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剧组和几个主要演员到达前, 江初日夜待在酒店里,研读剧本,不再出门。

  一是避免池南暮来他眼前晃悠, 二是离开机时间越近, 江初越是焦虑。

  明市没有高级酒店, 江初住的酒店不过是四星,但每日竟有服务生主动来送餐, 三餐准点, 还都是清口且合他喜好的菜。

  江初怀疑过,这会不会是池南暮的手笔。

  他问过之后, 服务生坚持说,这是酒店特意为江初准备的, 希望他能以后在社交媒体上美言几句,为酒店做个宣传。

  几天时间过去, 其他主演陆续到达明市, 或多或少都有提前, 唯独寻晋, 昼夜不停赶行程, 在刘哲到达之后才出发。

  除了寻晋和江初要从头到尾待在剧组, 其他人的戏多在中途就杀青,或半途再进组。

  寻晋的经纪人庄馨, 大约将这电影当作是潜心学习的机会,狠心推掉三个月的行程, 只留下几个不占时间的画报拍摄与采访,想给寻晋积一点口碑, 不然总被旁人说是花瓶。

  刘哲同当地的导游商量,计划好取景地点, 包了几辆大车,避免落单出意外,所有人一起行动。

  支教团的设定是两男两女。

  除了寻晋,剩下几个是刘哲从电影学院里找来的学生,年纪偏小,都没什么名气,还有一个女生甚至没有签公司。

  不过,江初也没有公司,虽是前辈一个,但也跟着旁人一起挤大车。

  前一个行程拖延,飞机又晚点,寻晋赶到出发地时,一众人已经等待不少时间。

  “你们怎么回事,让所有人浪费时间等?”刘哲等得心烦,语气不免重,“要是不想演就走人,有的是人想要这个机会。”

  “不好意思啊刘导,飞机晚点了,等会儿到了目的地,我请大家吃饭。”庄馨跟在寻晋身后熟练道歉。

  江初正在看剧本,听见吵闹的动静,便抬头往声源处看去。

  江初的视线扫过来,寻晋莫名紧张,低着头,一副乖顺的模样,“刘导,对不起。”

  寻晋长得斯文乖巧,五官不如江初精致,更英气一些,外貌气质完美符合秦顾宜这角色,就是演技和心性需要磨练。

  这次为了得到这部戏,庄馨要的片酬极低,和几个新人一样。

  刘哲只是说气话,对方态度好,庄馨也是老熟人,刘哲不好再说重话,宣泄火气后,就让司机开车出发。

  大车摇晃着启动。

  寻晋扶着座位,缓慢往车后走。

  江初收回视线,继续低下头看,周身的气质不同于初见,上次是颓丧到快要枯萎,现在却冷漠到难以接近。

  到江初身旁时,寻晋意欲停住脚步,想说点什么,却被庄馨猛地往前推,走到最后排去。

  寻晋坐下时,庄馨及时给他发了条消息。

  【庄馨:这次好好跟着江老师学习,把所有歪心思都收起来。】

  【寻晋:我知道。】

  寻晋回了话,终于从江初身上移开视线,看向窗外。

  大车一路行驶,跨过索桥,到达远离市区的古城小镇。

  电影的前半段在清隅镇拍摄,这里水碧山青,美景旖旎,清隅溪流始于山间,随着水渠,贯穿整个小镇。

  镇里人少,多是小孩和老人,青壮年大多外出打工,漂亮的山山水水被锁在这里,无人宣传,外面世界的人无从知晓。

  接近几小时的路程,中途还要跨过崎岖山路,到达要住的客栈时,众人都累了。

  客栈看着破旧,但已经是导游能找到的,环境最好的宿处,余下的住地条件更差,也容不下这么多人一齐入住。

  江初的房间在向阳一侧,最高的五楼,推开窗就能看见清隅溪流。

  门房外热闹,走廊里上有许多人走动。

  尽管眼前溪流清澈,视野极好,江初仍静不下心,焦虑只增不减。

  笃笃笃——

  “江先生,刘导演让你下去,要开始围读剧本了。”丛瑜在门外说。

  早晨被耽搁了不少时间,现下其他人做休整准备,主创则聚在一起梳理剧本。

  “知道了,马上来。”江初深呼吸一口气,关上窗户。

  这里不存在会议室,刘哲找了个大房间,搬几张木板凳进来,众人围坐在一起,就当是会议室。

  刘哲叫丛瑜去喊人时,大家已经坐在位置上。

  江初最后一个到,房间里只剩下一个空位,在刘哲与编剧中间,最重要的正位上。

  看着这布局,江初一怔,没立刻进门。

  刘哲却招手,催促道:“快过来坐!时间不等人。”

  江初知道,刘哲在极力照顾他,给他留下最长的休息时间,甚至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他坐。

  “好。”江初心里一暖,赶紧踏进门,坐到位置上。

  围读开始,除了江初和寻晋,剩下几个新人都没什么经验,总放不开,好在听导演的话,态度端正。

  而寻晋是个花瓶,台词僵硬,年纪最小,时间都用来跑商业行程,没上过几天表演课,还不如其他几个学长学姐,把刘哲气得不轻。

  刘哲甚至站起身,亲自演示,让寻晋跟着做,但寻晋总是模仿不到位,甚至在数道视线的注目下,变得更僵硬。

  刘哲就是怕正式拍摄时出岔子,现在围读时才格外严苛,哪知一下午过去,被寻晋这么一拖,进度几乎为零。

  “江初,你来跟他说,我先休息一会儿。”刘哲将嗓子说到哑,面容差点苍老,不到三十岁,却累得像中年人。

  刘哲打开保温杯,喝了口温水,冒烟的嗓子才有所恢复。

  江初也乏了,强打起精神,走到寻晋身旁,稍俯下身问:

  “你觉得,秦顾宜对李小顷是什么感情?秦顾宜是在欣赏他良好演技带来的结果,享受李小顷永远忘不了他这件事,还是也真的动了情?”

  “编剧老师说......”寻晋下意识回答。

  “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自己怎么想?”江初打断道。

  因为从没想过这问题,寻晋一怔,缓慢地答:“我觉得他动了情。”

  “为什么?”

  “因为他最后没有杀死李小顷。”

  “你认为他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动了情?离开小镇之前,之后,还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最后一刻。”

  ......

  江初不停发问,梳理秦顾宜这角色,如同他自己梳理李小顷一般,让只存于剧本里的扁平角色,逐渐变得立体。

  这是哪个导演教他的方法,江初已经忘记,只记得那导演说过。

  ——想让一个角色快速鲜活起来,可以加入表演者本身的特性和习惯,你即是他,他即是你。

  这说法不见得对,但是方便好用。

  经过这么一梳理,在寻晋心里,秦顾宜不再是编剧笔下的死角色,仿佛真有这么个人,存在于不同时空。

  “试试这一场。”江初随意选了场戏。

  这场戏,李小顷坐在教室最后排,等下了课,带支教团队回住处。

  秦顾宜在讲台上讲课,视线却透过所有人,时不时与李小顷对视,是试探,是诱惑,也是猎取。

  江初直起身,走回原位坐下,眼神一变,纯真干净,眼里仿佛只倒映着寻晋一人。

  被这双漂亮的杏眼凝视,寻晋呼吸一滞,一瞬之间,被勾出某种幻想。

  ——如果我是池南暮,绝对不会让这双眼睛,有任何一点难过的情绪。

  寻晋站起身,台词依旧含糊,但眼神却有了些改变,变得贪婪,渴望,想拥有,却隐秘地蛰伏。

  啪——!

  拍手声一下骤起,江初收了表情,很快出戏。

  “记住你现在这个状态,”刘哲朝寻晋道,“别一觉醒来就忘了,让江初白教你。”

  寻晋连忙点头,没敢看江初,胸膛里的心跳快要蹦出来。

  接下来的时间,刘哲为主,江初时不时辅助,终于在天彻底暗下前,结束今日的围读。

  庄馨说到做到,真叫人加急从市区中送来晚饭,不仅有明市的特色菜肴,还有数瓶国酒,用来赔罪。

  菜虽是温的,不如刚出炉的美味,但也比以往的盒饭好上太多。

  刘哲兴致高,喝几口酒,就要同旁人说会儿戏,所有人挤在客栈里露天的平坝,相谈甚欢,有说有笑。

  江初食欲不高,吃几口就停了,身体不累,但精神疲乏。

  那种无法融入热闹的剥离感再度侵袭。

  周围的人一多,江初就不自觉放空,耳膜像被浸在水里,他根本没法集中精力,去听别人在聊什么。

  四周越是热闹。

  江初身体里的孤寂就越多。

  任凭周遭喧嚣,他都仿佛孑然一人。

  “江先生?您累了吗?”丛瑜发现他的异状,悄悄靠近问。

  江初喝完剩下半杯的白酒,朝丛瑜低声问:“身上有烟吗?”

  江初大半月以来没抽过烟,丛瑜以为他戒了,还准备将常备的烟收进包中。

  “有。”丛瑜悄悄将烟盒递到江初手里,做贼似的。

  烟盒是银河铁道的,设计精美,光看外形,倒是看不出里头装着烟。

  江初拿到烟盒,随便找个借口离场。

  刘哲以为他身体不舒服,本还担心,但倏地瞥见他手里的烟,不好说什么,只瞪他一眼,示意他快去快回。

  出了客栈,江初走到清隅溪边,选了支味道浓的烟点燃。

  镇里没有路灯,夜里只有家家户户的灯,勉强照亮道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路上的人影。

  江初侧靠在石墙边,隐在夜色里。

  尼古丁与焦油能麻痹神经,却赶不走身体里的寂寞。

  “他真的来了,我还以为是谣言。”

  “刘导都说了,怎么可能是谣言?不过我听说他离婚时就被南江娱乐解约,现在也签不上公司。”

  “啊?他前夫真这么狠,离婚就要封杀他?”

  “你傻啊,要是真的封杀,他还能来组里?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出轨,他才被离婚的。”

  江初没出声,只静静抽烟,工作人员的议论,他没听进耳,也不在乎,习以为常,毕竟从前也有人议论他。

  “我没有封杀他,他也没有出轨,是我做错才会让他死心。”

  不该出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江初动作一滞,停了片刻,才将呼吸道中的烟呼出去。

  “你谁啊......对不起!”被议论的正主在眼前,那两个嚼舌根的工作人员脸色一变,趁着天黑,急急道了歉就跑走,生怕被池南暮记恨。

  一瞬寂静后,脚步声渐近,停在江初身后。

  江初转身,目中无人地继续抽,甚至故意将白烟呼到来人脸上。

  火星子忽明忽灭。

  焦油气味弥漫四周。

  四目相接,夜色也无法阻挡视线。

  抽腻了,江初拿开烟,唇角轻嗤着上勾,“池南暮,你又想做什么?”

  面前的人影身形微滞,沉默许久才出声。

  “我没有想做什么,”池南暮静了一瞬,低下声音,很小声地说,“我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