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怀瑜当年就在大学所在的城市买了一栋别墅当落脚地, 所以每次过来都不用特地去订酒店,提前几天安排人过来打扫,人到了直接回家住就可以。

  拍卖会结束后, 他人和文物一起回了家, 东西做好保护措施,放在书房里。

  因为如今不常来, 书房里比较空,书架上放的大多是上学时买的书,装饰的摆件也很少,显得整个空间十分简单。像个专门设计出来比赛的样板房, 没有太多生活气息。

  之前叶婷婷找人预估的价格是八千万,实际上也没有到。其他人不是不了解不感兴趣,就是觉得这东西不好保存,跟他竞争的也就五六个人, 拍到后面就更少了, 一个人跟他加到六千六百万就没继续, 之后一锤定音,拍卖行那边派人一路护送高怀瑜和文物回家。

  高怀瑜坐在桌边,细细端详自己花重金拍下的卷轴。

  他看了很久, 终于发现这些字迹到底哪里不对劲了。

  是情感不对。

  书法表达书写技巧,也表达情感,而且这种情感表达甚至不需要通过所写内容的意思,只需要看字迹就能表达出来。像是《祭侄文稿》,不看文章内容,仅看字本身, 字距忽密忽疏,多处写到墨尽枯笔, 就能看出写下这些文字时究竟有多悲愤,已然激动得根本无暇考虑规整。

  写字时候的情感,完全能够通过笔迹看出来。高怀瑜觉得,太武帝在写下这首诗时,也就是追忆往昔,有些惆怅罢了。更多的该是洒脱豁达,怀有欣慰。

  而现在摆在书房里的这一幅字,更多的是悲痛。

  让高怀瑜觉得奇怪的就是这种不应该的悲痛。落款处清清楚楚标明了日期,那个时候太武帝正值壮年,正是雄心勃勃,筹划着饮马江南一统天下的时候,他悲痛什么呢?难道就因为前不久生了一次病,就觉得统一无望,痛苦成这样了?

  绝对不应该,照史书记载,太武帝绝不会是那么悲观的人,多愁善感四个字完全跟他不沾边。

  所以这种能从笔迹中看出来的悲痛,就太奇怪了。如果高怀瑜对太武帝的了解没有错,那这些字,就不该是太武帝那样的人写的。

  可是感觉这种东西,过于主观,仅凭这个就认定写这首诗的另有其人,那也太不把辛辛苦苦几十年搞学术研究的历史学者放在眼里了。

  在自己不够了解的领域,高怀瑜还是更相信那几位华夏学者的判断,对此也只是有些疑惑。

  横竖也看不出什么来,高怀瑜决定等把东西送回国内,专业的事情让专业的人来考证。

  ……

  拍卖会刚结束,就有媒体试图采访高怀瑜。可惜高怀瑜实在是累了懒得应对,只让叶婷婷去准备个公告,说明拍得的文物将会捐赠给玉京历史博物馆。

  公告还没发出来,媒体就报道高怀瑜以六千六百万的价格,从外国拍得一件华夏魏朝时期的文物。这下子时尚圈影视圈历史圈的都跑来围观,热闹极了,都分不清到底算哪个板块的新闻。

  王斌教授第一个转发了这条微博,连发好几个大拇指。

  “太多文物当年被盗流落在外,高董有心了。这件文物当年我同事还受邀出国去考证来历,说是受邀,学校自费过去捣鼓出来,东西还是在人家手上。同事回来连生了好几天闷气,马上转发给她看看!”

  众人还在刷博了解这文物来历的时候,君玉官号发了高怀瑜准备将拍得的文物捐赠,正在联系博物馆单位。

  “高董人美心善!”

  “太好啦,那以后是不是可以在博物馆看到了!”

  “看了下这场拍卖会还有两件华夏的文物,为什么不把另外两件也买回来啊?才买一个回来,还是跟投资的剧有关,分明就是炒作。”

  “什么杠精,人家买了文物回来捐赠都要被你说。几千万是小数目吗?你怎么不去买?”

  “你们发现没有,还是以君玉公司全体工作人员的身份捐赠!我也想要这样搞大事带我的老板。”

  因为时差关系,新闻刚发出来时候华夏天都快亮了。元熙一大早起床就直接去了片场,中午休息的时候一看手机,才看到这个新闻。

  然后他心里一个咯噔。

  在脑子里翻箱倒柜地找了找,他也没想起来自己写过这个……诗是写过,但他没写在卷轴上!后来好像是有几个人拍马屁,把这诗写下来了……还有起居郎会记一下,他自己肯定没有!

  朕的怀瑜这是花六千六百万买了个假货啊?

  元熙急得跳脚,非常为高董心疼钱,在心里把那拍卖行卖了骂了一百遍。

  可是等他点开新闻图,就被上面的笔迹吓一跳。

  这笔迹也模仿得太像了,而且不像纯粹得仿造那样没什么情感……元熙看一眼就有点心惊,写这首诗的人当时好像是一边哭一边写的一样……

  好像……好像怀瑜曾经提起过,自己驾崩以后大魏各势力暗流涌动,常有人在他和新帝之间挑拨离间……连自己的几个亲信都不太相信他。

  有一次,他写了自己作的诗,去打感情牌来着?

  元熙:怀瑜!

  元熙:你觉不觉得你拍下的这件文物,有点奇怪?

  那边高怀瑜还在睡觉,并没有回复。

  醒过来之后聊了几句,两个人都是一样的观点,这字不像是太武帝的性格。

  最后的结论是,等高怀瑜回国把文物带回来再说。

  ……

  一连在国外待了半个月,高怀瑜每天一回到家就忍不住去看自己拍下来的那个卷轴。心里总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东西很重要,他很熟悉。可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却依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其实他每晚都会做梦,有时候醒来只记得几个片段,有时候完全记不得。隐隐约约的记忆里,好像梦中的情节都与这首诗,这卷轴有关。

  一件拍卖会上拍回来的文物,对他的生活而言并不重要,再疑惑他也并不准备刨根问底。每天照旧拜访老师,画画,抽空跟还在剧组拍戏的男友聊聊天。

  不过那个梦在这半个月里反反复复地出现,后来几天有些情节变得清晰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总在做同一个梦。

  ……

  “赵王突然翻出齐王党羽的陈年旧事,无非是想以此离间我与陛下。南陈降将已然倒向赵王,赵王究竟目的为何,薛将军岂会不知?”

  高怀瑜直视眼前的将领,心中暗自叹息。同为先帝亲信,他们也曾并肩作战过,可如今却到了这般局面。薛平跟朝中的很多人一样,都不信他。

  薛平回答道:“我效忠于陛下,陛下要我如何,我便如何。”

  “薛将军!”高怀瑜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这个……薛将军可还记得?”

  薛平面色微变,看着他一点点将卷轴打开,最后怔住:“先帝……”

  那是先帝元熙写的诗,他记得。

  那时候先帝病了一场,在紫极宫躺了近半个月才出来。刚好薛平领兵回朝,先帝刚刚康复,还为他们办了场庆功宴,自己出面主持。只是毕竟刚刚病过一场,连酒都没能喝。本来酒壶都拿起来了,旁边的太监宫女哎呀一声伸手阻止,他就悻悻地把酒放了回去。

  高怀瑜还在一旁安抚他,让他再等等,过些天再喝。

  后来元熙一想自己先前大病一场,又看下面受赏的将领里有不少新面孔,难免唏嘘,就拉着薛平回忆当年,兴致一上来写下一首诗。

  元熙当时随口所作,并没有亲自留下墨宝。高怀瑜手上的卷轴,只是他模仿元熙的笔迹所写。

  薛平怔愣良久,从他手中接过卷轴,双臂竟然有些颤抖。

  “陛下……”薛平微微咬牙,“我记得先帝恩情……可安阳侯,你让我如何相信你?这些年你挟天子令诸侯,大肆铲除异己。究竟是承先帝遗志,还是为你高氏?我从未忘过先帝,我只怕先帝当年信错了人!”

  高怀瑜眸光微动,藏下了一丝落寞:“薛将军……先帝不会信错人。若有一日大魏一统天下,陛下龙御四方,我……自当为先帝,以身殉之。”

  以身殉之……

  听来过于可笑,可薛平看着他眼中的决绝,怎么都看不出一丝做戏的痕迹。

  “好,我答应你。”薛平道,“若你背叛先帝,无论你是如何权倾朝野,我必为先帝取你性命!”

  “好!”高怀瑜几乎都没有思考,立即朗声应道。

  下一秒,躺在床上的高怀瑜睁开眼睛。

  卧室里光线很暗,他坐起身,都没有去打开床头的小夜灯。

  又是这个梦。

  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慢慢回想着方才所看到的一切,他喃喃道:“是我写的?”

  忽然,他下床开了灯,直奔书房。

  卷轴上那些奇怪的地方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此刻细看,甚至能看出一些笔迹上的破绽。

  “我写的?”高怀瑜轻声呢喃。

  为什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想法?清河王写的……我写的?

  高怀瑜突然间情绪崩溃,两行清泪无法控制地流下,却又弄不清是为什么。呼吸都因这怪异的激动情绪而变得急促,他转身去翻出被收起来的墨锭毛笔,铺开宣纸研墨。

  提笔,落笔,他分明都没有考虑这一笔该往哪里落,该写出什么字,便是一气呵成。写好拿到那卷轴旁对比,所见的一模一样。

  “我写的?”高怀瑜眼睛一酸,眸中泪水愈发汹涌。

  大雨滂沱,破败的寺庙里阴冷幽暗,元熙唤醒了一身血污的他。

  他不告而别潜入乌环王庭,元熙带着天子仪仗,亲自来接他回去。

  元熙呕血不止,他疯了一样,为开宫门对值守士兵刀兵相向,只为能快一点出宫拿药救元熙。

  清泉宫山花烂漫,他陪驾在侧,赠出一枚从寺中求来的守心佩。

  寒冬凛凛,他在灵州城外忽然听到天子山陵崩……

  是之前的剧本吗?

  不是的……

  有太多不同,还有真正的历史上没有存在过的圆满。

  他一战灭陈,大魏一统天下。

  元熙下诏立他为后。

  那个历史上在城破国灭之时就投湖自尽的元鸿,一直有叔父的庇护,不再那样怯懦。

  大魏百废俱兴,元熙和他以帝后的身份东巡,封禅泰山。

  他没有失去元熙,没有连元熙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连一句喜欢都没来得及说。

  他夺回了灵州,也没有听到那个噩耗,元熙还在赈灾途中与他相遇。

  满眼的泪花模糊了视线,高怀瑜通红的双眼却多了几分笑意。

  他勾起唇角,破涕而笑,哽咽道:“是……我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