻儿的声音,伴随着打斗。

  他转过迟钝的眼眸,呆住。

  天牢里,兰旭呆呆地看着铁栏外的花时。

  忽而笑了下:“原来死前会看到最想见的人是真的。”

  手指动了动,想摸一摸幻影的脸,却没了力气,胃中一阵痉挛,下腹绞痛,血液从喉头翻涌而出,流淌满襟,他却恍若不觉,犹自喃喃道:“还在恨我吗?再冲我笑笑吧,就像临走时那样。”

  那幻影却没让他梦想成真,反而蹭地站了起来,一脚踢开被他砸晕的端酒狱卒,子剑锋锐的砍断牢房门锁,兰旭懵懵地看着他,这时赐下天光的洞口传来打杀之声。

  对面的伍九早停下了叫喊兰旭的声音,眼睁睁看着花时闯进牢房,一把捞过兰旭的腰,单手揽在怀中牢牢抱住,花时的表情如平静的水面,唯有快要撕裂的通红眼眶,泄露出其下波涛翻涌。

  解决掉成群结队的狱卒,乍出天牢,迎接他的是戎仗整齐的官兵,如铜墙铁壁,将他们围个水泄不通。

  兰旭眯着眼睛,在晃晃日光下夺回了几分理智,无奈地闭上眼:“爻儿……”

  花时单枪匹马,咬紧牙关怒瞪煌煌精兵,臂弯将兰旭抱得更紧。

  兰旭靠在他身上,轻声道:“爻儿,放开我。”

  “不。”

  “爻儿,我已饮下鸩酒。”

  花时心跳漏了一拍。

  兰旭叹道:“你不该回来。”

  “要死一起死。”

  兰旭的神思渐渐远去,血涌成河,如果让他选择,死在爻儿怀里,绝对是一种惩罚。

  “爻儿,活下……”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风中。

  他今生用多情与命运交手,却用同一块石头,骗了同一个人两次。

  花时惨然一笑,低下头柔声道:“我说过,不许你再抛下我的。”

  说罢横空举剑,日光在剑刃一闪而过,他毫不犹豫地划向了自己的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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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开眼,兰旭看着陌生的房顶,大脑一片混沌。

  一张模糊的脸闯入视线。兰旭眨眨眼,眼前从模糊,到叠影:“薛……咳咳!”

  嗓子像吞了碳,咳得胸口发紧,一大群思绪争先恐后涌上头顶。他应该是死了,但是——他茫然地打量着房间,很像公主审问他的衙门后堂,而且——

  他的目光又转回到眼前的脸上:“薛神医?”

  “诶呀,诶呀,你命可真大!”

  另有一道尖细的嗓音响起:“这是醒了?咱家这就禀报皇上去!”

  兰旭慢吞吞地吸收这两句话的含义,半晌咂摸过味儿来,猛地起身,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口中念叨着:“爻儿……爻儿……”

  薛小神医赶忙上来扶他:“你别乱动呀,爻儿是谁?”

  兰旭抓住他的袖子,像抓着水中的浮木:“花时……花时呢?”

  “你儿子呀,他——”

  话音未落,门开,打头儿而进的是一双绣着金龙的皂靴,身后另跟着几人,不多,却足以将衙门后堂塞得满满当当。

  兰旭一一看过去:皇上,身后是公主、许仕康,还有……爻儿。

  兰旭终于放下心,顶着晕眩的脑袋,挪下榻来,叩头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

  兰旭勉强立起,小皇上依旧是那副平易近人的面庞,亲切道:“兰驸马感觉怎么样?”

  “谢皇上关心,草民无碍了。”

  兰旭心中惴惴,不知道小皇上打的什么算盘,照理说,他现在应该和爻儿身在刑场。

  小皇上关心地询问薛小神医:“当真无碍了?”

  薛小神医草莽中人,没跟皇室打过交道,有什么说什么:“现在哪能断言。不过我知道了,原来雌虫在迫不得已之下,也可以毒为食,那毒酒尽数喂给了饿疯的雌虫,未伤躯体,反倒因祸得福了,但具体有啥后遗症,还得观察。”

  兰旭愣了愣,难怪心脏暂时没有了心慌意乱的痛感,不由看向花时。花时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自打进门就没换过地方,一经对视,兰旭颇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小皇上瞥了眼身旁的公主,冲兰旭笑道:“你卧底的身份,朕已经同姑姑说清楚了,无记业被剿,你功劳不浅。”

  兰旭若有所悟:提了无记业,没提随侯珠,看样子,随侯珠是被小皇上收了去。

  没了随侯珠的宗室,就像被拔了爪牙的老虎,上废不得昏君,下打不了佞臣,小皇上彻底皇权在握,帝位稳固了,日后扶植宗室,也不必担心被反咬一口。

  接下来……兰旭担忧地窥向许仕康——接下来就是收军权了。

  许仕康鼻观口口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人得服从大势所趋,即便尊贵如皇上,也逃不脱毕生的权术斗争。

  思及此,兰旭道:“草民斗胆相询,吴秋雁姐弟,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小皇上乐呵呵道:“依法处置。”

  小皇上装傻,谁也奈何不得。就如小皇上绝口不提随侯珠,好像随侯珠一直在皇室里,未曾离去。吴秋雁姐弟没了昭王子女的头衔,本是好事,至少伍九能逃过一劫。可看小皇上的态度,似要一网打尽。

  兰旭对伍九已经仁至义尽,时也命也,奈何不得。

  小皇上又道:“兰旭,你卧底无记业,有功;可是在查出周成庵谋反后,冲动杀人,是过,朕不能留你。”

  兰旭身上一凛,漠然等待裁决。

  “花时劫狱,罪当处死,但念在救你是出于义愤,而且,朕素来知晓他的性子,”小皇上很苦恼地摇摇头,“本想着能扳扳他的性子,却闹出这么大个动静,朕也留不得。”

  话锋尖锐一转,眼中精光四射:“你二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限你们一天之内,离开京城,二十日之内,逐出大雍,今生再不得踏入大雍一步!”言罢,又恭谨地询问公主,“姑姑,您看这样处置如何?”

  除了薛小神医,一屋子的人精,小皇上明面给公主面子,可没了随侯珠,公主只能揉圆搓扁。

  其实以宗室的角度来说,兰旭伏法是最好的结果,这坐实了他投靠无记业,刺杀了周成庵,证明周成庵与无记业没有牵扯,他的党羽不会为表清白,尽数靠拢皇帝,而是会在宗室与皇帝之间左右摇摆,以公主为首的宗室力量,会在武将集团和皇帝之间,保持相对的独立,不至于完全沦为棋子。

  可最终的判决是流放,也就是说,周成庵要骂名千古了,后续的一系列因果,将会是另一些人的故事。

  你方唱罢我登场,红尘舞台最不缺的就是戏。

  公主颔首道:“都听皇上的意思。”

  小皇上言笑晏晏。

  ………………………………………………

  黄昏,京郊。

  兰旭和花时一人牵着一匹瘦马出了城门。

  前方残阳如血,衰草连天,一条条拉成直线的云像皱纹像白发,衬得苍天垂老。

  兰旭停在道边,同送行的许仕康道:“就到这儿吧。”又笑道,“今日,多谢你救下爻儿。”

  若非许仕康及时赶到,打落花时划向喉管的剑,自己醒来之后,会如何崩溃,兰旭想都不敢想。

  许仕康见四下无人,忽然从怀中拿出一道圣旨:“兰旭、花时听旨。”

  二人一愣,跪地领旨。

  “皇上口谕,许仕康作文,命你二人探询西域龙鳞产地、性能、铸造等,定期秘报,钦此。”

  二人接了旨,面面相觑。兰旭失笑道:“皇上真是……”

  “物尽其用。”花时接道。

  许仕康没笑,静静地看了兰旭半晌。

  “保重。”

  “保重。”

  秋风萧瑟,又是石榴的季节。许仕康还记得那是兰旭最喜欢的果子,艾松会从自己的分利中匀出一个给兰旭,而他,不知跑了多少地方、多少时日,找来了一个滇州的点心师傅,让他留住石榴的味道。

  结果差强人意。而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三个人,生离死别。

  兰旭和花时纷纷跨上马。

  临走前,兰旭回望,遥远的宫殿高耸入云,密匝匝的黄瓦像一块巨大的松脂,裹住了里面的鲜活的生命,形成了亘古的琥珀。

  十六年来,他也在这里。而今,他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恍如隔世。

  回过头来,看向他近在咫尺的爻儿,微微一笑:“走吧,先去南疆。”

  花时也笑起来,刚扬起鞭子,忽然身后传来一阵介乎儿童与少年之间的声音:“爹——爹——!!”

  兰旭猛然回头,一个小人快马加鞭向他赶来。

  兰旭跳下马,晏果停驻后,直接扑进了他怀里,鼻尖一酸,泪盈眼眶:“爹……”

  兰旭紧紧地抱住他:“果儿。”

  相顾无言。

  细细的小树历经风雨才会茁壮长大。此生还能在身败名裂之余,再见他的宝贝一面,他已心满意足。

  花时坐在马上,难得没什么嫉妒。

  “好了,时间到了。”

  许仕康道,上前去拉晏果。晏果没像从前那样闹脾气,虽红着眼,抽泣着,但还是乖乖地松了手。

  兰旭心中酸痛,却倍感欣慰:“果儿,你是爹爹的骄傲。”

  晏果带着哭腔道:“爹,你要、要照顾好自己。”

  “放心吧,你爹有我呢。”花时接上话头,“再说,是我们不能回大雍,又不是你不能出大雍……”

  晏果忽然止住了哭,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般,眼睛发亮。

  兰旭哑然失笑,翻身上马,最后看了许仕康和晏果一眼。

  一个是他的少年时代,一个是他的十六年间。

  转过头,迎上花时平和淡然的微笑。

  石头开花了。

  两人扬鞭跃马,秋风黄沙,天纵潇洒。

  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但谁都可以从现在开始。

  尘随马去,夕阳贴近了地平线,像一团巨大的火焰。两人如两只飞蛾,朝着火焰奋不顾身,渐渐消失在晏果火红的眼底。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