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褚泽领悟了韩亭熙的言下之意, 他微微笑道:“要从你此时的处境入手?”

  韩亭熙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点在胸口:“现在在大众的眼中,几乎已经可以宣告我的死讯。”

  当初, 泽塔尔在战场上进阶六阶, 并与火种六阶对抗, 后来火种六阶又在援军抵达之前离去,同时重创了泽塔尔。

  而战争结束后, 泽塔尔还未有修养的机会, 一道刑拘书便从凤京加急直达前线,同行的还有两位不在元老殿名录中的六阶。

  彼时, 前线军团中,主帅重伤被两名六阶看守夺权,军队中的第一指挥官韩亭熙重伤失踪,笑雨濒死。

  泽塔尔一脉在前线当中, 群龙无首, 受制于人。

  这之后,泽塔尔押送回凤京,由前线军衔最高者接任临时主帅,笑雨撑着病体接过韩亭熙的指挥权, 继续坚守安全线。

  泽塔尔于军中所能动用的力量, 就这样被隔在了星海的两头。

  与此同时, 关于泽塔尔、韩亭熙等人暗中投敌的消息也甚嚣尘上。

  真正的叛徒、主导者, 就这样掌握了主动权,一步一步逼着泽塔尔丢盔卸甲, 在民众口中声望一日比一日不堪, 直到即将接受军事审判的如今。

  现在。

  韩亭熙回来了。

  除了褚泽无人知道他的任何情况。

  曾经的幕后主导者在暗,他们在明, 所以在战后兵荒马乱之际,面对对方的发难,他们措手不及。

  但如今,明暗逆转。

  这是绝佳的机会。

  “所以。”

  韩亭熙眉梢轻轻挑起,看向褚泽道:“那些藏在幕后的臭老鼠,就等着我一点点把他们没藏好的尾巴揪出来吧。”

  “而在这之后……”褚泽接道,“就是你的表演?”

  “当然。”

  韩亭熙露出一种冷且锋利的笑,目光如剑般凛冽:“毕竟,舞台他们已经搭好了。全帝国的目光之下……就看看主角应该是谁。”

  褚泽自然知道韩亭熙所说的舞台是哪里。

  ——军事法庭。

  一个完美的,无法终止表演的舞台。

  无论戏目进行到何时,无论主角配角是否更替调转,都必须走下去的舞台。

  多么合适。

  “那从哪里入手呢?”褚泽问。

  他自然有答案,但仍然喜欢看到韩亭熙自信分析的模样。

  每当韩亭熙口中的答案与自己脑中的想法不谋而合……褚泽就会有一种无比满足的成就感。

  韩亭熙对此毫无察觉。

  但就算知道褚泽在想什么,他也只会骂一句“变·态”,然后又习以为常。

  “明照。”韩亭熙给出了答案。

  “你也注意到了吧?”他说,“在这次我方所有重要军官,都受到了程度不同的指控,只有明照——”

  “他成为了公众口中的‘英雄’。”

  褚泽舒张了一下手指,重新牵起了韩亭熙,并肩慢慢顺着人行道向前走,看上去十分惬意地和韩亭熙聊着:“所以你觉得明照是英雄吗?”

  “他当然是。”韩亭熙不假思索,“只不过,是这次战争胜利的英雄之一,而不是唯一。同时,也不是因‘递交泽塔尔等人通敌证据’而被冠以英雄的名义。”

  明照是和他并肩作战许久的战友,他清楚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韩亭熙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做不出这种事情。”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睛坚定清亮,能让褚泽想起夜空中的星星,明亮而美丽。

  褚泽低声轻笑了一下。

  这就是韩亭熙能让人忍不住追随并信任的魅力,当他将信任交出去之后,便坚定不移。

  “一个很好的破局点。”

  褚泽看向前方,无数信息在空中交错纠缠,以一种恐怖的数量钻入褚泽的思维中。

  他在其中轻松地得到了想要的信息。

  “在我们抵达耀星的一个星期之前,他离开了这里。”褚泽目光深邃,眸底浩渺而神秘,时光在他眸中也不过是能轻易穿梭注视的东西。

  韩亭熙皱了一下眉,看着褚泽,等他接着说。

  “不猜一下他怎么离开的?”

  “不猜。”韩亭熙手指用力捏了一下褚泽的指节,“你快说。”

  褚泽假模假样的遗憾叹气,“没有情趣。”

  得到韩亭熙一声响亮的“啧”了之后,他笑道:“好吧,我的上校。一个星期之前,明照在金筠的帮助下,偷偷从耀星离开了——在此之前,他一直被监禁在明家的一处私宅当中。”

  “金筠?”韩亭熙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和褚泽对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

  “我还真没想到。”他弯着眼睛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明照这个破局点暂时不方便去找,那么下一个破局点……

  韩亭熙略微思索,道:“我想去找江凤。”

  “江凤?为什么?”

  褚泽挑了一下眉,他以为韩亭熙会决定去找卢敬瑜,或者明渊。

  “直觉。”韩亭熙不知为什么,在和褚泽从礼堂观众席离开之后,就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冲动——去找江凤。

  他在冥冥中有一种预感,查莱特·奥斯维,其人必然是幕后的操手之一。

  而从江凤入手,是探明原委的机会。

  “查莱特身上有阴影的信息,而阴影与火种……”

  韩亭熙想到了艾薇儿,他目光沉了沉,道:“很难不让我去猜测查莱特与火种之间的关联。”

  褚泽眯了一下眼,道:“帝国内……与火种有关的人或势力,必然想对泽塔尔一脉下手。查清帝国高层内部信奉阴影,并且与火种关系匪浅的人……就大致可以锁定这些蛀虫的范围。”

  “没错。”

  韩亭熙道:“从江凤身上,大约可以看到什么。”

  *

  雪白的医疗室内,床单洁白,中间微微隆起,有人在被子下安静睡着。

  交叉的手放在被子上方,依稀能看出瘦骨嶙峋。

  旁边是一排排的医疗器械和修复舱,室内干净整洁,窗边是修剪漂亮的盆栽。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透过窗棂,光照在床上,分割成明暗的界限。

  明亮的那一片,正照射在床头,将床上人枕边的发丝镀上金色。

  随着时间的推移。

  那一抹金色一点点移动,从发丝攀上肩膀,再照亮失血苍白的嘴唇,挺拔秀气的鼻梁,以及颤抖着好像陷入梦魇的紧闭的眼。

  “我——!”

  惊呼戛然而止。

  那双眼突然睁开,其中充满着痛苦、恐惧等等复杂的情绪。

  似乎是看清了眼前的环境并非梦境,胸口剧烈的起伏渐渐趋于平缓,

  他看着天花板很久,直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从门外渐渐飘近,才回过神,慢慢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床也随着他的动作改变着形态,让他保持任何姿势都能最省力舒服。

  “你醒了?”

  门被很用力地推开,来人大步走向床上人,带来一阵馥郁的香气。

  那是一种好似百花齐放时,交杂在一起的香气,偏偏又很神奇的并不过分刺鼻,而是形成一种独特的香味,以至于只要闻到这个味道,就能意识到来人是谁。

  “说话。”来人脾气并不好,半天没等到回音就生气的直呼名字:“江凤!”

  “我耳朵会疼,莫兰。”

  江凤声音很低,像是随时能散开的棉絮,轻柔得过分。

  莫兰立刻闭上了嘴。

  但眉头紧皱,一种沉郁烦躁如有实质,身边一朵一朵花随着他的心情浓烈绽放在半空,然后又散作一片能量落在地上。

  “你这次睡了七天。”莫兰努力抑制住自己心中那种不断升腾的愤怒情绪,尽量平静道:“我抱你去修复舱。”

  江凤垂眸看了一眼自己几乎只剩下皮包着筋骨的手,只是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静静道:“没什么用的。”

  他神色淡淡地说:“我的异能种子本就是残次品,它的崩解没有任何手段能阻止,都是徒劳的。”

  “那你也该吃东西。”

  江凤看向了窗外。

  他没回应莫兰的话,只是转而问:“莫兰,没有了异能你会怎么样呢?”

  莫兰盯着江凤:“我会吃东西,反正不会绝食。”

  江凤牵了一下嘴角:“当初没有异能的你,在那个乡下星球里是什么样的,你还记得吗?”

  莫兰眼角不受控制地狠狠跳了一下。

  江凤的这句话,让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的浮现出一些记忆片段。

  ……那些深深刻进他脑海,以至于一直不能忘记的记忆。

  至今只是想起,都能让他心底的情绪翻涌。

  愤怒、憎恶、无力。

  在那个乡下的星球……

  在他还没有觉醒异能的年幼时……

  一切一切,几乎如席卷来的风暴,只是回想,都能让他颤抖窒息,想要撕碎破坏眼前的一切。

  “作为奥斯维家唯一的孩子,查莱特·奥斯维唯一的后辈,必须继承查莱特的地位,为奥斯维家带来荣耀的你……被判定没有异能、精神力天赋之后,面对的是什么?”江凤摊开手掌,让阳光落在掌心。

  他轻轻说:“是无尽的指责,是前恭后倨的落差。”

  江凤音色冷清,慢慢道:“最难过的是,失望的目光,被认为是弃子、是废人后的漠视。”

  “莫兰。”

  江凤看着掌心的光束,很久之前他还能操控着光,但现在光线穿过指缝,却怎么也握不住。

  “曾经的你只是没拥有过异能,只是被轻易下了判决,就几乎不能承受,养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我——”莫兰咬着牙,深呼吸,想要辩驳,但又无从解释。

  只有在江凤的面前,他才能无力的承认,他就是这样一种极致缺陷的性格。

  “而我曾经拥有过。”

  江凤目光失焦,呢喃道:“我体会过天之骄子的滋味,成为过自己敬爱之人满意的样子……”

  声音微微沙哑:“你说,如今被漠视,被遗弃,成为弃子,除了你没有任何人在意的我——又为什么还要努力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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