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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时已过,章台宫寝殿内,安静得仿佛是沉入了海底,只余下炭火燃烧的毕剥声,以及守夜宫人轻缓细微的呼吸声。

  秦王嬴政,正陷在深沉的睡眠之中。

  青铜座架上的灯烛熄了一大半,烛焰的影子在墙壁与地面上摇曳晃动,仰面卧于榻上的君王倏尔剑眉紧皱,倏尔手指轻颤,似乎正经历着一场噩梦。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梦见了漫天的大火,将咸阳宫整个包裹吞噬,听见无数宫人奔走哭喊,又被看不见的刀枪剑戟刺穿血肉,惨叫连连——

  他还梦见历经数代君王、象征着大秦无上荣耀与辉煌的巍峨宫殿,最终变成了一副焦黑庞大的枯骨,在月色中凄惨又倔强地挺立着。

  他在大火中茫然四顾,意识迟滞,像被重重迷雾笼罩。

  火光浓烈、耀目,汹涌蔓延,可他却一点呛人烟味也嗅不到,甚至都没有任何灼热的感觉。

  他大胆地伸出手,去触碰那橘色的火焰,却是摸了一手的虚空。

  果然是梦,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心想一定是最近熬夜太频繁,导致噩梦连连,明日还是提前一个时辰睡吧。

  也有可能是因为即将攻下燕国,令他想到了姬丹,继而想起了在邯郸的屈辱过往,致使情绪阴晴不定,最终体现在了梦境上。

  可就算是做噩梦,又怎么会梦见咸阳宫被付之一炬的画面呢?

  这很没有道理。自从攻下韩、赵两国,他可谓是信心满满,势不可挡,即便做噩梦,也不至于梦到如此荒谬的场景。

  他的大秦要做天下的霸主,又怎会沦为宫殿被烧毁、宫人被肆意虐杀的地步呢?

  荒唐,太荒唐了!他用力在胳膊上掐一把,试图从火光冲天的睡梦中挣脱出来。

  “父皇——”耳边蓦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他愕然抬头,看见扶苏正站在台阶之下,他一身轻甲,手捂胸口,似乎很难站稳,嘴角有鲜血溢出。

  “扶苏……”他呢喃道,目光惊慌地、难以置信地落在似乎年长了些的儿子身上,越发觉得梦境奇谲又诡异,凶险而不可控。

  他、他怎么会流血,他——

  “父皇,您为何非要至儿臣于死地?”扶苏的声音如同泣血,目中含泪地遥遥望着他,既像是在控诉,也像是在质问。

  接着,大量的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他原地摇晃片刻,而后沉重地向前栽倒。

  “扶苏!”秦王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紧,他周身浸满冷汗,不顾一切奔下台阶,意欲扶起自己的儿子。

  即便知晓是梦境,他也不忍让他躺在冰冷的地砖上,浑身鲜血地抽搐、僵硬,然而还未及他来到台阶之下,另一个身影又从黑暗与火光的交界处,幽幽地浮现了出来。

  他亦披挂着淋漓血水,慢慢走到扶苏尸体旁,冲着他,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躬身长拜。

  “蒙恬……”他僵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渐渐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分界。

  蒙恬没有说话,一直维持着拜礼的姿态,殷红浓稠的血水滴答溅落,在他脚下汇聚、扩散,与扶苏身下的那泊逐渐融合。

  嬴政只觉得头皮阵阵发紧,似有无数钢针在敲打,他动了动唇,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发出声音,甚至连身体也不能行动分毫。

  他就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毫无办法地凝滞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长子与爱臣的身体一点点流尽血液,变得僵直、灰冷。

  “啪”的一声轻响,在耳边炸开,似是蜡烛爆花的声音,接着周围景象迅速消退,变成无数飞速旋转的色块,他打了个战栗,倏然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榻与内殿,他仰着面,胸口后知后觉地剧烈起伏,翻身坐了起来。

  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无论是烧毁咸阳宫的大火,还是鲜血淋漓的扶苏与蒙恬,都是他从来就没有,也根本不可能去思索的。

  更何况,扶苏还那样质问他,这简直可笑——

  他怎么会舍得杀掉他。

  哪怕他一次次冲撞他,不听他的话,他也只是一笑置之,气到极点了确实很想踹他几脚,但也仅限于此。

  他单手撑着眉骨,睡意全无。

  “赵高——”他扬声唤道,话一出口才想起赵高已在两个月前失足落水淹死了,改口道,“赵邑!”

  身材微胖的年轻内侍连忙扶正帽子,从寝殿门口急急煎煎地跑过来,他刚才差点就没忍住打起盹,幸好没有,否则可是会掉脑袋的。

  “王上,有何吩咐?”他弓着身子问道。

  嬴政瞄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有些歪扭的帽子上略作停留,心里升起些许不满,但碍于他是蒙毅强力举荐的人,便压下暂时没有发作。

  与赵高不同,这个新人虽然足够认真、忠诚,却少了一份绝顶的机灵,也许是用赵高用顺了手,便更显得他木讷、迟钝,好多时候都需要叮嘱到细枝末节才能领会。

  不像赵高,天生机敏伶俐,外加侍奉他时间久了,有时只需一个眼神、一个蹙眉,就能揣摩出他的心境,将他伺候得完美舒心,甚至连他何时会口渴,都把握得分毫不差,及时奉上茶水。

  蒙毅也是,非要让他收下这个人,居然还哭丧着脸说“王上若是不肯收,那就由卑职来贴身伺候您吧——”,听得他直起一身鸡皮疙瘩,不耐烦地大手一挥,暂时收下了他的好意。

  一个伺候的人而已,只要足够忠诚可靠,用谁都一样。

  只是蒙毅,时不时就让他觉得怪怪的,却又说不上具体怪在哪里,非要说的话,可能是眼神。

  他有时看他,就像是含着热泪似的,定睛再看去,却发现似乎是错觉。

  “备车,寡人要出去一趟。”他摒弃这些奇奇怪怪的细节,冷声吩咐道。

  新人内侍赵邑,愣怔了一下,连忙道了声“诺”,急急走了出去。

  王上的命令只要遵从即可,这是他这段时间总结出来最重要的一点。

  等他回来,秦王已在宫女的服侍下穿好衣袍,高大挺俊的身形,充满威严与压迫感,光是站在那里,便令人呼吸微紧,不敢贸然抬起视线。

  秦王甩袖制止了他随行,独自一人上了御用的青铜辎车。

  辎车一路西行,期间拐了好几个弯,来到一处偏僻得连巡逻队都不会踏足的殿舍。

  门口守卫无声跪礼,为他推开沉重的大门,躬身目送他进入。

  庭院内萧索空荡,落叶铺满地面,吸走了他沉重的脚步声。

  他双手推开中间殿舍的门,月光随他一齐踏入室内,驱散了浓重的黑暗与孤寂。

  直到他大摇大摆穿过前殿与侧厅,才有侍女睡眼惺忪地走出来,见到他满面惊骇,立刻伏倒在地,正欲开口拜见,他不耐似的低声打断道:“她睡了吗?”

  “睡、睡了,王后,不,我家小姐很早就睡下了……”侍女是王后从老家陪嫁来的,也是唯一一个被允许留下来继续服侍的。

  彼时他怒火滔天,将她贬为庶人、永久不得离开囚#禁之所还不解气,更是遣散了她的全部侍女,只留下一个陪在身边,保证她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他不许任何人探望她,也不许少府库给她送去服装饰物。她不是想死吗,那他就让她生不如死!

  她若是胆敢自尽,他便立刻杀掉她的全部亲族——这一条,在下达命令的那天,被放在首位,严酷地传达给了她。

  所以她不敢死。

  他背着手,慢慢踱入冰冷的寝室,来到她榻边。

  月光银白色的照耀下,美人双眸紧闭,眉尖微蹙,似有化不开的忧愁时刻相随,几缕碎发贴着面颊,半明半暗间仿佛仍是少女时的模样,令他心跳微微快了几分。

  他想起了与她的初遇,那时他和她,都只有16岁,花一样的年纪,情感炽烈又纯粹。

  记忆令他涌起些许不快,他缓缓在她榻边坐下,指节轻轻擦过她剥壳鸡蛋般嫩滑细腻的肌肤,嘴唇抿成一条单薄紧绷的直线。

  她在做着什么样的梦?

  她的梦里,还会有他吗?

  指节流连到红润微张的唇瓣,他忽然涌上一股夹杂着愤怒的渴求……他绷起脸,僵硬着移开手指,不允许这种渴求继续蔓延。

  垂眸又注视片刻,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与她在同一片月光下,静默良久。

  上次心血来潮突击而来,还是在两年前的一个子夜。

  扶苏死活不肯娶齐国公主,气得他接连几日无法入睡,情绪糟糕到了极点,几乎一点就着,便带着兴师问罪的气焰,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可她却和今日一样,沉沉地、安静地躺在榻上,眉尖微蹙,红唇微张,纯净又凄楚,像是一株雪白的山茶花,令人一方面不忍心打扰,一方面又恨不得揉碎它的全部花瓣。

  那夜他也在她榻边默坐许久,怒气与坏脾气竟一点点消散了。

  她总是有能力抚平他的躁动与怒火,即便是在睡梦中。

  他慢慢起身,离开前扭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若是肯求求他,他也未必不会放她出来——

  他想,但很快又觉得这个念头很荒唐。明明是她有错在先,凭什么自己要被她影响了心绪?

  带着一丝幼稚的愠怒,他甩袖大步离开。

  殿门被关上时,榻上佳人缓缓睁开一双桃花般美眸,两行清泪自眼角淡淡滑落,她抬起手背擦了擦,难受地翻了个身,将头深深埋进臂弯中。

  不一会儿,低低的啜泣声,在昏暗中响起,像是溪潭里的水波,一圈圈在山洞中泠泠回荡,牵人愁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