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楚萸在纠结中睡着了。

  她又梦见了一年前的一幕场景。

  那时,战事正进入最后的僵持阶段,每天都有人不断死去。

  战场上,城门内,日日尸骨堆积成山。

  一开始,还有人管,后来,大家都自身难保,那些饿死、冻死、病死在街角墙边的尸体,就像死老鼠一样无人在意。

  大家漠然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内心毫无波澜,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也随时可能成为其中一员,谁都没有高高在上怜悯他人的资格。

  因为要把粮食草料大批运往战场,城内接连数月都升米难求,景家在楚萸的建议下,事先存了充足的黍米、小米,并未陷入饥荒,但很多百姓都吃不上饭,他们红着眼睛涌向山野,将草地挖得光秃,连树皮也削下来捧回家煮着吃,一时间,城内饿殍遍地。

  有次楚萸去街上买绸布,看见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怀抱着一个不到两岁大的婴孩,缩在巷角乞食,女人一条腿有残疾,根本无法谋生,只能乞求路过的好心人,至少给孩子一口饭吃。

  楚萸刚刚生产,根本见不得这样的场景,买来很多馍馍和酱菜分给她们,回家后也寝食难安,总想做点什么帮帮她们,却发现她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景夫人不可能让这样的人住在家中,而他们也不过是这城中无数食不果腹者的缩影,若是楚萸活动范围再大一些,便会发现,到处都有抱着幼子无家可归、沿路乞讨的身影。

  翌日早上,她还是有些担心,那个女子有一双很清澈的眼睛,虽然身处绝境,也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眼眸深处却始终氤氲着一股超脱于苦难的清明,不知为何,特别牵动她的心。

  然而,当她傍晚得空赶过去时,他们已经不不在了,地面上有些微血迹,和剧烈挣扎的痕迹,楚萸顿时心口翻搅,一脸数夜都没能睡着。

  即便睡着了,也会梦见那女子隐在蓬头散发下的清亮双眸,和紧紧将婴儿贴向胸口的姿势。

  她不知道她们的去向,直到有天,姜挽云拉过她的手,郑重提醒她,没事不要抱珩儿出去,现在城里乱得很。

  楚萸一时半伙没能理解“乱得很”的具体含义,不是一直都很乱吗?

  姜挽云欲言又止,后来看她一脸纯善懵懂,咬了咬唇,以一种深恶痛绝的口吻告诉她,城中有人低价出售一种肉,肉质与猪肉类似,却更有嚼劲、管饱,畅销得很。

  “是婴儿和幼童的肉。”姜挽云说完,捂着嘴巴干呕了半天。

  楚萸这才知晓,那对母子的可能去向,恶心得半年没能吃下一片肉。

  乱世之中,人性的恶被放大,易子相食这样的典故,竟就在她身边。

  她被保护得太好,即便离秦入楚,也没吃到多少苦。

  她受的一些辛苦,在底层人民看来,不过是甜蜜的烦恼,她根本就无从想象他们的磨难。

  楚萸打了个冷战,醒了。

  她披衣下床,看见营帐外依旧是一团漆黑,每隔几步就有士兵直挺挺地守卫着,安全感满满。

  她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回到床边坐下。

  炭盆里的火,和入睡时一样旺盛,显然有人中途进来加了炭,确保室内的暖和。

  她把手指放在上面烤了烤,脑中还萦绕着那个梦。

  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一条腿有残疾的女子,还有她怀中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的婴孩。

  她觉得,这是潜意识在帮她坚定返秦的想法。

  长公子就要走了,一旦他离开,她真的有能力自力更生、让珩儿无忧无虑成长吗?

  答案是否定的。

  她这个人,总是怀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天真念头,在尚未真实感受过急迫与凶险前,会一直持有下去。

  而先前,她碰巧运气好,遇到了景暄,他守护了她的天真与不切实际,但现在,她没有第二个景暄了,她必须要将双脚实实在在踩在地上,才能为未来做好筹划。

  她没挨过饿,挨过冻,挨过劫掠,便将自立门户、独自生存想得很简单,而实际上,与景家藕断丝连的处境,再加上楚国目下混乱又贫瘠的状况,她突然不敢赌了。

  诚然,她今早并没有回秦的打算,只是想在长公子走之前,让他跟珩儿见一面,至少不要像前世那般留有遗憾。

  她满心只有这个念头,根本没想太多。

  她一直都是这样,很多事情不愿意一口气考虑太深太远,属于在宫斗剧中第一批下线的类型,但今日接连而至的一串遭遇,让她忽然觉得,回秦也未尝不可。

  长公子已然知晓珩儿的身份,就算不全信,也不会全不信,到了秦国,即便自己死活不肯跟他住在一起,他也不会让珩儿吃不饱、穿不暖的,他或许会强迫她、欺压她,但珩儿肯定能暖暖乎乎地过好每一天。

  倒不是她盲目自信,她隐约感觉,长公子虽然动不动就欺负她、戏耍她,但却并不难拿捏,至少与景夫人和景源比,他不会真的将她往绝路里推,他对她,其实是有一道底线的。

  只是她还没摸清,这道底线是什么。

  若是他没有娶齐国公主,她倒可以大胆地想,他兴许还是喜欢她的,可他娶了公主,虽然依旧贪婪地在她身上予取予夺,她却不敢相信,那是出自爱,而非男人无差别的下半身失控……

  她揉了揉眼睛,坐到一侧的桌案旁,用笔沾了墨,在豆大的烛焰下,一边咬着笔杆,一边费劲地书写起来。

  扶苏一大早撩开门帘,就看见爱懒床的楚萸,端端正正坐在桌案后,长发还散着,一双又黑又圆的杏眼,水汪汪直勾勾地看向他。

  桌案上摊开着一张上好的绢帛,远远看去,上面布满了虫爬一样的歪扭字迹。

  扶苏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她便唰地站了起来,绕过桌案,用沾满墨迹的手,将那块绢帛推给他。

  扶苏接过扫了一眼,只觉得那小篆丑陋得伤眼睛,不过也能分辨出来,属于是笔画太难看,但字都没错,读起来也不算费劲。

  她这段时间,居然暗地里学习了秦篆吗?他怀疑地瞅了她一眼。

  毕竟她在离开的时候,不多不少,只会二十五个字。

  “长公子,这是我提的要求,您能答应我吗?”楚萸一本正经地仰起头,绷着小脸,红嘟嘟的嘴唇一张一合,“我们约法三章,您要是没有异议,就在下面签个名吧。”

  扶苏只觉得眉心突突直跳,这小丫头是疯了吗,还要和自己签订契约不成?

  他强压下捏她脸蛋的冲动,俯下目光,快速扫了一遍。

  本人芈瑶,同意和珩儿一起返回秦国,然入秦之后,请长公子遵守以下三条约定:

  第一,勿要与本人发生亲密的身体接触。

  第二,若是非要本人住在府上,请让本人和孩子住在远离公子与夫人的地方。

  第三,请允许本人拥有一定的自主权,比如可以出入自由、外出工作等。

  绢帛右下角,扭曲着她的名字,还给他也留了个签名的空白处。

  扶苏脖颈上的青筋再度凸了起来,楚萸意识到不妙,连连往旁边躲开两步。

  果然生气了——

  罢了,反正她也没指望他能同意,只是以此试探下他的态度,等回国后再另想法子。

  然而,在片刻的沉寂和腮边肌肉抽搐后,扶苏的嘴角慢慢地勾了起来,他抬眸看向她,将绢帛揉成一团,丢进了炭盆里。

  楚萸“啊”了一声,就在转头去瞧炭盆的这秒,他已经缓步欺身上前,颀长的身影像网一样将她漫过、覆盖。

  他抬手抚上她柔软惊慌的面颊,眸中带笑,声音若清磁:“这样吧,芈瑶,你与我签订一个契约,如何?”

  他的掌心一如既往地烫,覆在脸上,令她微微有些发抖,却又忍不住贪恋。

  她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颤着红唇问:“什、什么契约?”

  他向她俯得更近,近到鼻梁相触,唇瓣若即若离:“你到我府上,住一晚,然后自己决定,是留下,还是令寻住处。你若是不愿意与我同住,我自然不拦你,如何?”

  他的声音,虽然叙说着完全有利于她的条件,却透着股魅惑与诱导的意味,令她非但没有雀跃,反而生出一种可能被算计了的惶恐。

  他的气息盈满她双颊,她在头晕脑热中,努力去分辨他方才的话语中,是否有所谓的言辞漏洞。

  好像……并没有。

  他的唇感受到了她唇瓣的细小颤抖与犹豫,轻轻哼笑一声,在她唇珠上挑逗地缠弄了一番,而后直起腰身,带着心满意足,转头去榻边,弯身在珩儿圆鼓鼓的脑袋上,轻轻刮了刮。

  这个动作触动了楚萸,她知道,长公子已然接受他了。

  “行,我答应你。”她咬咬唇,说道。

  长公子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一眼,深色的瞳孔里,仿佛有琥珀缓慢融化,折射出柔润温存的暖光。

  楚萸没注意到他的打量,翘着肉嘟嘟的嘴巴思考了一小下,连哄带拽地让长公子将这份契约书写下来,双方都签了字,按了手印。

  只是她心里还是特别不安,总觉得他不至于在一夜之间就松懈了态度,于是拿出契约,鼓着眼睛翻来覆去把每个字都读了好几遍,确保没有陷阱后,才舒着气合上绢帛。

  然而长公子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仍令她心怀忐忑,吃早膳的时候,她突然察觉到其中一个巨大漏洞,惊叫着跳起来,要他在契约上追加一条。

  “若是芈瑶居住在他处,长公子亦不得与她发生亲密的身体接触。”

  “你闹够了没有?”扶苏不为所动,楚萸不依不饶抱着他的胳膊死缠烂打,旁边的侍卫已经尴尬到脚趾抠城堡,恨不得立刻跟外面的守卫换班。

  “你若是再闹,我便不带你回去了。”他板起脸,慑人的气场陡然间如乌云罩顶,楚萸立刻怂下来,讪答答地松开他胳膊,垂头往嘴里一口一口塞饭粒,打算找个他心情不错的时候再试试。

  “我们三个时辰之后出发,你在景家,是否还有需要取回来的物品,我派人去取。”饭吃到差不多的时候,扶苏说道。

  郑冀跟秀荷,昨晚就被接回来了,秀荷很机灵地将她已打包完毕的东西,连带着床板下的贵重物品一起带了回来,她已然没什么需要取的了。

  但是——

  “能、能让我再在城里逛一圈吗?”她小声请求道,“毕竟在这里生活快两年了,一下子要走开,还有点舍不得——”

  要求提出后,她都觉得不会被应允,然而他却没有犹豫,沉声道了句“好”。

  她露出喜悦的神情,他扭头淡淡瞥了她一眼,接着补充道:

  “我陪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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