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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萸躺在床上,两手抓着被子,始终无法睡着。

  她睁着一双圆圆的小鹿眼,瞪着头顶那团艳丽似流火的红色纱幔,目光最后停驻在纱幔中央那个硕大的喜结上。

  一股热流缓缓淌过胸口,像是融化的蜂蜜,使她整个人都浸在一种粘稠又温暖的甜蜜之中,兴奋到拔也拔不出来。

  她虽然不是第一次大婚,却是第一次因大婚而激动、紧张,一颗小心脏自躺下开始,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震得她整个胸腔都微微发麻。

  她就要嫁给长公子了。

  这又何尝不算一种苦尽甘来呢?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数绵羊。

  一只,两只,三只……

  赶快睡吧,明天一早便要起来沐浴熏香,梳妆打扮,然后穿着繁重的婚袍,端坐在卧房深处,等着长公子披星戴月地来接她。

  她本打算一切从简,毕竟自己不是初婚,还因为“逃跑”在秦国造成过不好的影响,然长公子坚决不许,揪着她的腮帮子说必须要走完全套流程,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娶了她,从此以后也是个有妻子的幸福男人了。

  于是,楚萸便依照流程第一步,在秀荷的陪伴下,回了“娘家”。

  也就是她原先居住,现在由田青照料的那处宅邸。

  宅子早早被布置成了大婚的样子,红绸锦缎铺天盖地,夸张程度丝毫不亚于长公子家中,家具新添了许多,日用品也全部焕然一新。

  望着在长公子授意下重新布置过的旧宅,楚萸忽然生出了一个不地道的想法:

  若是日后自己与他吵架了,便可以抱着珩儿跑回“娘家”,关上大门不理他,反正这里什么也不缺,住上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这个想法让她忍不住嘴角上扬,更加睡不着了,遂又把眼睛睁开,侧过身,目光皎皎地望向被月光涂成灰褐色的窗格。

  庭院里还有些窸窣动静,那是仆役们在为明日傍晚的婚礼做最后的筹备。

  入夜前,她看见院中的树木草丛,皆被修剪成了吉利规整的形状,几颗粗壮魁梧的老树上,也给挂了大红的绸布,看上去就像是张飞穿了嫦娥的衣服,透着几分不伦不类。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擂鼓般的心跳声逐渐弱下来。粘稠的蜂蜜变成了温暖的怀抱,包裹着她的意识,一点点沉入深深的睡海。

  一觉睡到天明,鸡鸣三声后,秀荷迫不及待跳进来,将她从被窝拉了出来,开始了预计持续一整日的梳妆流程。

  楚萸跪坐在铜镜前,青丝如流瀑披垂而下,流泻到毛毯上,两只刻有“囍”字的高烛,一左一右立在梳妆台边,燃烧出浪花般的层层热泪。

  秀荷握起她的头发,拿象牙梳沾了水,从上到下细细地梳理,透过铜镜,楚萸看见她嘴角含着一丝甜滋滋的笑意,眉眼间全是喜悦与激动,甚至手腕都微微抖了起来。

  楚萸抬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在镜中对她莞尔一笑。

  一切尽在无言中。

  很快,有两个宫里派来的专业侍女,接管了为她梳妆的任务。

  整个流程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期间她腿麻了好几次,不得不站起来活动一下,再继续跪坐,任由她们将自己厚重浓密的长发,梳整成繁复端雅的高髻,并缀满各种琳琅珠宝,花钿步摇。

  最后是王后留给长公子的那支金簪。

  楚萸只觉得脖子快被压弯了,这还不算完,最具挑战性的,其实是礼袍。

  赤红的颜色,仿佛一团层次分明的火焰,她一层一层地穿在身上,感觉像是带上了十几斤的负重,连脊背都难以保持挺直。

  秦王并没有因为她先前的“胡作非为”,而缩减他们婚礼的规制,她从头到脚,都是按照当初的标准全副武装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觉得特别“不堪重负”。

  侍女们搀她回卧房,将一只猩红色、质感同样不轻盈的盖头,覆在她仿佛珠宝展示架般的头顶上。

  忙完这些,暮色已经拢了上来,随着最后一丝残阳坠入云层,天空彻底呈现出一片青黑的颜色。

  楚萸搁在膝盖上的手,在袖笼下紧紧攥起,心脏再度剧烈跳动,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试图从杂沓的脚步声和时断时续的丝竹弦乐声中,分辨出马蹄攒动的声音。

  经过几轮似是而非的虚晃一枪后,门口终于传来胡马特有的悠长嘶鸣,接着是一长串马蹄慢慢踏过石砖地面的嘚嘚声,以及车轮的辚辚转动声。

  楚萸身体倏地紧绷,抬手紧张地摸了摸盖头,试图将它调整得对称些,然而手指还没挪下来,门就被迫不及待似的一把推开。

  凉丝丝的夜风,裹挟着郎君身上清冽缠绵的雪松香,直直地向她扑来。

  她连忙把手缩回袖笼,挺直腰脊,摆出大家闺秀的端庄姿态,却因为动作一下子太猛,盖头比先前更加歪斜了。

  面前传来“扑哧”一声轻笑,清润又爽朗,还透着一丝淡淡的愉悦。

  楚萸耳朵红了,在盖头后面撅起了嘴巴。

  下一刻,他的气息骤然拂来,挡在眼前的红绸,被轻轻掀了起来,露出她那张染了薄薄一层羞赧的俏丽面容。

  四目相对间,两人都在对方清澈如水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这一瞬,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等、等等,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掀开我的盖头呀?”

  楚萸察觉到不对劲,有些焦急地提出道,但一双眼睛却带着贪婪,紧紧盯住近在咫尺的长公子,心跳依旧怦怦。

  只见长公子头戴高冠,身着一袭厚重挺阔的绛红色礼袍,袖口和衣襟各镶了一圈玄色绣云龙纹滚边,劲瘦的腰肢以一根墨黑的皮带紧紧勒束,显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轮廓,令人无比心动。

  两条细长的红绸自发冠间垂下,随着他身体前倾的动作,尾端落在了楚萸胸前。

  他俯下唇,以一个深长的吻,回应了她的质疑。

  “准备好了吗?”良久,他松开她的唇瓣,一边擦着嘴角沾染上的艳红口脂,一边笑着问道。

  楚萸也抿了抿唇,试图让口脂重新均匀,但很快想到自己接下来还要带着盖头,便放弃了,嘟着嘴巴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嗯”了一声,重新放下盖头,牵起她的手,引着她一步步走出房间,穿过庭院,来到盛大的接亲队伍前。

  她没有牵她上车,而是扶着她,翻身骑上一匹马,自己则抬腿跨上旁边那匹,与她肩并肩,领着整支浩荡的队伍,一道往前行走。

  楚萸的礼服是老板娘亲手缝制的,在裙摆处做了改良,外观看与寻常曲裾差别不大,但骑马时可以松松地铺展开,与穿裤子无异,又不会走光。

  这是两人共同决定的独特迎亲方式,着实有些大胆了,隔着盖头楚萸也能感受到身后队伍中,围观群众中投来的惊讶视线,嗡嗡杂杂的议论声更是此起彼伏。

  可他们此时都沉浸在蜂蜜般的甜蜜中,根本就毫不在意,为了避免她带着盖头看不清路,长公子特意训练了两匹马,让它们无数次往返于这段道路,以至于不使用缰绳,他们也能够顺场地行走。

  当然,以防万一,他还是时不时地帮她微调一下方向,这让他们之间生出了一种互相依靠、互相协作的信任感,远比她坐在安稳的马车里,一路跟在他的马后回家强得多。

  他们想要体会的,便是这一路并肩走来所感受到的漫长与不安,信赖与扶持。

  婚礼只是个开始,从今以后,他们便要如此般,互相扶持着,一步一个脚印地安稳走下去。

  行到熟悉的宅邸,他下马,将她也抱下来,在一众宾客的欢呼雀跃声中,送她入了洞房。

  头帘再度被掀开,不过这次也不符合流程,他一会儿还要出去与宾客畅饮庆祝,真正掀盖头的时间,是在所有人都散去的万籁俱寂之时。

  只不过,两人在大婚前便已同居多时,不仅无比熟悉,甚至孩子都有了,也就没心思遵从这些虚无缥缈的规矩了。

  他再度覆上了她的唇,她也仰起脖子,享受地迎合。

  清冽与清甜交缠,阳刚与柔媚交融,连同空气都染上了几分难舍难分的绵绵情意。

  “好了,快出去吧,大家都在等着呢。”楚萸推了推他的胸口,他慢慢停下深长的吻,唇瓣却依然若即若离地贴着她的唇,良久,才不情不愿般地离开。

  他刚要直起腰身,却被她抬起胳膊,一把搂住脖颈。

  他微愣,见她抬起香软柔荑,指头在他唇瓣上轻轻擦拭、描摹。

  “口脂印。”她笑得像只小狐狸,把发红的指尖展示给他看。

  他俯下目光,盯着那两根细小雪白的指头,喉结滑动了一下。

  “你、你快去吧。”楚萸察觉出不妙,连忙松开胳膊,轻推了他一把,脱下鞋子,舒服地把腿搬到榻上,“我会在这儿一直等着你的。”

  她笑着说,露出了贝壳般的牙齿。

  秦国民风其实没有楚国开放,再加上她嫁的人是秦王长子,只好淑女地缩在洞房里,尽量不惹事,把出去应酬这件事全权交给长公子。

  扶苏深深望了她半晌,唇角勾了勾。

  把最美味的菜留到最后,也不失为一种极致享受,他这样想着,抬手整理了下微乱的衣袍。

  “我会尽快回来的,你若是困了,便先睡吧。”他说,转身往出走,在身影即将拐出帘幔前,回首又看了她一眼,嘴角含着春水般的笑意。

  楚萸冲他吐了吐舌头,目送他离开。

  等待的时间简直漫长无比,她真的就打起了瞌睡,朦朦胧胧间耳垂被咬住,她哼唧一声,想逃离这份不适,却滚入了一个灼热微醺的怀抱。

  “芈瑶,我的……芈瑶……”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呢喃,她迷糊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长公子被喜烛映衬得近乎妖异的脸孔,他的眼瞳悬在她鼻尖上,清亮又迷醉,仿佛有万千星辰揉碎在其中,美不胜收。

  “长公子……”她亦喃喃回应道,抬起胳膊搂住他后颈,任由他落下一串串压抑多时的,近乎痴狂的吻,膝盖条件反射地在他腰间难耐摩挲。

  两人其实都不怎么清醒了,但丝毫不影响接下来发生的事。

  衣袍纠缠,十指紧扣,滚热的体温相互攀绕,高烧的喜烛将他们的身影投到旁边墙壁上,影影绰绰,好不缠绵。

  庭院中早已宾客散去,不知谁在不近不远的某处发出一阵酒醉的傻笑,接着似乎是被拍了一下脑袋,笑声戛然而止,变成了细碎低哑的嘟囔声,渐渐消散在了呼啸的朔风中。

  而此时,洞房内的一对新人,早已精疲力尽地相拥而眠,厚重繁复的两件婚袍,也如他们本人一般,交缠着落在踏板上。

  令人惊奇的是,有两只袖摆居然紧密勾缠在了一起,就像是在挽着胳膊一般。

  甚是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