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人可以求救◎

  来到热水房时,其他女孩早已梳洗完毕,一边等着早饭,一边叽叽喳喳地聊天,楚萸揉了揉眼睛,垂着脑袋径直走向在树下抖袍子的阿清。

  下巴还很痛,连张嘴都费劲,她揪住阿清的袖子,声音很小地问她有没有敷伤口的药。

  阿清诧异,问她怎么了,她支吾片刻,才吞吞吐吐说昨天洗衣服手冻伤了,起了很多血泡,想涂些药膏缓解一下。

  她虽然性子柔软,却总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异常倔强。

  比如现在,她不大想让阿清觉得她矫情,吃不了苦,才洗了一天的衣服就以手上有伤为由找她哭诉,故而迟迟不愿意吐露受伤原因。

  实际上,昨天阿清还是很照顾她的,都怪她自己太娇弱,这副身体也不给力,偏偏生了一层嫩豆腐似的肌肤,搓不得冻不得,她也很为难。

  阿清抓过她的手,看着绷带上已经凝固成褐色的血痕,惊讶地上下翻看,显然也没料到她竟这么脆皮。

  她叹了口气:“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公主,干这种粗活难为你了。”

  楚萸使劲摇头:“可能是我方法不对,再做一段时间就好了。”

  “也是,我一开始啊,手上也总起泡,不过没你那么夸张,后来做活久了,长出一层茧子,皮肤就变得刀枪不入了。”她笑道,放下她的手,“你跟我来,我房间里还有点草药,你先敷着,别怕,两三天就能好。”

  楚萸感激地吸溜着鼻子,乖乖跟在阿清身后,朝仆役去走去。

  “阿清,你一直都在这里工作吗?”她望着阿清的背影,好奇问道。

  她脊背厚实,走路昂首挺胸,看着十分可靠,让这些天都特别没有安全感的楚萸,忍不住话多起来。

  阿清没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我是去年过来的,之前我一直在宫里侍奉。”

  哦,还可以这样啊。楚萸提速跟上,额发被风吹成了两根龙须,随着她的小碎步一跳一跳的。

  “宫里是不是很累呀?不能有一刻的松懈?”她糯糯地问,想她若是在宫中,怕是第一天就被主子打发进“慎刑司”了。

  “那自然是。”阿清猛地停住脚步,楚萸险些没刹住闸,一头撞上去。

  “不过我服侍的那位主人很温柔,从不责罚我们。”阿清转过身,笑道,眼里隐约闪过一抹水光。

  没待楚萸看清楚,她就推开面前的一扇门,让她在外面等着,进屋翻找一阵,拿出一个小铜匣递给她。

  楚萸感动,仔细收好药盒,扯住阿清的手,声音软糯:“好姐姐,你待我最好了。”

  简直和这家的主人天差地别。

  她长相乖巧,声音又绵软,扯住她手的样子,就像是一只黏糊糊的糯米团子,阿清很是受用,甚至涌起一丝怜爱:

  “要是我这药还不好使,你就去找长生,他那什么都有,我们擦伤扭伤都是去找他的。”

  楚萸讪讪地“哦”了一声,并不觉得那个瘦虾米会好心帮她,不给她药里掺辣椒粉就不错了。

  “对了,最近这些天,你千万不要招惹长公子,记住了吗?”像是想到了什么,阿清突然补充道。

  楚萸点点头。不用叮嘱她也知道。

  虽然不明白具体原因,但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她远离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故意招惹呢?

  手伤成这个样子,自然是没法洗衣服了,其他女孩都挺好,替她额外承担了,只有一个细长脸的小丫头,阴阳怪气说她装病,就是不想干活,没准把纱布一拆里面全是番茄汁呢。

  阿清让她闭嘴,女孩很不高兴地瞪了楚萸一眼,拎着桶水往旁处去,大有要与她划清界限的意思。

  对此楚萸没什么脾气,甚至很能理解。这就好比你生病了,同事在自己的本职工作外,还要替你干活,同时又得不到任何奖励,换她她也不大情愿。

  最后,阿清让她拿扫帚扫院子里的落叶,楚萸挺喜欢这个工作,落叶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软的,发出吱吱的响声,她打扫得认真,很快扫了满满三大筐。

  这些落叶后来被厨房师傅收走了,说是用来调整灶膛的火候。

  下午的时候,清扫工作变得简单许多,因为大部分树只在晚上抖落叶子。

  她边扫边绕着偌大的宅邸走,每到一处都害怕偶遇长公子,幸运的是,他似乎不在家,连带着长生也不见踪影,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像只偷灯油的小老鼠,只有猫不在的时候,才敢抖擞起尾巴,窸窸窣窣地咬一口灯油吃。

  她抬手摸了摸下巴,一碰还是隐隐作痛,心里不禁泛起些许委屈。

  他到底是有多恨她,竟用了这么大的力气——

  她到现在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性情大变。

  只是因为自己拒绝做他的通房吗?

  怎么会呢,她自嘲地摇摇头,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没必要执着于她,何况他根本就把她当成了一只羽毛漂亮、叫声很好听的小雀,没有人会对小麻雀执着的,这只没了,还有下只,他不缺的。

  她的恋情还没有开始,就彻底结束了。

  她悲伤地想,忍不住又涌出了些泪水。

  好难受。

  正是因为有喜欢的情愫在,才不甘心被他视为可以轻慢对待的物件。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在他面前展露的那些小情绪、小动作很可笑,他一定在暗暗取笑她,然后更加认为她就是个供人取乐的玩物,登不得大雅之堂,也不值得被真对待。

  真亏得她在来的第一晚,就做了场没来由的春梦,现在看来,自己都觉得羞臊。

  如此一想,她更加伤感了,茫然地扫着地面,没注意到落叶早就清空了,扫了自己一身的灰。

  秀荷这时候在做什么呢?有没有想她?她反正是很想她,还有郑冀和田青,他们有没有想到什么赚钱的途径呢?

  她漫无边际地神游着,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那是掩映在桃林深处的一处小花园,不算大,却依稀可见夏日里花团锦簇的痕迹。

  楚萸心生好奇,稍稍往里绕了小半圈,竟发现园子中央的两根树干上,以粗麻绳扯出了一只木板做成的秋千,在风中轻轻晃动,仿佛在无声召唤着她。

  楚萸从小就喜欢荡秋千,还因为这个被其他小朋友推了个屁墩,哭丧着脸找老师告状。

  她眼中渐渐露出惊喜,宛若发现桃花源的渔人,放下扫帚走过去,小心翼翼试探了一番后,慢慢坐下来。

  秋千虽然看着有些年头,却十分结实,她起了玩心,脚尖轻点,将自己缓缓荡了起来。

  幅度很小,却足够让她暂时忘却所有不快,仰起面庞,接受秋风干冷的抚摸。

  木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动静,她闭了一会儿眼睛,脑补出一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画面,想着想着,竟仿佛嗅到了花香,她重新睁开眼睛,将头抵在一侧绳索上,轻轻哼起了歌。

  还是那首《山鬼》,她只会唱这个,而且歌词的意境蛮符合她此刻心境。

  她声音婉转清丽,无形中还带着一抹少女愁思的忧伤,像泉水一样缓缓流淌。

  两只小麻雀被歌声吸引,扑棱着翅膀落在她面前的地面上,圆鼓鼓的脑袋一转一转地盯着她,啾啾地叫唤两声。

  一看见麻雀,她忽又伤心了,睫毛抖了抖,声音也染上几分哀怨。

  她突然觉得,她还不如麻雀呢,麻雀扇一扇翅膀,便能飞出这一方天地,可她却不能。

  若非要比喻,那她就是只被剪断翅膀的麻雀。

  喉头哽住了,她逐渐停下歌唱,双臂夹着绳索,埋下头,慢慢地荡着,身影显得落寞又孤单。

  忽然,她感到有一道目光,从她背上凶神恶煞地掠过,顿时一激灵,脖颈处的汗毛根根竖起。

  她抱着最坏的打算,怯怯地扭头向后看,却发现树丛中一派寂静,并没有人的踪影。

  她松了一口气,拍拍胸脯,心想一定是太紧张以至于出现了错觉,但她不敢再摸鱼了,万一再被他逮到,会被发配服苦役的。

  在这里虽然挨欺负,但至少一日三餐都有香喷喷的米饭,她没什么骨气,只想尽量安稳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一想到晚上的鱼和羊汤,她这个小馋猫稍稍振作了起来,觉得日子似乎也没那么没盼头。

  苦中作乐吧,她想,拾起扫帚,沿着花园打扫一圈后,抱着装满落叶的竹筐,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她身影纤纤,竹筐有她两个宽,被她捧在怀中十分不和谐,她也因此走得跌跌撞撞,涂过药膏的手隐隐刺痛。

  一阵强劲的朔风吹来,落叶纷纷飞出,雨滴一样砸向她的脸,她只好闭了会儿眼,结果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栽倒。

  额头磕上竹筐边缘,破了一道口子,满筐的落叶也漫天纷飞,哗啦啦全都落在地上。

  她顾不及磕痛的膝盖和额头,手脚并用地挣扎着站起来,因为她看见,一双绣着银线祥云纹的鞋子,就站在她前方,整个府里,穿这样鞋子的只有一人。

  耳边响起阿清的叮嘱,她慌乱地垂头行礼,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下巴又开始隐隐抽痛。

  她怕他降下责罚,连忙蹲下身,手缩进袖子里,一捧一捧地将落叶捡拾进竹筐。

  因为不能用手指,膝盖还磕破了皮,她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她看见他的双脚一动也不曾动,心里更慌了,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头皮上渗出层层冷汗。

  一旦本质关系被揭露,她才发现,她竟是如此怕他。

  真亏得她先前造次了那么多次,原来都是在刀尖上跳舞,简直太自以为是了。

  手上用不了力,导致效率奇低,她便只能跪下,忍着膝盖上的撕痛,匍匐着将落叶捧回筐内,一抹温热划过脸颊,滴入衣襟,白色的里衣登时红了一小片。

  落叶尽数入筐,她撑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再低头时,那双脚已经离开,她这才抬起头,瞥见他冷漠远去的背影。

  她垂下眼,用手擦去滴落的血珠,伤口应该不深,她尽职地将竹筐送到厨房,才慌慌地回到房间,对着镜子,把早上阿清给她的药膏抹在伤口处。

  阿清说这药膏可以治疗一切擦伤,她看着镜中自己惨兮兮的脸,悲极反笑,心想她也太废物了,才工作了两天,就落了一身伤,这要是一个月过去,不得变成弗兰肯斯坦?

  她又慢慢褪下里裤,膝盖果然也伤亡惨重,她用指尖剜了点药膏,细细地涂在伤口处,对着呼呼吹了几口气,穿好衣裤,休歇了一会儿,才去厨房拿了晚饭回来吃。

  熄灯时分,她忽然感觉双手火辣辣的痛,这份痛白天隐隐也感受过,只是因为有事忙碌,没太当回事,而夜晚宁静,放大了身上的一切感官,她便觉出手上的伤似乎不大对劲。

  按理来说,敷了药会越来越好,可她此刻竟感觉双手像在被火灼烧,她慌了神,颤抖地揭开绷带,差点被双手的惨状吓得晕过去。

  一些血泡仿佛溃烂了似的,一接触到空气,就痛得钻心,她的伤势不但比早上恶化了,而且还犹如遭遇了炮烙之刑般,惨不忍睹。

  她这才意识到,用药要对症,阿清的药或许有奇效,可不对她的症。

  她害怕地穿好衣服,推开房门,无助地四处张望。

  外面明月高悬,夜色如泼墨,整座宅邸都在沉睡,她再一次悲伤地发现,她没有人可以求救。

  可这次她没办法耽搁了,她其实挺怂的,特别怕死,万一伤口处理不好感染了,在没有破伤风针的古代,她一定会死的吧——

  她忽然想起阿清的话,惶急地向着长生的房间跑去。

  他屋里一片漆黑,显然已经入睡。他旁边的六扇门大屋便是长公子的,楚萸心有惴惴,小心地在门板上叩了叩,生怕惊醒旁边屋内的人。

  叩了半晌,屋内倏地亮起一团火,楚萸燃起一点希望,门刚刚打开,她就想往里挤。

  “诶诶,你干嘛?”长生睡眼惺忪地将她搡出去,这丫头怎么这么不矜持,一大晚上就往男人屋里钻,“有事快说,别耽搁我睡觉。”

  楚萸皱着一张桃花样的小脸,哀求地问能不能给她点消毒止痛的药,她的手快烂掉了。

  她始终不敢抬高音量,怕引来旁边房间的人,可她又实在焦急,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显得特别可怜。

  长生一怔,低头去看她卸下绷带的手。

  “这、这——”他也被吓住了,“你这是怎么搞的?全是血泡——”

  楚萸抽搭地恳求:“求求你了,长生哥哥,我的手很疼,你能不能帮帮我——”

  给点对症的药也好,送她去医馆也好,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两只手废掉。

  长生犹豫了,他本就不是心硬之人,少女又那样柔弱地唤他为“长生哥哥”,没有男人会对此无动于衷,但问题是,这个时间,哪还有医馆开门啊,唯一能动用的,就只有住在三条长巷外的,长公子专属的侍医陈老先生。

  可他哪敢为了一个丫鬟,还是一个得罪了长公子的丫鬟,去把他老人家请过来啊——

  “你、你先再挺一个晚上,明儿一早我领你去医馆看。”他为难地建议道。

  “等不了了,我的手特别疼,又疼又烫,求求你能不能想想别的办——”

  楚萸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旁边的门,被徐徐推开,一袭藕色长袍、长发披垂的长公子踏步而出,目光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

  楚萸缩回手,很想要落荒而逃,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企图,扶苏面色紧绷地往前逼近一步,一把抓过了她皓白的手腕。

  惨不忍睹的手掌,被月光照入他昳丽狭长的眸子,楚萸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她并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惨状,可他的手一如清晨时分捏住她下巴时那样,铸铁般强硬,根本挣脱不开。

  “洗衣服洗的?”他剑眉一挑,像是揶揄又像是讥谑般冷冷问道,“你还真是什么事都干不好啊,芈瑶?”

  他的手指一寸寸收紧,手腕处痛得钻心,楚萸被疼出了眼泪,有那么一刻,她真的想跪在地上求求他,做通房也好,卖给别人也好,她都认了,只求他能帮帮自己,不要让她的手烂掉……

  而且她觉得,他似乎也是这样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