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眼上刚掀起潮热, 周君立就马不停蹄地打来电话,不是责备,而是满满的不可思议。
她对俞昂向来是放养式的管理, 从不主动参与俞昂的生活,除了工作以外的事情她很少过问。俞昂无论在哪方面,都异常让人放心, 但内心底到底还是个没什么野心且没有归属感的, 让别人踏足太多的领地, 反而会适得其反。
他鲜少有不理智的时候, 很多事情都会提前和周君立商量。工作上,他也有自己独特的判断,也会自己下决定。
周君立不介意, 也认为这是他自己的人生, 她做好一个经纪人该做的是就好了。
直到今晚在看到俞昂在超话里发的生活照,和下面的评论回复,一下打破了她对俞昂的印象。
在她眼里,俞昂是一个感情淡薄的人, 很难被谁牵动情绪,眼里只有剧本和钱。
他好像一下有了温度, 会随着心情发一些分享。
尽管他分享的目的是想坦白和许席林的关系。
周君立也有些激动地问:“你和许总, 是复合了吗?”
俞昂“嗯”了一声, “前不久的事, 还没稳定。”
“果然如此。”周君立呼出一口气, “就说你这段时间的状态看起来比以前好了许多, 郑勋说得没错, 许总也许才是最适合你的, 我当初其实还不太愿意你和他接触太深。”
人对痛苦的回忆总是不想提起, 还会想尽办法地忘掉。无论是离婚这件事也好,前夫是江城有名的席垭集团总裁也好,若不是被人曝出,俞昂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主动坦白。
后来知晓,就像是有人故意拿着一块尖锐的石头砸向好不容易拼凑还原好的镜子,那些经年的修补痕迹失去效用,又添了新的。
后来知晓,周君立站在俞昂身边人的角度来看,带来痛苦情绪的根源,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可总是事与愿违。
现在想来,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有劫吧。
他们就是彼此的劫。
“准备什么时候公开?”周君立问道。
俞昂想了想道:“朱寒的事解决之后吧。”
“朱寒?”周君立愣了一下,“他怎么了?”
“我找人要来了朱寒和狗仔的交易记录,我和许席林的照片是他买的,也是他找人发的,还有,在节目里违反规则的证据,上次吃饭,全导也交到了我手上。”
俞昂的声音无波无澜,可熟悉的人却能知道,他一向清心寡欲,能做到刻意收集证据,就俨然是已经生气,并且不会简单作罢,他游刃有余地手边冬雪的下颚,一直没睡熟的冬雪仰起头,舒服得直呼呼,“不过,关于花絮的视频,我还不确定是工作人员的失手还是他的恶意,但评论下面的恶评方向都很一致,很难不多想。”
周君立也变得严肃起来,“好,我去调查。你把证据发给我,由我和公司这边协商,你不用管了。”
俞昂对周君立很放心,“谢谢周姐了。”
“俞昂,不用跟我说谢谢。”
周君立在那边很温柔地笑了一声,她平时都是严格派,又生了一张精英女强人的脸,手底下的其他艺人都很怕她,唯独俞昂不会,但听到她那么温柔的笑,俞昂还是觉得意外。
“带了你这么多年,你的每一次表现都能超出我的预期。其实以你的实力,公司里还有顶尖的经纪人都在抢着要你,你还是认定我的时候,我一直都想跟你说声谢谢。”周君立道:“这么多年,我也没想过你会谈恋爱,真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有点舍不得。看见你的生活渐渐变得稳定起来,我很高兴。”
“姐。”俞昂第一次没有带姓氏地叫她,也笑着,“你是我唯一的经纪人,其实我早就把你当成姐姐,家人了。等你忙完,我们一家人,吃个饭。”
“好。”
迄今为止,俞昂真正的亲人只剩下母亲一个人。石桥村村子不大,走两步便是认得的人,打招呼总会亲切地称俞昂一句“小俞”。
自从俞昂确诊,父亲开始无心上班,没有钱买药,存款见底,连家庭开销都难以支撑,只能借。
从沾亲的兄弟姊妹,到村里的挨家挨户,都借遍了,以至于到后来,那些人都躲着他们家的人走,远远看着他们过来,手忙脚乱地把门一关,怎么敲也不应。
村子里的人都说是父亲的错,没那个本事就不要生孩子,还带着这么漂亮的老婆过苦日子。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一开始其实他们并不住在石桥村。父亲还能挣点钱,在周围人算是小富豪。
就是因为生病。
他的工作效率越来越低,还要吃药,逐渐负担不起,才卖了江城的房子,搬到了老家石桥村。
更别说后来俞昂的确诊,更是雪上加霜。
借钱把亲戚都赶跑了,有血缘关系的也不例外。
父亲出车祸后,俞昂就只剩下母亲。
即使结婚,俞昂也从未把许席林当做过亲人。在他心里,亲人和爱人是不能划等号的。
他不需要许席林对他的生活等各方面负责,只要爱就可以了。
在外人看来,许席林确实足够爱他,一心一意,至死不渝。但俞昂却在那份爱里逐渐丧失了感到平等的能力。
也许是许席林的那份爱太真,俞昂反而觉得虚幻,无法触碰。
像是他在发病期里所产生的幻想,像在第三人称视角看到的父亲跪在他面前求得原谅的画面,拉远,变得模糊,最终成为一个小黑点,被一层厚厚的白雾遮盖。
他潜意识里认为那是不存在的。
这次的梦境很复杂,许许多多零碎的画面穿插,分不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有时候模糊到看不清站在眼前的人是谁。
是少了些细节的真实。
他又在沙发上睡着了。
给许席林发了一条语音,在等待回复的期间,药劲上来,显了困意。
睁眼时,场景有了变化。
是卧室。
四肢的沉重让他短暂的忘记了纠结是怎么从沙发转移到卧室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药效还未褪,俞昂动弹都很艰难。
还很热。
“醒了吗?”
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身后,呼出的气打在俞昂的后颈,痒痒的,烫人。他僵了一下,心脏早已怦怦乱跳。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起床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黏腻,夹着干涩,他没想到昨晚语音询问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今早就见到了人。
“昨晚。”
许席林又抱得他更紧了些,鼻尖在俞昂颈后处的发尾蹭了蹭,“你给我发语音的时候,我还在飞机上。”
俞昂转了个身,面对着许席林,近在咫尺,“怎么不叫醒我?”
“你睡得太熟,不忍心。”许席林笑着道:“我好想你。”
俞昂半阖着眼,还有些困倦,轻声说道:“不过才半个月没见。”
“你真这么想?”许席林的手没停歇过,从俞昂的背来回摸到后脑勺,又缓缓往下移,在腰处盘旋停留,再继续往下。
俞昂的腰身往前顶了顶,因为太痒。
“你给粉丝的评论,不就是在暗示我?”许席林感受到他的动作了,两人腹部紧紧相贴,缱绻地笑,“俞昂,怎么现在,还嘴硬?”
“你别自恋。”
俞昂别开头,撑着起身穿鞋,耳朵通红,动作快得像是在躲避什么,“你再睡会儿吧。”
下一秒,腰上横过一只手臂,不用多少力气,俞昂就顺着那股力再次倒在了床上。
刚看清许席林略微有些痞气的笑和幽深的瞳,吻便落了下来。
和之前具有侵略性的吻不同,很柔,不带色/欲,只是为了发泄心底多日未见的想念和爱意。
吻到浑身发热发麻,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
许席林回国后也忙着处理公司的事,没有多少空闲,光是吃早饭的时间就接到了三个工作电话。
一杯咖啡也没喝完,就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在出国前,窦秘书把老板的一些衣物搬了过来,俞昂不是特别爱买衣服,自许席林的衣服放进去,原本空荡荡的衣柜里已经塞得满满当当。
有一种家的感觉。
俞昂把碗筷收拾好,许席林从房间里出来,“牙牙,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看剧本。”俞昂道。
“想不想去我公司看看?”许席林打着领结,道:“你应该忘了,其实席垭还有你的股。”
“嗯?”
许席林说,在他创建公司的初期,靠着姓氏也有不少合作伙伴,后来被许家夫妇知晓,为了让他知难而退,公开表明不支持自己的儿子创业,不会让许家的企业后继无人。曾经的股东不敢得罪夫妇两人,齐齐撤资,公司险些支撑不下。
但他从未和俞昂有过埋怨的情绪,都一个人撑着。俞昂偶然听到风声说许席林快要撑不下去,毅然决然地拿出自己的积蓄。
不多,但许席林还是把为数不多的资金转为公司股份。
没过多久,时运来袭,一位老总看重了许席林的企划案,撒下重金让他放手去做,一做便是成功。
那时支撑着许席林坚持下去的,不是重金的支持,而是俞昂无条件的信任。
虽然他不知道俞昂即使早出晚归的拍戏,为什么还要过得如此的拮据,他没有问过,怕俞昂介意也没有差人调查,但心里明白,俞昂一定有他的用途。
钱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能拿出所有的积蓄来支撑男友的事业,嘴上不说爱,可他的眼底心底都是对许席林的在乎。
那钱自然还是在许席林的手里,他一分都没花,几年过去,席垭的规模不断扩大,早已翻了不知多少倍。
许席林还说,席垭现在有三分之一的股份都是俞昂的。
公司的名字也是由两人的名字拼成。
俞昂听了,沉默了许久。
“许席林,如果我没答应你,你怎么办?”
“我没有过这个设想。”许席林回答得很认真,“我不愿意去想。”
“什么?”
“你不爱我了这种可能。”
从地下车库坐上直升电梯,不用担心会有其他员工进来。俞昂看着他的侧脸,手指勾住了许席林的,后者感觉到,手掌旋转半圈,十指相扣。
俞昂垂下眼睫,看向两人紧握的手,道:“没有这种可能。”
许席林的指腹摩挲着俞昂的手背,沉声道:“我说那些不是想让你有心理负担,公司确实有你的一份,无关我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变化,股份还是你的。”
“现在我知道,你挣钱是为了给阿姨养病,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快乐,不要再回到以前的生活,好好和我在一起。”
俞昂很轻地点了下头,他早就明白了许席林的心意,这是一种谁也无法代替的情感,也没有人能给得比许席林还要多。
这一生,能遇到的,只有他一个了。
电梯门很快打开。
窦七可能是正要下楼,门一开,三人面对面的站着,他不由得看向两人交握的手。只一眼,就挪开了目光,给老板让出通道,然后颔首道:“许总,赵经理已经在办公室等您了。”
“嗯。”
俞昂本想抽回手,只是稍微一动,像是察觉到他的意图,许席林又抓紧了一些。
窦七拿着文件坐上电梯,门关上后,走廊上就只剩下两人。
整层楼都是许席林的办公室,设有他的私人办公室和单独的会客室,赵经理等在会客室里,听到外面的动静,从里面走出来,看到一个有些陌生的面孔。
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上,都不像是普通人,也不是公司的管理层,看上去也不像是客户。
应该关系不简单。
赵经理会看眼色,对俞昂也恭恭敬敬地打招呼。
“许总,您现在有时间吗?”
许席林的手轻轻落在俞昂的后腰,扶着靠近耳边,轻声道:“你先去办公室等我,很快就来。”
俞昂点了点头。
办公室和会客室只有一墙之隔,赵经理有些坐立不安,说话也有些吞吐,“许总,分公司那边已经派人和我交接,但、但就是……”
许席林手肘靠在腿上,给赵经理面前的杯子参上茶水,“他是我的恋人,也是公司的股东之一,不用提防。”
“哦哦,啊?”赵经理擦了擦额角的汗,“恋人?股东?”
“他的股份暂且还在我的名下,过段时间会转出。”许席林顶眸看他,“赵经理还记得我结过一次婚?”
“记得,当然记得。”
赵经理还参加过。
那时候他还在许家的企业上班,很多年了,还是个普普通通的职员,因为他的性格影响,学不会巴结上司的手段,也不会拍马屁,和他同期的人都逐年晋升组长经理,只有他还在不停地带实习生,换了一波又一波。
其中有一个实习生就是许席林。
他不知道这人是董事长的唯一少爷,恰好碰上他脾气火爆的时候,做错事骂人毫不留情面,还强行留人加班。直到在某次公司大会上,许席林上台做演讲,以代理董事长的身份,一席狂妄流气的话在公司内部引起了不小的嘲讽,就以许席林这种自以为是的性格,肯定吃不下许家这么大的企业。
唯独他感到害怕。
怎么也没想到,一年的时间,许席林主动离职,自己创公司,两年后,公司刚有气色,被业内专业人士预测为近些年来最大的黑马的时候,许席林亲自给他发来了邀请函。
一来便是经理职位。
他问许席林为什么,得到一个“我需要一个脾气差的人来替我说话”的回答。
后来他才知道,许席林不单单是把他当做曾经的暴躁上司和之后的员工来看待,更多的是情谊和感激。
结婚邀请函是许席林亲自递到他手上的,要他一定要来。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许席林含着金钥匙出身,有独特的傲气,但说着自己要结婚的时候,脸上是云上的神仙坠入凡尘情爱的餍足。
可惜的是,结婚一年便离了。
再之后的一年,席垭集团重振旗鼓,不断吸收新鲜血液和先进技术,凭着一己之力跻身如今国内数一数二的行列中。
但是,他再也没有在许席林脸上看到过递婚礼邀请函时的表情。
此刻,话语里是浓浓的炫耀和欣悦,赵经理登时就明白了。
这个他以为陌生的人,其实是在婚礼现场见过的。
不过仅仅是在他的脑中模糊了模样而已。
与此同时,办公室里。
俞昂参观了一圈,很大,家具也很齐全,整个色调偏暗,看起来寡淡,没有温度。
闲得无事,他又重新去看墙边的展览柜,里面有一个奖杯和证书,还有一些艺术品。最右边,也就是离办公桌最近的一格里,有一个透明的亚克力盒子,倾斜摆放着,角度正好,一眼就看到里面是一条蓝白相间的串珠手链。
他不是第一次见。
俞昂也有一条差不多的,但早就因为搬家弄丢了。
买的时候已经结婚了,晚饭散步到了夜市里,遇到一个做手工的老婆婆,年纪很大了,佝偻着背坐在角落里,在不太明亮的路灯下一个一个地穿着珠子。
在琳琅满目地摊位边,显得朴素又廉价。
乌泱泱地人群来来去去,她一个客人也没有。
唯独这样,才引起了俞昂的注意。老婆婆卖的基本都是情侣款,如果单买也可以,但那样的话,另一只就落单了。
老婆婆说不介意,落单就再串,只看客人喜欢。
俞昂不习惯带首饰,便问有没有猫咪可以戴的,家里有只公主,很爱美。
婆婆说没有,但给她一个尺寸就可以做一个独一无二的,就是慢一点。俞昂不着急,就选了一个款式,让婆婆做。
人太多,婆婆的摊位很小,光是一个人就能遮住她,俞昂便提议去逛一圈再回来。但许席林就蹲在那不走了,问也不问,直接买下一对情侣款手链,连带着猫咪戴的也付了钱。
俞昂之所以没有问,是因为他觉得许席林不会喜欢这种“廉价”的物品,尽管平时很低调。
许席林的长相和气质就决定了会让人一眼看去就能知晓他的家境如何,被富裕滋养出来的孩子,是和普通人不一样的。
婆婆眯眯眼笑着,让他自己选。他便挨个地拿起来在俞昂的手腕上比划,看看哪个适合。
最后选到满意的,他先给自己戴上,再拿着另一条颜色相对的问俞昂,“你想不想戴?”
“你喜欢这个?”俞昂问得有些迟疑。
“当然喜欢,”许席林又拿着手链在他眼前晃了晃,“还是情侣款的,就当定情信物?”
“……”
俞昂的胸口一闷,顺着许席林的手穿过了手链,轻巧冰凉的珠子划过手腕,衬得皮肤更白了。
后来,俞昂因为拍戏不能带首饰,只能放在家里。
但每一次,他无意间地滑过许席林的手腕,都能看到那串珠子,时间久了,原本的淡绿渐墨。
俞昂慢慢忘记手链的存在,知道现在,若不是亲眼看到,他很难从储物格深处翻出这些小玩意儿。
他一直觉得不重要的东西,许席林都保存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