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 京都下了第一场雪。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下得很凶,姜白榆夜晚从实验楼出来的时候,台阶上已经覆了很厚的一层银白。
放眼望去, 雪落如沙, 不同于南方的湿雪,而是北方独有的钻石雪。无论是天上正在散落着的雪花、抑或是四周已经堆积起来的雪层, 都像是藏进了皎洁的晶体,在光线的折射下闪闪发亮。
姜白榆没见过这样漂亮的雪景,新奇地站教学楼的屋檐下静静看了一会儿, 又抬手去掬落下来的雪点, 直到身体察觉到冷了之后, 他才缓慢地回过神来,随后将外套拢紧了些,快步迈进茫茫的雪色里。
“阿榆。”
没走几步,在两栋教学楼的夹道处,一道熟悉的沉蕴声线唤住了他。
姜白榆顿住脚步, 有些惊讶地侧头看去——不远处, 隐没在夹角黑暗中的男人身量很高,挺括的深色大衣下摆垂到小腿,再加上对方肩背开阔, 就愈发显得体态修长。
周遭光线太暗, 姜白榆看不清男人的表情, 只能透过纷飞的雪, 隐约瞧见对方指尖忽明忽灭的一点细小火光。
姜白榆眨了眨眼,在确定了来人的身份后, 快走几步来到对方面前,轻声问, “你怎么来了?”
原本想问对方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儿,但是姜白榆的视线瞥见宋纪肩头的落雪,话音一转,又变成了——“怎么不进去等,或者给我打电话?”
他记得宋纪前些日子有提起过最近要处理些家事,因此最近几天补习结束后都是这人手底下的司机来送他。
“这不是担心打扰到我们家阿榆么。”
宋纪随手捻灭了烟,将人拉近了些,视线从姜白榆的脸庞滑落到他的衣着,紧接着,抬手捏了捏姜白榆的衣袖,原本似笑非笑的神情沉下一些,眉头皱得更深,“怎么穿这么少,不冷么?”
“没有很冷。”姜白榆摇了摇头,又补充道,“只听说了最近会下雪,没想到是今天,所以才穿少了点。”
宋纪很敏锐地察觉到姜白榆比平日里略上扬的语气,眸光微动,“阿榆很喜欢雪吗?”
姜白榆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偏头看了眼一侧纷飞的雪花,点了点头,“我第一次见到雪。”
“很漂亮,很喜欢。”
姜白榆说这句话时语气很轻,面上的表情也没什么明显的波动,但是眼底的湖泊被喜悦轻轻撩起一丝涟漪,让他显得格外柔软。
简直像小孩儿一样。
宋纪垂在一侧的指节微微一动。
在姜白榆反应过来之前,宋纪已经脱下了身上的那件外套披在他的身后,示意他伸手。
“不用——”
姜白榆想说反正马上就回寝室了,然而话刚出口就被宋纪俯下身来印在唇边的亲吻打断。
“乖。”
男人低着声音劝哄的语调响在耳畔,带着几分格外撩人的哑,姜白榆不知不觉就顺着对方的意思穿上了外套。
刚脱下的大衣内侧还带有暖融的余温,裹挟着醇厚的酒香又混进一丝浅淡的烟草气息,并不显得杂乱,反而带着出人意料的安心感。
在身上被人严严实实地包裹好之后,姜白榆垂在一侧的手也被另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所包裹,宋纪刚牵住他的手,立马又像是不知足般,松开了些力道将手指插进姜白榆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走吧。”
这个时间,除了刚结束晚课的学生,其余的路人已经很少了,因此显得格外寂静,耳畔几乎只能听到鞋底与雪面的摩擦声。
路旁暖黄的路灯洒下,印出两道并肩而行的修长人影。
单是看着,似乎和校园里所有普通的情侣没什么两样。
姜白榆垂眸看着地上的影子半晌,忽然低低地开口。
“哥哥。”
“嗯?”
男人偏过头来,疑惑地哼了一声。
姜白榆没转头,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点,又低声唤了一次——
“哥哥。”
语调比上一次软了些,分明是微不足道的变化,却让宋纪眼底染上些晦暗。
他察觉到身侧的少年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肩挨着肩将两人缠着的手轻轻摇了摇,于是细微的电流便由此顺着紧贴着的肌肤,钻入脉搏,将彼此间心照不宣的安抚顺着血液涌动到心脏。
心底沉郁的阴霾被人无声地拂去,只余下难得的平静。
然而在温和的抚慰之后,某种躁动的、近乎择人而噬的欲望便倏然而至。
但没等宋纪有所动作,姜白榆就先拽着他的手将他拉停了脚步,随即偏头看了他两眼,忽地轻轻笑了起来。
“哥哥,你眼镜湿了。”
薄雾随着唇瓣的开合轻轻呼出,将那张近乎与雪色融为一体的容颜衬得愈发模糊。
宋纪偏过头,听见姜白榆语气里清浅的笑意,喉结滚了滚,就着牵手的姿势向着他俯下身,“宝贝,帮哥哥把眼镜摘了。”
姜白榆依言帮他摘下眼镜,刚想伸手去掏背包里的纸巾,但刚一扭头就被人抬手掌在脑后,与此同时,一个又深又重的吻印在了他的唇上。
掠夺似乎是刻在眼前这个男人骨子里的天性——宋纪在接吻时往往要求深入,大多数时候并不满意于表面上的浅尝辄止,习惯性地在轻吻摩挲之后就紧密地抵着姜白榆的唇瓣,强势又迫切地往更深处探索。
而今夜又与往日不同,姜白榆从愈发深切而缠绵的吻里,隐隐觉察出了对方某种惊心动魄的欲望。
几欲把人吞噬的、湿热的吻,混合着鼓噪的心跳,几乎要把周遭的冰雪融化。
分开的时候,两个人的唇都红得不像话,姜白榆尤甚,唇瓣艳得如同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微微一抿就能感受到轻微的疼痛。
姜白榆原本就裹得格外暖和,现下只觉得浑身都在乎乎往外冒着热气,连舌尖都是滚烫的。
他脸皮薄,此时裸露在外的脖颈和耳根处全都红得透彻,像被迫在凛冬前早早绽开的梅花,透着青涩与冷淡交织的艳。
这副模样将某个意犹未尽的男人勾得眸色暗沉,宋纪抚着姜白榆脊背给他顺气的手落在他腰间扣紧,接着不由分说地俯下身。
被宋纪似乎还要再来一次的目光惊得恨不得离他八丈远,姜白榆在对方压下来之前先一步攥着男人的衣领将人抵住,侧过头喘了口气,“先、先让我缓缓!”
看起来像是被狼惹急了的兔子,少见地露出几分惊慌失措来。
宋纪被姜白榆的神态逗得闷笑了两声,不再惹他,转而问,“宝贝,想去滑雪吗?”
姜白榆瞥他一眼,思索了片刻,摇摇头,“暂时没钱,而且最近也没时间。”
宋纪挑了挑眉,轻笑,“有男朋友就够了。”
*
那晚之后,宋纪的家事似乎暂时告一段落,虽然平日里的行程依旧紧促,但看起来比原先在南江以及回到京都时的那两个月要好上许多,再加上姜白榆工作日里几乎都是满课,宋纪往往也只能趁着周末来找他。
对方似乎真的把他那晚说的话听了进去,没再直白地给姜白榆送钱或者其他昂贵的礼物,更多地借着熟悉环境的名头带着姜白榆逛遍了京都的名胜景区,包括博物馆和各种公园,甚至是姜澍向往的环球影城。
这些在姜白榆看来同对方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地方。
宋纪这样的人天生属于那些纸醉金迷的场所,姜白榆以为对方绝不可能耐下心来陪什么人进行无意义的时间消耗。
“在想什么?”
颊侧被人轻轻吻了吻,在汹涌的人潮与绮丽的灯光中,姜白榆转头看去,身侧近在咫尺的男人眉目深邃,在背光处蕴出些不可言说的温柔。
“没什么。”
姜白榆回过神,视线投向一片昏暗的乐园影城上空。彼时已至深夜,周围都是在等待最后的烟火表演的人。姜澍玩了一天,精力已经彻底消耗殆尽,姜白榆原本想把人抱起来好看烟火表演,结果对方在等待的时间里已经趴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他看垂头看了眼怀里睡得正香的小家伙,试探性地拍又拍他,见始终得不到回应,只得作罢。
沉稳的熟木香靠近,一双手伸过来,将搂着姜白榆脖颈睡得正香的姜澍接过去,同时往他手里塞了杯温热的饮料。
对方这些举动做得太过自然,等姜白榆反应来的时候怀里已经空了。
宋纪就这么一只手托抱着姜澍,另一只牵住姜白榆空下的手放进大衣同侧的口袋里,习惯性地用掌心捂热后再用指腹反复摩挲过他微凉的指骨。
姜白榆体温偏低,在冬日里哪怕裹得再暖和也时常手脚冰凉,宋纪和他牵手时中总会不自觉地这么摸他。
姜白榆顺着宋纪的动作偏头看了眼姜澍,对方大概是潜意识里感受到换了个地方,不安地挣动两下,随后又沉沉睡去。
于是他也重新收回视线,再次朝天际看去。
奇幻的魔法世界的咒语伴随着灯光在古堡建筑的外表上浮现,活泼的、属于少年人的欢乐一点点坠上姜白榆的眉弯,让他如同暗夜里的群星般闪闪发亮。
而这份隐晦又羞涩的光芒,被唯一没有注视着表演的那人尽数收入眼底。
等到最后一束火花冲上天际,人群中此起彼伏地跃出欢呼声,与此同时,姜白榆察觉到有人覆在他耳畔,贴着他的耳垂轻轻说了一句话。
“阿榆,转头。”
等姜白榆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唇上便印上熟悉的气息。
“啾。”
姜白榆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连同烟花一起炸响的声音。
眼前是烂漫而盛大的际遇,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刚刚好。
*
临近月中时,京大的各个学院都纷纷在这段时间展开阶段性测试,因为要求严格,是以每个人都比起往日要忙碌不少。
姜白榆没课的时候会直接泡在图书馆,有时候盛锦会和他一起去,但更多时候姜白榆会继续留在实验室里做研究,而盛锦也会找一个安静的位置搬着那数本厚重的法典去背书。
因为备考的关系,温池砚和齐若最近留在寝室的时间比以往多了不少,前者虽然仍旧和人保持着距离,但是不如以往那般难以接近,有时也会主动找姜白榆聊天,了解他的近况。
宋纪也时不时会给姜白榆发消息,但他日常由于上课的缘故习惯性给手机设置了静音,一般情况下也不怎么喜欢看手机,因此回复得很慢。
继那场浩大的初雪之后,京都又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的雪,而雪停的那一天上午,姜白榆正好结束了期中的最后一科测试。
宋纪掐准了打来电话邀他出来放松心情,姜白榆只以为是像往日一样的参观景点,没多想就同意了。
于是当天下午,一架私人飞机就降落在了国内最大的私人滑雪场内。
这场行程姜白榆几乎是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直到下了飞机,宋纪才告诉他这次来除去滑雪之外,还要带他认识几个朋友。
“勉强算是发小吧。”
宋纪相当随意且平淡的一句话,将姜白榆惯常平稳的面容砸出几丝裂痕。
在雪场门前,姜白榆难得踌躇,他直觉自己一旦踏进了眼前这道门,就算是默认了彻底踏入另一个属于宋纪的世界。
察觉到姜白榆的不安,宋纪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轻笑着安抚,“都是熟悉的朋友,阿榆往后也会认识的。”
“作为恋人,宝贝不想多了解我么,嗯?”
仅剩的退意被这一句话轻轻打散,姜白榆顿了顿,微微垂下眼睫,回握住了宋纪的手。
和想象中一大群富家子弟的集会不同,偌大的内部场馆里只有靠近吧台的部分坐了三个人,打扮格外休闲,举手投足间都是接受过精英教育的镇定与松弛感。
其中一个面朝他们坐着的女子看见他们到来,热情地起身挥手打了招呼,其他两人顺着她的声音回过头来,也朝着这个方向点了点头。
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
“我姓秦,单名一个枝。”长相明艳大方的女子含笑做完自我介绍,紧接着伸出手就想摸向姜白榆的脸颊,“好漂亮的小朋友。”
然而没等她摸到,就被宋纪不冷不热的一个眼神慑在原地。
“……切。”
秦枝唇畔的笑意扭曲一瞬,瞥了眼神色不愉的悻悻收回了手,重新看向姜白榆时又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小榆对吧?过来坐。”
大抵是秦枝的性格过于爽朗,让姜白榆原本忐忑的内心不自觉放松些许。
其余的两个男人看模样也和宋纪他们差不多年纪,其中一个是雪场的主人,叫方城,看起来有些寡言,但气质沉静平和,极易使人联想到历经磋磨而坚实的盾。
另一个叫盛时澜,因为这个独特的姓氏,姜白榆在对方自我介绍时不由多看了他两眼,换来宋纪在他掌心收紧的力道。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人看起来,倒确实和盛锦有些像。
几人闲聊了没多久,姜白榆就被宋纪牵走,取了雪具上了滑道。
“宋纪。”
全副武装站在传送梯入口,姜白榆叹了口气,推了推托着他手肘的人。
“嗯?”
“我不会滑。”他抬手用雪杖戳了戳地面。
——好歹找个教练什么的。
“我知道。”
宋纪舒展眉眼,悠悠笑了笑,他抬手拖住姜白榆的手,就着吻在手背的姿势自下而上地看着他,语调拉得长且缓,“我就是宝贝的私教啊。”
“……”
“肉麻。”
姜白榆面无表情地抽回手,转身利落地踏上了扶梯。
但是不得不说,宋纪从各种方面来看,都确实是一位很好的老师。
他教得好,加上姜白榆领悟能力强,自然学得就快,没多久就他能自己顺着雪坡流畅地滑下一段路。
“好棒。”
宋纪站在坡下,完全无视下滑时带来的冲击力,稳稳当当地展开手臂将姜白榆拢进怀里,甚至还有闲心撩起他的额发吻过他的额间。
姜白榆被他像是鼓励小孩儿一样的做法弄得有些无语,将人推开些,指了指另一侧的滑道,“我想去那里。”
新手滑道已经熟练到没有什么新鲜感了,姜白榆想试试更高的坡度。
他难得提出要求,宋纪自然不会拒绝。
但是两人上了雪坡,前脚刚站稳,宋纪唇角的笑容还没展开,就被眼前人用力一撑雪杖,紧接着飞快下滑的身影弄得失去了以往的从容。
“阿榆!”
急速下滑的过程中,所有的声音都被抛在脑后,姜白榆只能听见耳边的呼啸,以及心脏加速的震动声。
有一瞬间,灵魂像是从躯体中剥离,犹如振翅将飞的鸟。
这段路不算长,姜白榆很快滑到终点,而另一道紧跟着他的声音也在他的身侧平稳地刹车。
“姜白榆。”
无论交往前后,对方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这样叫他全名,姜白榆一时之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有些心虚地抬眸看去。
男人薄唇抿得平直,周身气质沉冷得看起来如同一柄出鞘染血的利剑,姜白榆很少见到他这个样子,不由定睛多看了几眼。
宋纪一眼就看出他在走神,本就酿着火气的眼眸底色渐深。
“阿榆。”宋纪垂着眼,对姜白榆展开手臂,“过来。”
姜白榆以为宋纪只是单纯地要抱他,于是慢慢走上前,然而下一秒,雪板的固定器被人踩开,腰间横着传来一股大力,他被揽着腰一把抗在肩上——
“啪!”
“……”姜白榆瞳孔一缩,讶异地张了张唇后,用力挣扎起来,“——宋纪!”
身下的人岿然不动,摁住他的腰又是“啪、啪”两下。
姜白榆被他打得面红耳赤,不得不拽着宋纪身后的衣服求饶,“我错了,哥哥,我错了。”
“不诚心。”宋纪的语气很淡。
“诚心的。”姜白榆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诚心的…你先放我下来。”
宋纪并未回应,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但他到底还是把人放下,一只手像是防止姜白榆会再次猛地窜开一般牢牢地攥在他的腕上。
方才猝不及防的心慌感并未完全消退,连带着掌心都带着因惊悸而泛起的麻意。
分明算不上过激的举动,却宋纪罕见地,产生了名为“后怕”的情绪。
但他望向姜白榆明显愈发灿亮的眼眸,斥责的话又再也说不出口。
“算了。”
半晌,男人哑着声开口,抬手用掌心抚了抚姜白榆的脸颊,“这次就原谅你。”
“没有下一次。”
如果再有……
他总能把人看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