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就是说,父王在第五次东巡途中猝然离世,随后赵高胁迫李斯修改了父王的遗诏,让那个什么胡亥即位,并勒令被发配到上郡与蒙恬一同监军的我自尽——”

  氤氲茶香中,长公子眉头紧皱地总结道,修长的手指几度攥紧茶盏,又松开,反反复复,一口茶也没饮下。

  楚萸拘谨地点了点头,跪坐在案边的身体稍稍调整了下姿势,小小声地补充道:

  “而且长公子你不知为何,乖乖地就挥剑自刎了,这事后世人都觉得非常可惜,认为你应该率军队杀回去,或者先问个清楚,明明蒙恬大人已经提醒你其中有诈了,可你却依旧一意孤行,二话不说就抹了脖子——”

  “等一下,芈瑶。”子婴指尖在茶盏上轻轻弹了两下,忍不住道,“别的先不谈,光说率军杀回去就是不可能的,秦法何等森严,没人胆敢这样做,就算长公子肯赌一把,麾下的将士也断然不敢拿全家全族人性命做赌注,不管真实的情景到底如何,率军攻回咸阳这一方案,在我看来,近乎荒谬,长公子即便想反抗,也不会用这一招。”

  扶苏掀了掀眼皮,不置可否。

  “确实,后世专家中有不少人都认同这个观念,而且——”

  她嘟了嘟嘴巴,偷偷瞥了当事人一眼,发现他面色越发晦暗,眼底似有怒火攒动,连忙吞下了后面要说的话,给他足够时间消化这波由她讲述了将近两个时辰的海量信息。

  前几日,她与他坦白了,说自己来自于两千多年后的未来,他以为她发烧烧坏了脑子,非要找人给她诊脉,她无奈只好把手机掏出来,向他展示了一番未来的高科技,还夹带私货地自拍了一张合照。

  长公子惊愕地瞪着那张合照,又看了几段五花八门的小视频,一连好几天没能缓过来劲儿,甚至晚上都不折腾她了,任由她抱着哼哼唧唧的珩儿,跑到老房间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头。

  直到昨日才绷着脸问她,既然你来自未来,那你便没有与那个楚人青梅竹马的记忆,对不对?

  楚萸简直哭笑不得,她本以为长公子接受后的第一件事,是询问未来秦国如何,他又如何,可人家就是不问,只关心她先前的感情状态……

  所以说,长公子其实是个恋爱脑?而且都这么久了,他居然还挂记着景暄——

  这个想法吓了她一跳,不过转念想想,大约是未来对于很多人而言太虚无,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立刻知道自己的命运——那其实是件挺可怕的事。

  若是告诉你,你一年后就会死,那谁还能有勇气继续活下去呢?

  只是,长公子一点也不像逃避现实的那类人,所以说还是因为恋爱脑的缘故?

  她翻来覆去地猜测着,走了一会儿神,导致左腮被用力捏住,向外扯了扯。

  “问你话呢。”某人面露不虞,手指继续发力,几乎是在逼问。

  “是,是,一点记忆都没有,我们差不多就是陌生人——”楚萸吃痛,试图推开他的手臂,可怜巴巴地回答道,再一次为自己在家里的地位感到担忧。

  果然不应该这么快原谅他,男人都不懂得珍惜,越是容易上手越不知悔改——

  她后悔地、痛心疾首地想。

  长公子带着心满意足,松开了手指,还厚着脸皮给她揉了揉,抱进怀里温存了一通,最后才问起未来之事。

  楚萸神色瞬间凝重,扶苏见状,也凝重了起来。

  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局面。

  她请来了另一位知情者子婴到家中,当着两人的面,将秦灭六国之后的所有事,竹筒倒豆子地讲述了一遍,期间她喝了三壶水,跑了两趟茅房,总算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倾囊倒出。

  他们如今已经知道了胡亥的残暴与荒唐,赵高的嚣张与奸佞,也知道了刘邦和汉朝(出于一些私心,她暂时没提项羽),甚至还知道了接下来两千多年封建社会的迭代顺序与招牌人物,但那些并没有博得两位嬴姓少年的过多关注,他们的注意力如楚萸事先猜测的那样,停留在了与大秦和自己有关的事件上。

  就比如此刻。

  “有没有可能,长公子是被传召之人刺杀的?”子婴忽然说道,与扶苏沉默地对视了一眼。

  楚萸点点头,告诉他们,后世也有这样的猜测,有人还在陵墓附近发现了头上插着箭头的遗骨,怀疑那是长公子的。

  “不过大家不用担心,未来是可以改变的,现在赵高已死,胡亥尚未出生,且王宫中也没有什么胡人美女,两大明面上的祸端都不存在,矫诏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了。”楚萸间气氛越来越压抑,连忙用快活的口气分析道。

  “芈瑶,你刚刚说‘明面上’——”扶苏总算抿了一口茶,眼睛盯着她看了半晌,目光有些探究,却并不犀利、刺人,甚至还浮动着一层温和,“那隐藏在背后的因素呢?”

  楚萸咬住唇,思忖了片刻,毅然开口道:

  “这背后的因素,就不是一两个人能左右的了。王上后期沉迷于有毒的丹药,每日还疯狂批奏折,日日要批满120斤,这些都大大损伤了他的身体,导致他英年早逝,这是其一;大秦统一的步伐太快,丝毫不留缓冲的时间,大量耗费民力,导致百姓怨声载道,留下了诸多隐患,这是其二;最后,王上不应该一上来就实施郡县制,按照后期西汉的做法,应该郡国并行,在实行郡县制的同时,也分封同姓诸侯国,这样既休养了生息,又促进了经济发展,历史证明这是个相当正确的选择,大汉持续了四百多年,而大秦却只维持了十三年……”

  扶苏与子婴面面相觑,楚萸以为他们没听懂,或者说不认同这一观念,刚想开口继续解释,扶苏摇了摇头,手指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

  “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也有过类似的想法,然郡县制是父王与廷尉一直当成变革重点、想要大力推行的,那些持有异议的官员,差不多都被驱逐,包括昌平君。他当初就是因为建议父王灭楚后,在楚地实行分封而被贬。”

  楚萸一愣,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她一直以为昌平君是被秦王派到陈郢主事,而实际上竟是贬官。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与王后的关系,就开始变糟糕了吧?

  她想起了芈王后笑中带泪,柔弱无依,宛如风中一株摇曳山茶花的模样,心中不由一阵酸涩,为了避免失态或者引起怀疑,她又起了新的话头:

  “所以我想,要是王上能听进去这些建议,大秦兴许还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只是这些话,我是断不敢贸然在王上面前说的。”

  她边说边埋下头,努力展现出一副乖顺谦虚的姿态。其实整个过程,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若是扶苏顺利即位,大秦会不会二世而亡这个问题。

  原因很简单,目下秦王还生龙活虎地好好活着呢,虽然可以保证四周无人偷听,但终究还是不便宣之于口,索性就憋在了心里,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问题。

  他们都承认,唯有秦王才能更好地驾驭未来的大秦,所以当务之急,是让王上尽早戒掉毫无用处甚至还有毒的丹药,并在完成大一统后,适当调整政策,让历经百年战乱的百姓,真真正正体会一下大一统的好处。

  老百姓只要吃饱饭,生活待遇有显著提高,才不管统治者是王老四还是张老五,而得了民心,天下基本就稳了。

  可如何让秦王接受,便是整件事中最最最难的一环。

  “看来,我被贬至上郡,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扶苏倏而苦笑一声,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诶?难道不是你提倡儒家,而王上重视法家么?”楚萸一脸震惊。

  扶苏好笑似的瞅了她一眼,握起茶壶给自己满上一杯:

  “我什么时候提倡儒家了?法家是秦国的立国之本,我们从小就开始研读,虽然我认为儒家思想也有许多可取之处,但不会将它看重到超过法家的程度。”

  “其实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儒法结合。”楚萸这才想起自己漏下了这样一个重要的政策,手指头在手机上戳了戳,垂着眼睛扫了眼百度百科,“外儒内法,是从汉代到清代一直实行的政治模式,儒法结合、儒法互济,能够有效稳固统治,维持社会安定……”

  一样很难让身为法家毒唯的秦王采纳。

  室内陷入一阵不言而喻的沉默,三人互相瞅了瞅,都没吭声。

  “其实,我有次梦见过一个场景。”良久,子婴开口道,“我梦见自己一身白衣,面缚衔壁,手捧玉玺,跪在咸阳的城门前,向一个五十左右岁的男子投降……我不知道他是谁,梦里的场景也只是些碎片一样的画面,但我能感受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与悲伤……”

  “那名男子,就是西汉的开国皇帝刘邦。”楚萸抿抿唇,眼睫微垂道,万万没想到子婴居然也能梦见前世的内容。

  她忽然有种解脱感,总算不是只有自己一人是异类了,她或多或少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同伴”——

  “竟有这种屈辱的事!”扶苏拳头又握了起来,眼里情绪激烈翻滚,似狂风暴雨下的海面,骤然拔起惊涛骇浪。

  方才出于诸多考量,楚萸只简单带过子婴作为宗室仅存一员,被赵高拥上王位,并机智地设计杀死了赵高,但最后因为大势已去,不得不面临大秦的最终覆亡,却没有讲述具体细节。

  “原来如此。”子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楚萸紧张地观察了他一会儿,觉得他应该就只做过这一段梦,稍稍松了口气。

  虽说自己前世把脖子往项羽剑上撞了,但这一世,看在爷爷的面子上,她暂且不打算把他抖搂出来。

  “其实我也梦见过奇怪的场景。”扶苏也幽幽开了口,吓了楚萸一跳,“现在看来,一个是我在九原军营与蒙恬驻守长城,另一个则是胡亥残杀阿嫚……”

  沉默再一次笼罩室内。

  “要不,你找机会多到王上身边晃悠晃悠,没准他老人家也会做梦——”子婴忽地笑了一声道。

  扶苏也笑了,脸上渐渐不见方才的怒容:“这倒是个好主意,能省下不少的麻烦。”

  楚萸涨红了脸,气鼓鼓地站起身,一是腿有点麻了,二则是觉得自己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这两个家伙居然联合起来揶揄她……

  “要、要不是害怕以后成为寡妇,谁管你们啊,太过分了。”

  扶苏慢慢站起身,走过去,从后面搂住她,笑着却坚定地说道:“放心吧,这回我不会让你变成寡妇的,我们可以想办法慢慢来。”

  他似乎想吻吻她,但碍于子婴在场,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

  子婴略显失落地避开视线,低头把玩着茶盏。

  “那么,什么时候开始行动呢?”余光扫到两人身影分开时,他挑起目光,轻声询问道。

  扶苏稍作沉吟,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道:“那就……婚礼过后吧。”

  他至少要保证,先将她稳稳当当地娶到手。

  这便是他目前最迫切改变的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