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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礼进行的十分顺利。

  夜晚为一切涂上一层梦幻般的色泽,来宾披星戴月,影影绰绰好似梦中人,景夫人和景暄熟络地接待、寒暄,楚萸也迅速摆正心态,渐渐如鱼得水了起来。

  这个时代,新娘子没有那么多讲究,红盖头一掀,就可以跟夫君并立在门口,言笑晏晏地迎接前来捧场的达官贵人们,颇有种现代人挨桌敬酒的既视感。

  虽然抱着逃亡、流放的心理,跟随景暄一同来到楚地,但她也知晓要入乡随俗,在其位谋其职,因此尽管对即将到来的婚姻始终有种不真实感,她还是十分认真地学习了大婚当日的全部礼节,并竭力做到最好。

  她在景暄的眼中看到一丝惊讶。

  这也难怪,他肯定以为自己嫁得不情不愿,不在婚宴上掉眼泪就已经很给面子了,根本就没肖想更多。

  然而她不仅没掉眼泪,还尽职尽责地帮忙招呼,展现出一种真诚,或者说感激,令所有来宾刮目相看,称赞景家又娶了一位贤能的好媳妇。

  也许,一切还是会有转机的……景暄心里破土而出一丝期待,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正是因为不爱他,她才落落大方,面上毫无新娘子的羞涩与娇怯,更像是一位筹办宴会的女官。

  他看明白了这一点,唇角不由泛起苦涩的笑意。

  那晚他并非想要威胁她,只是太过愤怒,短暂地失去了理智。

  如果她坦诚地跟他说明一切,他未必不肯帮她,可她却想让自己稀里糊涂地为他人的孩子当爹,他如何能不气——

  那可是自五岁起就和自己在柳树下,在纷飞的柳絮中,依偎着肩膀,一个字一个字念诵诗经的小青梅,读到旖旎词句时还会羞红脸,推开他的肩膀,耳根红红地跑回家,然后第二天仍然扭扭捏捏地坐在这里等他,抱着膝盖稚嫩地威胁他,不许再让她读那些不三不四的词赋……

  这么多年的情谊,却敌不过短短数月的怦然心动,他如何能不心寒呢?

  可一看见她低垂的睫毛和娴静红润的睡颜,他知道,他终究对她狠不下心来。

  这段顺利,一直持续到宴会后半段。

  觥筹交错间,贵宾们相谈甚欢,整个厅堂都弥漫着今宵有酒今宵醉的热烈气氛。

  景夫人更是高兴,拉过楚萸的手,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她不再像狐狸精,而是某种祥瑞,看得楚萸心里越发愧疚,眼神微微闪躲。

  忙碌间,她偶然瞥见几道不友善的注视,循着看过去,发现竟是景暄的兄长和他那位眼梢微吊、脾气暴躁的妻子黄氏。

  他们对她没有好感,这事不言而喻,不过黄氏她理解,毕竟自己以后是会抢她风头的存在,至于景暄的兄长,她不理解他为何会用那种探究的眼神打量她,就好像她是一件可以肆意赏玩的器物。

  她很不喜欢这种目光,它们让她觉得很没尊严。

  就在这时,门口起了躁动,有家仆来报,说是项大将军来了。

  楚萸看见景夫人脸上流露出讶异的神色。

  景暄正在向一桌权臣敬酒,脱不开身,楚萸连忙跟着一起迎出去。

  发出的请柬中确实有他,但也只是出于礼节考虑,不遗漏任何一位身份贵重之人,免得以后落下恩怨,根本就没指望他能来。

  毕竟这段时间战火一触即发,他忙于备战,长久驻扎军营,操练士兵,与副将一起筹划作战方案,总之整个楚国上下,目前最忙碌的,就属他了。

  项家世代为楚将,功勋赫赫,项燕更是其中翘楚,不止一次将秦军挡在城外,甚至还在不久前,在昌平君芈启的里应外合下,大破李信、蒙恬率领的二十万秦军,将秦王气得吐了血,也算报了当年被昭襄王摧毁国都的旧仇。

  他与苏秦、白起、李牧一样,被封为武安君,这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也昭示着楚王对他的倚重。

  在这风雨欲坠、大厦将倾的时刻,武将的地位被骤然拔高,虽然楚国门阀内斗严重,却也都对项家毕恭毕敬。

  毕竟再怎么内斗,还都是希望不要亡国,不要做亡国奴的。

  所以景夫人的紧张很好理解。

  至于楚萸,则是抱着瞻仰名人的心态,一脸激动地迈进庭院。

  薄纱一样的月光中,三位身量高大的男子,正大步朝她们走来。

  为首之人虽上了年纪,却脊背拔直、走路带风,另两位似乎是随从,稍落后他一步,同样步履矫健地紧紧跟随着。

  然而当他们走近,楚萸借着灯笼流溢出来的光辉看清他面容时,心脏骤然紧缩,差点晕厥过去。

  她原地眩晕片刻,抬手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去,仍觉得耳畔嗡嗡直响。

  “上将军。”景夫人柔媚地唤道。

  项燕不动声色地轻轻颔首,他略微有些眉压眼,因此不苟言笑时很显威严,强大沉稳的气场仿若最险峻的山岳。

  “芈瑶,快见过上将军。”景夫人连忙把今日的主角往前推。

  “上、上、上将军——”楚萸磕磕巴巴道,仓促行了个拱手礼,脑子轰地炸成一锅粥。

  “好久不见了,芈瑶,都长这么大了。”项燕总算展露出一丝慈祥笑意,“上次见你,你还只有这么大。”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笼罩周身的压迫感稍稍淡去,可楚萸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得以平静,她的目光依旧透着呆愕,定定地望着他,一阵阵地恍惚。

  站在她面前这位五十出头,须发皆白却又英武非凡的男人,和她几年前过世的爷爷,长得一模一样……

  直到宴会散去,她和景暄被送入洞房,她还琢磨着这件事。

  她恍惚记得秀荷曾说过,自己小的时候,项将军时常进宫看她,还带糖果给她吃,而项将军的脸,跟楚萸的爷爷宛若双胞胎,这很难不令人浮想联翩……

  她越想越心梗,索性扑倒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累了?”景暄在她身边坐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累了的话就早点歇息吧,今晚辛苦你了。”

  他亦是一袭赤红的婚袍,玉树临风,气度斐然,只是眉宇间锁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愁绪。

  楚萸连忙摇头,小鹿眼乌润润地朝他望来:“一点也不幸苦,吃了很多好吃的呢。”

  景暄被她脸蛋红扑扑的可爱样子逗乐了,然而心底却跟着涌出了更多的酸涩。

  “你快睡吧,今晚我在外厅睡。”他克制地说,手指仍然流连在她的头发上。

  他们的新房,就是景暄原来的居室,大婚这夜无论如何都是要呆在一起的。

  从明日开始,她便可以回到原来的住所,毕竟她怀着身孕,无法行房事,妩媚天成地往这儿一躺,受折磨的是景暄,因此景夫人并未表示出任何反对。

  “多盖些被子吧,天气转凉了,可别着了风寒。”

  楚萸一边说道,一边坐起来,轻轻取下头上繁重的大红色挂饰,然后是玉簪、步摇、钿花。

  卸下的头饰在她面前堆成一小摊,她震惊于古代女性浓密如云的鬓发上,居然能塞进这么多东西,简直就像带了个移动妆奁。

  “嗯。”景暄应了一声,缓缓收回手,站起身,最后望了她一眼,默默转身离开了。

  前厅与卧房之间,还隔着一处内厅,景暄出去之后,只偶尔传出些窸窣响动,她听不出他在做什么,心里隐隐有些过意不去。

  她竭力压下这份内疚感,褪下繁重的大红色礼袍,小心叠好放在衣架上,卸妆后,掀开被子上了床。

  她慢慢阖上眼睛,睡了一会儿又醒了。

  不知为何,心中某处总是不踏实,她翻身下床,抓过一件起夜专用的宽松袍子,趿着鞋,穿过狭长的内厅,轻手轻脚踱到前厅。

  还未踏入,便闻到了浓重的酒气。她微微蹙起眉,总算知晓了为何明明内厅更适合打地铺,他却还坚持睡前厅。

  房间四角烛杖摇曳,昏黄的火光连缀成一片密密交织的网,曾经青梅竹马的少年郎君佝偻着身子,靠着案几边缘而坐,一只胳膊搭在案上,另一只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旁躺着一只倾倒的酒壶。

  他还穿着繁重的婚袍,仿佛一团赤色的火。

  清透的酒浆在地上蜿蜒出一道伤疤般的渍痕,他垂着头,不知是否睡着,下巴几乎贴在胸口上,说不出的颓丧与寂寞。

  楚萸眼眶涌出酸涩,她轻步走过去,将那只酒壶拿起放在桌上,用自己的手帕擦去地上的酒。

  景暄一动也不动,胸口有节奏地缓缓起伏,楚萸感到视线有些模糊,连忙别过头,起身拿过家仆备在一旁的锦被,轻轻盖在他身上,又拿了一条更厚实些的,盖住他腰部以下的部位,仔细掖好。

  他醉得不浅,睡得也很深,乌黑修长的睫毛在高挺的鼻梁两侧,打出深邃浓郁的阴影。

  楚萸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直到肚子里还未成型的淘气鬼哪吒闹海般扑腾起来,才不得不撑着地面起身,揉着小腹慢慢折返回屋。

  她的身影刚刚没入黑黢黢的内厅,景暄就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眸光始终低垂着,似醉非醉,似醒非醒,身边矮几上的烛光直直映入他眼中,照出一派悲凉伤感的神色。

  身边的空气中,还残留着她发丝上的淡淡花香,他疲倦似的慢慢阖上双目,在这团温热香气的包裹下,真正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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