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里,两人擎着火焰四处查看,这是周敏正的私人物品存放处,一面架子上放的都是各式各样的名剑,正中央有两张拼在一起的桌子,一半是立体的周家概况图,一半是密密麻麻的身穿白衣的泥塑小人,足足几百个,都是周家弟子的形象。
“师尊,这有些奇怪。”祝景灏俯身,借火苗的光端详着泥塑小人。
几百个泥塑人站得整整齐齐,成一个方队,只是,在这方队各处,祝景灏查了一遍,缺了足足二十个人,这二十个人的位置还留在原处,泥塑却是被单独拿了出来,摆在一旁。
余陌闻言走过来,看着这些泥塑制的小人,眉头紧锁。
这很显然是周家所有弟子的缩影,只是,这二十个人,是什么意思?
更奇怪的是,被单独列出来的二十个人中,有一个已经倒下了;剩下的百人列中,也有数十个倒下的。
他从二十个里面拿起那个倒下的泥塑,火苗靠近,这才看见那泥塑下面刻着一个极小的字。
“林?”
祝景灏呼吸一滞。
这泥塑代表的是周林。
余陌撩开泥塑的衣袖,原本只有半圈的黑色印记此时已经首尾延长相接,成了一个完整的圈,也就是说,周林真正地成为了周敏正的“死傀儡”。
祝景灏见状挨个拿起泥塑,果然,不出意料,这些单独放在外面的泥塑,每个手上都有半圈黑色印记,是周敏正藏在周家内部替他办事的傀儡、活死人。
“他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不知。”
余陌也疑惑这一点,明明周敏正在几日之后就会接任家主之位,到时候,他便是周家的掌权者,号令弟子是理所应当的事,可他为何在这个时候,冒险做些傀儡呢?
他们先前在李府,遇到的木偶、下人,也都是傀儡,这和周敏正有何关联?
余陌拿起一个矮小的泥塑,下面刻着一个“麟”字,他喃喃道:“周敏正……周贺麟……”
莫非,周敏正接任周家家主之位,另有隐情?
但现有的线索太少,这些事情还不能过早下定论。
祝景灏转身去找其他的线索。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余陌道,“沙华那边有新的信息。”
他暂时先放弃了对这些泥塑的研究,转而看起了周家的概况图。
周氏一族,盘踞在西山一带,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修行门派,一般这些门派都和本地的普通百姓联系密切,门派的弟子定期下山巡视,做一些除妖魔的善事来保百姓平安。
而百姓们则向这些门派提供弟子日常所需的饮食、衣服等,有的还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门派中修行,二者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周家家大业大,依靠这种相生相荣的关系,既有利于本族的发展,又可以为其庇护的百姓带来不少好处,赢得了极大的威望。
余陌凝神看图上周家大殿的建筑,那片火红火红的石榴林在这种缩小的模型上格外显眼,可他却突然伸出食指和中指,探进石榴林中,摸索着什么。
不一会儿,他手上多了个卷起来的纸条。
余陌唇角一勾,将它打开。
但下一秒,他那一贯平静的脸上骤然生出了几分诧异。
与此同时,祝景灏在架子上发现了古怪——有一把和龙渊剑长得一模一样的剑,被放在架子上的一尊花瓶内,通体精致华美,宛如波涛中冲水而出的蛟龙,剑锋寒光四溢,劈开劲浪凿空而来。
只是,不知为何,这剑剑身黯淡无光泽,连他那把普通的剑都比不上,就像是失了灵气,只剩了个空壳。
余陌冷冷的声线自身后响起,打断了祝景灏的思绪。
“周敏正回来了,我们走。”
祝景灏将剑放回,应道:“嗯。”
暗门缓缓关闭,这时插在花瓶里的剑剑身一道光芒闪过,但亮了一瞬随即又暗下来。
回到余陌的房间后,祝景灏问:“师尊看的纸条上写了什么?”
余陌捏捏眉心,一脸愁容,说道:“事情变得复杂了。那张纸条是周保金写的——”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放下执念,方能行远。”
*****
静室内。
沙华捋清刚才周敏正的一番话,不禁惊了一下——
“阿麟,其实……我不是你的哥哥。”
他在周贺麟开口前抢先道:“你听我说完。”
于是周贺麟不开口了。
他伸手指指面前众多魂魄中的一个,是刚刚摸周贺麟头的那个,道:“这是你的父亲,他现在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的父亲”?
周贺麟突然想到什么,睁大眼睛盯着周敏正。
“但他不是我的父亲,我没见过我的父母,我从一生下来就没了亲人,被村里人轮流带大,后来自己出来谋生计。”
“一次,我在酒楼里当小厮,上菜的时候打翻了客人的酒,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壮汉揪着领子迎头打了一顿,我脑子当时就空白了,店家看我大概是活不长了,把我丢出去,怕我影响他的生意。”
那天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点,顺着街角的屋檐,像穿线珠子一样一连串往下掉,有文化的人在酒楼里喝酒即兴作诗,洋洋洒洒一篇诗文,被富家大贾哄抢高价买下,而那些舞女们身姿翩翩,谁高价买了诗文,她们就到谁那儿去助兴。
一墙之隔,里面歌舞不绝、纵情欢乐,外面却有个奄奄一息的乞丐,像条狗一样缩在角落里。
他没有钱看伤,也没有人在意,就那样缩成一个孤零零地等着黑白无常到来,甚至还乞求上天快点让他死掉,这样就少受些罪。
他的确是闭上眼睛了,身上的血和雨水混成一团,蜿蜒铺成了他去往黄泉的路,他模糊看到有一双黑色的鞋停在面前,想着这大概就是黑无常了,努力睁开青紫发胀的眼皮,往旁边看,却没有看见白无常。
“我这落魄样子,白无常也不愿来了。”他想。
但是他没死成,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条血黄血黄的河,有人站在他旁边,对他说:“像你这样的人,就该被丢进忘川河,受万鬼啃噬,永世不得超生!”
他隐约想着,这似乎是对的,从小他就受人唾弃,因为饿去偷邻居家刚下的鸡蛋,因为嫉妒别人家的小孩有人疼爱就将人家绑了起来,再自导自演装作是自己救了,从而得到别人父母的一丝可怜……
但他又不服气,凭什么人人都过得比他好,凭什么别人都有爱,凭什么他什么都没做就要遭人记恨!
他挣扎着,于是醒来了。
周敏正说到这儿,仰头沉默几秒,继续道:“周保金救了我,我有了父亲、母亲,有了家,我享受着我悲惨童年里被老天爷夺走的一切,贪婪地希望这样的爱再多一点。”
“可是,我错了,”他重新看向周贺麟,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消失,“这是我偷来的安稳,直到你出生,我才意识到,我只是短暂地共享了属于你的爱。”
周贺麟咽了口唾沫,他觉得,这样的大哥,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