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了件黑色的斗篷，鬼市又不见阳光，此时巧妙地混入人群之中，余陌巡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正当他转身准备回铺子里时，他突然弯腰，从刚才那人待的地方捡起一个小东西。
黑暗里，借着人群和集市路角的遮挡，那人低低骂了声什么，然后脱下身上的斗篷。
“怎么样？”祝景灏问道。
余陌摇摇头。
老板娘头上簪着一支菊花的簪子，金黄的花瓣随她低头侍弄龙泉剑的动作活灵活现，像是在秋风中迎头而立。
经过刚才祝景灏一句话，老板娘见余陌进来变得一言不发，只是借着隐晦的动作偷偷瞄几眼。
如此几次之后，余陌干脆靠在柜台上，直接盯着她。
老板娘在他靠过来的一瞬间手上的动作抖了一下，心里发虚。
冥界的鬼鬼都说，冥使余陌，是黄泉千万亡魂执念凝聚的彼岸花精魄孕育而成，骨子里带着彼岸花的毒性。长着一张在人间都是拔尖儿绝色的脸，但处事上却是果断狠辣，任何胆敢越界的鬼，都会被他手上那根夺命的红线一招飞散。
而此刻，那根能要命的线就缠在他腕上，老板娘看着他袖中若隐若现的红色，无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全然不似刚才那般轻佻。
“那个……公子，龙泉剑剑灵的精魄已碎裂，要想完全修复好，要么好生养着等它自愈，要么……”
她犹豫了一下，但抬头看见余陌冷冰冰的眼神，还是说了出来。
“要么就是重新给它换个完好无缺的精魄，这是最有效的法子！”
祝景灏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答案时还是有些讶然。
龙泉剑是怎么断裂的，他不知道，连龙泉自己都记不太清楚了，但是这么多年来，自愈的效果微乎其微。
纵然祝景灏不在乎，但是作为一个剑灵，龙泉化形的使命就是护着主人，无论多少刀剑，都当为其一一挡之，如果它连自己存在的意义都搞不清楚，那么即使它曾经多么耀眼、多么受人追捧，都只是虚浮的过往而已。
现下，唯有换一个健全的精魄，龙泉才能恢复。
但是，精魄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的？
余陌食指轻轻抚过宛若星辰璀璨浮光的龙泉剑，停在剑柄上的一处——镶嵌着一颗小小的石子，是当初那颗陨落在铸剑池的流星碎片，同时也是龙泉精魄所在。
如果它的精魄是完好的，此处这颗小石子应该有烁烁暗光涌动。
老板娘看余陌对着龙泉的精魄出神，咬咬牙，道：“虽然冥使您是彼岸花化身，本身精魄的核心力量极其强大，纵然祭出这一次也能很快就长出新的，但是……”
“抽离精魄万分凶险，您千万不能为了这一小小的剑灵就不顾自己了呀！黄泉需要您，冥府需要您，冥王肯定舍不得您！”
她边说边走出柜面，到余陌跟前，“扑通”一声跪倒磕了三个实在的头，虔诚地恳求。
头上的菊花愈发灵动。
若冥使因为一把剑就把自己搭进去，那她这个小店开不开得下去另说，冥王肯定毫不犹豫第一个把她丢进冥府十八门。
余陌正在出神想着去哪找这么一个精魄，或许忘川河里面有一些，只要一个完好的精魄就可以，到时候将龙泉的灵识转移到新的壳子里……
他刚想出一点苗头，就被老板娘响亮又诚恳的三个头砸懵了，思绪全部绷断。
“……”
正欲开口，铺子的门被敲响。
祝景灏收起柜面上的剑，老板娘只好起来去开门。
“霜英，时辰快到了，我们该出发了。”
来人一脚跨进门槛，看到了里面的两人，又看看老板娘，然后收回脚，退出去抬头仔细确认了几遍铺子的牌匾。
“是降菊阁没错啊……”
余陌走过去帮老板娘将门全部打开，笑着对来人说道：“好巧，薛宗主。”
薛武看见两人，先是惊讶后又欣喜，拱手道：“巧啊，原来余公子和祝公子也来逛鬼市了。”
祝景灏回礼，道：“师尊带我来随便逛逛。”
“你们认识？”老板娘和余陌同时问薛武。
薛武仍旧背着他的刀，头发随便一挽便了事，身上的衣服也是有些旧了，他浑不在意，跨进门来，向老板娘道：“这是我前不久才结识的好友，没想到今日在这儿遇到了，缘分呐……”
经过余陌身边时，余陌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
是菊花香，像刚从花海中穿梭而来却不小心沾染了花粉，极淡的一抹。
因他在黄泉待久了，所以对这些与彼岸不同的花香气息格外敏感。
薛武对老板娘说话时，声音放得很轻，眼眸里也带着笑意，他向余陌介绍道：“她是我多年的知己了，叫凌霜英，是……”
“我只是一个开铺子的女人罢了，哪敢跟薛公子称知己，太抬举小女子了。”
凌霜英对薛武视而不见，转而朝祝景灏要过龙泉剑来继续研究。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的气息，薛武不以为意，似乎早就习惯了，仍是说自己的，“是阳渊城的城主，也是……我亡妻的妹妹。”
凌霜英擦剑的动作一顿。
祝景灏看两人的神情，不像是什么和谐的姐夫与小姨的关系，而且薛武风华正茂，看起来也就二十多点，虽平日里不在意外表，但眉宇之间的英气是骗不了人的。
“亡妻？”的妹妹？
最后这三个字祝景灏没说出来，既是小姨又是知己，这其中谁知道有什么隐情呢，别人家的私事打听多了不好。
薛武一笑，坐在一旁静静等着凌霜英。
“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爱妻名唤凌霜降，如果她还在的话，现在我们的孩子也该满一岁了……”
余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没想到年少有为的薛宗主也有一段往事。
凌霜英眼眶微红，带着气音，“你没有资格叫姐姐的名字！”
随后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将剑还给祝景灏，起身道：“抱歉了两位，今日有事，改日我亲自登门拜访。”
“你不是说时辰快到了吗，走吧。”
祝景灏：“你不是鬼？”
余陌：“……”
薛武：“……”
凌霜英：“……在鬼市开铺子就一定是鬼吗？”
余陌直觉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神秘过往，而薛武接下来就发出了令余陌满意的邀请。
他说：“天一亮便是中元，那阳渊城的东和山山顶有菊花刚巧就在特定的中元之日齐开，何不一起去赏菊？”
此时是七月中，何来菊花开放之说，余陌心中疑惑。
“那是凤凰振羽，极其罕见，在这种时节开，是只有阳渊城才有的景。”
凌霜英走在前头，放心又大胆地走出去，决然舍弃了自己的铺子。
祝景灏向余陌发出渴望的眼神，余陌也想知道，但是作为师尊，不能这么没品，于是他表情微凝，装作是在思考，下一秒——
余陌：“跟上。”
祝景灏灿烂一笑，随在凌霜英后面出去了。
剩下薛武负责熄灭蜡烛关门上锁，一顿操作下来行云流水，就像是做惯了这件事情一样。
外面人鬼熙攘，时不时有两队鬼差沿街巡逻，维持正常的交易秩序。
“现在时辰不算晚，你想先逛一逛么？”余陌见祝景灏对两边叫卖的小贩几乎都要挨个探头看两眼，似乎是很好奇，脚下却不停留去看，知道这人想逛但又怕耽误了行程。
祝景灏的确对鬼市上卖的这些东西很感兴趣，各种稀奇玩意儿在人间他都见不到，因此每个摊位他都看两眼。
“明年再来也是……”
“薛武是生人，在鬼市灵力受限开不了缩距门，他和凌霜英只能徒步走回去，但是你师尊我不是。”
他转脸瞧着祝景灏，颇有一副“你看师尊我很牛掰”的神气。
于是祝景灏到嘴边的话一百八十度急转弯改成了——“……是不一样的，师尊带我瞧一瞧吧。薛宗主请放心，到了时辰我们开缩距门必定能赶上菊花盛放的美景。”
薛武：“……好吧。”
余陌笑着送两人离开。
等两人彻底融入到黑暗里，祝景灏道：“我在凌霜英身上闻到了很浓的菊花香味。”
“不只是她，”余陌拿出他刚才在外面捡到的东西，是一片细长的金黄色菊花花瓣，“薛武身上也有，只是很淡很淡，寻常人不近身仔细闻根本闻不到。”
“霜英……‘一饥小事何足道，故园尚有霜英黄’，菊花也叫霜英，难道凌霜英是菊花精魄所化？”祝景灏推测。
余陌将花瓣捻碎，赞同道：“平常的时候，鬼市不允许生人进入，薛武只能在中元这一天来，但是凌霜英是菊花精魄，没有生人之限，所以她才能在鬼市长久待下去，并且还沾上了冥界的阴气。”
两人边聊边走，随后停在了一个摊子前。
各式各样的灯笼精巧夺目，从巴掌大到整人高都有。
“公子来看看咱家的灯，那单个拿出来可都是精品啊，相中哪个了？”
摊主是个老头，惨白的脸在众多灯笼的光晕下更加可怖，此刻他自认为和善可亲地笑着招揽顾客，但实际上在祝景灏和余陌看来，是地地道道的鬼相。
祝景灏看了一圈，拿起一个巴掌大的圆形灯笼，下面还缀着个风铃，随风摇动声音悦耳。
“哎呦！这位公子真是慧眼识珠啊！这是走马灯，点了之后可以在外罩上看到自己的一生，一般都是垂垂老矣的人来买，看走马灯也是看了自己的一生，此后诸多不甘与遗憾，都只能在黄泉空悲叹啦……”
摊主摇了摇下边的风铃，白如纸片的脸又露出几分欣慰，“不过公子现在买也可以，这东西有灵性的，这下面悬着的风铃可以指引魂魄头七时归家看一看，免得路长艰辛，孤苦的灵魂找不着家。”
余陌笑道：“这么快就为自己的后事打算了？”
祝景灏掏钱拿货，将走马灯放进余陌的锦囊，毫不留情道：“孝敬师尊的一点心意，师尊收好。”
余陌：“……”
徒弟真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
【作者有话说】：我来啦~久等啦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