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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珩儿长大了一圈,楚萸已经无法用一条手臂将他抱着了,更别提像以往那样,将迎面蹒跚而来的他,从地上一把抄起。

  她必须得像拔萝卜一样,把他吃力地拔起来,再抱进怀里,蹭蹭脸蛋,找准角度使劲吧唧两口。

  又过了半月,眼瞅着就到了预定的“摊牌时刻”,然而他们却毫无进展。

  原因是蒙恬在齐公主离秦后不久,便被秦王派至函谷关,长期驻守,期间只回来过一次,没有回家,只面见了秦王,就又匆匆返回去了。

  就这还是通过蒙昱才提前得知的,然而他们赶去时,蒙恬早已快马加鞭出了西门,踪迹全无。

  不幸中的万幸是,再有二十多天,便是秦王的生日,他肯定还要返回咸阳,参与庆贺。

  他们已经决定了,就在那个时候去找他,即便他丝毫不知情,先前种种不过是歪打正着,他们也要把一切摊牌而出,将他拉下水,带着一同去跟秦王说明,以加大令人信服的筹码。

  在此期间,他们也只能干等着,不过长公子同意了韩非加入,于是,楚萸三天两头便往韩非那跑。

  倒不是因为他难以说服——实际上他马上就相信了,然而出于职业病,他迫不及待想知道后续朝代更迭的顺序及兴衰原因,用以丰富他正在编纂的洋洋大作。

  韩非钻研的,并非商君那种针对百姓的法,而是帝王心术,这就导致他对今后绵延两千多年,丰富多样、品类繁多的活例子活样本兴趣盎然,巴不得搬到楚萸家里住,一刻不停地听她叭叭讲述,一边听一边奋笔疾书做记录,以便日后整理成册,辅助论著。

  楚萸将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都搬了出来,山一样堆在韩非面前,任他接纳吸收。

  最后,韩非一秒也没犹豫,爽快地同意帮他们这个忙,甚至都不想等蒙恬了,恨不得当晚就冲进章台宫,对着秦王强烈输出一波。

  作为一个理论家,他自然愿意看到自己辅佐的帝国长长久久,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不是如烟花般绚烂灿烈地一飞冲天,却仅仅盛放了惊心动魄的一瞬,便凋零落下,空留无限唏嘘与意难平。

  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比楚萸还要更加迫不及待。

  楚萸一天一天数着日子,长公子也肉眼可见地表现出某种焦躁。

  她这才意识到,他并非对未来无动于衷,只是不显露出来,不让它影响眼下难得甜蜜安详的生活。

  长公子是个能往心里憋事的人,不像她,藏一个秘密都胆战心惊,生怕叫人识破似的。

  她越发觉得,他其实也回忆起了部分前世之事,只不过觉醒时间比较靠后,从种种迹象上看,应该是在大婚之后。

  她突然特别想跟他挑明,然想起自己最后不仅惨死了儿子,还当了子婴的侍妾,并与他双双殒命于项羽剑下,万一长公子的确苏醒了前世记忆,问起她后来如何,她根本无从回答,便将这股冲动扼杀在了摇篮里。

  前世反正也是悲剧,想起来反而徒增伤感,不提也罢,默默锁在心底就好。

  幸好她作为穿越者,感同身受的感觉并不太强烈,只当是做了一场梦罢了,很快就将此事淡淡揭过。

  某日午后,忽然有一则传闻,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轻飘飘送到了她耳畔。

  传闻说芈王后其实没有死,而是被关了在王城某处。

  楚萸听到时,心下猛地一惊,差点打翻了手中的茶盏。

  这消息是谁散播的?不想要小命了吗——

  她微抖地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整件事情知情者寥寥无几,除了秦王和蒙恬,便只有她,以及侍卫、内侍若干,然而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会轻易泄露秘密的蠢货。

  她胆战心惊地开始观察长公子,果然看见他日渐心神不宁起来,饭量骤减,总盯着某处发呆,浓长的剑眉始终微蹙,像是在凝神分析思考。

  甚至接连数夜没有回家睡,而是以各种理由留宿在王宫,至于都做了些什么,楚萸也不敢问。

  她现在已然自顾不暇。强烈的心虚感,让她时不时就躲避他的目光,生怕被他觉察出异样。

  他的眼睛很毒,而她又一贯不擅长撒谎与伪装。

  她绞尽脑汁地想到底是谁走漏的风声,可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大可能,忽然有一日,她正弯腰拾捡掉落在地的流苏坠子,身子将起未起的一刹那,一个念头猛地冲入脑海,吓得她手一抖,又把坠子扔地上了。

  是秦王。

  只有这一个可能。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楚萸揪乱了头发也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将注意力转移到齐国。按日子算公主应该早就入齐了,可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唯一让她稍感欣慰的是,公主和她不一样,是齐王很喜爱的女儿,所以应该不至于遭到苛待。

  然而事实却再度向她阐明,权力之下没有亲情。

  很快有情报传来,说公主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认为齐国应该尽快投降,接受秦王赐予的五百里封地,以免百姓受苦,可朝堂上很多重臣贵族都持反对意见,一边拱火一边胡搅蛮缠,最后愣是强行将公主囚禁了起来,不许她见任何人。

  楚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忧心着。

  是她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历史上齐国虽然毫无反抗开城投降,但并不代表他们内部毫无波澜。

  嬴濯比她政治嗅觉敏锐,他显然想了很多很多,考虑到了各种可能性,因此才会愁容满面,担忧到都提不起兴趣对她挑刺了。

  可她除了默默祈祷,什么也做不了。

  正想着,长公子披着夜色从外间慢慢踱步进来,他还穿着外出的袍服,目光随着步伐,徐徐落在她素净忧虑的面容上。

  楚萸陡然抽回思绪,小心翼翼地在枕头上侧过脑袋,与他目光相接。

  然而却被他微微泛红的眼神,吓得瑟缩了一下,记忆瞬间穿梭回那个阴冷的夜晚,他那时便是这样盯着她的,目光如针如锥,仿佛想将她整个剖开……

  只是这一次,那抹锋利稍纵即逝,仅仅在他们目光相触的一霎那,如火焰般猛烈跃动了一下,很快便偃旗息鼓,只余下一派复杂的深沉在眼底弥漫,静静焚烧。

  楚萸怂怂地缩回眼光,只穿着低胸襦裙的温软身体,往被窝深处蜷了蜷,努力表现出问心无愧的样子。

  只是如振翅蝴蝶般颤抖的纤长睫毛,出卖了她内心的紧张慌乱。

  在扶苏的位置,能看见两团浑圆雪白的肩头,连带着一小段晶莹剔透的锁骨,在被子边缘若隐若现,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既诱人,又显出一种楚楚可怜的情态。

  以往这样的场面,轻易就能够摧毁他引以为傲的意志力,可今夜他似乎并未有任何动摇,目光从她脸上一寸一寸撕开,飘向窗格,停驻了一会儿,又毫无征兆地刺了过来。

  室内烛火攒动不止,将他高挑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四处墙壁上、后方的窗格上,还有蜷缩在被窝里的楚萸的身上。

  她被他黑色的轮廓整个覆盖,紧紧抿起嘴巴,理智告诉她赶紧说点什么,问问他吃没吃饭,路上累不累,再不济就把珩儿搬出来,总好过沉默不语,一副明显心里有鬼的样子……

  可她就像突然哑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连眼皮都沉重得掀不上去,继续维持着心虚的姿态。

  他就这样伫立在榻边,深邃地俯瞰她良久,直到她双唇和睫毛都承受不住似的剧烈抖颤,为了遮掩而小心翼翼仰起头,软糯地问他怎么了。

  以往,这样的嗓音,都像猫爪一样挠他的心肝,令他无论如何都会软下态度。

  但今日他并不言语,依旧冷漠又用力地盯住她,看她眼里渐渐蓄满心虚与怯意,一点一点败下阵来。

  “芈瑶,你……没瞒着我什么事吧?”在她最虚弱不堪一击的那刻,他终于嗓音沉沉地开了口,意味深长地问道。

  楚萸庆幸自己躺在被子,至少他看不见她不住颤巍的手指,也听不见她怦怦狂跳的心脏。

  “没、没有啊……”楚萸小声回答,枕头上的脑袋不由自主朝远离他的方向,微不可察地挪了挪。

  “是吗?”他盯着她的眼睛,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有几分像冷笑,却又冷得不够彻底,隐约还带了点自嘲的意味,“那便好。我的芈瑶,从来都不会欺瞒我,是不是?”

  他一边低声说着,一边缓缓侧身坐下,探出一根覆着薄茧的手指,指腹轻轻摩挲她的下唇瓣。

  “芈瑶,你是我最亲近最信赖的人,所以你一定不会背叛我,是不是?”

  直到擦蹭出一片肿胀诱人的嫣红,他才挪开手指,指尖仍在她唇角附近流连,眸光仍牢牢锁住她雪腻惊惶的面庞。

  楚萸没法回答他,只能含混又小声地“嗯”了一声,并不敢与他对视,委屈地垂着睫毛,肩头止不住轻颤。

  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一定是的,不然也不会这样问,更不会呈现出这样一副怪异又生硬的姿态。

  她越想越觉得心里发怵,很想将一切告诉他,可秦王命令过她,绝不可以说,尤其不可以对扶苏说,纠结之中,檀口微微翕张,又很快闭上,如此反复几次后,终于像蚌一样紧紧闭合住了。

  他将她的每一个反应都默默收入眼底,唇角弧度落了下来,眸中渐次闪过失望与恼怒,他攥紧手指,遏制住闷燃的怒火,开始解腰带。

  不多时,只听“当啷”一声,青铜腰带坠地,紧接着玄色袍服也褪了下来,窸窣着落在踏板上。

  熟悉的灼热气息朝楚萸游来,她更加紧张得全身紧绷,脚趾头都跟着起颤,恨不得缩到墙对面。

  她已经很久没面对过压抑着坏脾气的长公子了。

  他撩开被子,冷空气倏地涌入,令她猛抖了一下,她借着这个机会,朝里面窜了窜。

  他没有欺身向她,也没有像以往那样,以手指划过她的每一寸肌肤,他仅仅只是平躺在了她身侧。

  被子很快落下,他们的体温渐渐融合,她的心跳声也渐渐传递到了他身上,扑通扑通,仿若战前擂鼓。

  他似乎是冷哼了一声,转头吹熄了床头的蜡烛。

  室内陡然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