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寒月很快就来了, 发梢被早间的晨露微微沾湿,眉宇间皆是冷色,进来就冷冷瞥了眼桌上的药粉以及地上跪着的女子。

  不过在瞧见云紫钰左脸上那道近乎从太阳穴贯穿至唇角的恐怖刀痕时, 眼底还是划过了一丝惊讶, 随即沉下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云栎潇将羽寒月所有的神情变化都尽收眼底,他语气平静如深湖,没有一丝波澜:“哥哥,这才是真正在绿豆糕里下毒之人。”

  “本已人赃俱获,可她说是受了哥哥的委派,为了给我养身子,所以来叮嘱我的小厨房多添一道早膳。”

  “既然牵扯到哥哥, 我为了不错冤她,才赶紧派墨染去请哥哥过来。”

  云栎潇的瞳孔漆黑如深邃夜空, 带着意味不明的眼色, 吐出四个字:“当面对质。”

  云紫钰瞧见羽寒月进来,对云栎潇的满腔愤恨都快要化为实质, 她恨不得立刻拔出羽寒月腰间的天雪剑, 狠狠穿透云栎潇的胸膛。

  但好在理智尚存,她用力压下心头剧烈翻滚的黑暗情绪,撕心裂肺地叫喊道:“公子,我只是按照你的吩咐前来办事,那药粉是你辛苦寻来的大补之物, 最有利于重伤后的身体恢复,根本就不是什么毒物。”

  “我本准备交给小厨房的厨师,再交代下他用法和用量, 可万万没想到,刚进来就被雪梅园的侍卫拿下了, 紧接着栎潇公子就来了,我还没解释几句,他就用刀割伤了我的脸,说我态度轻慢,要替您好好教育我。”

  “我虽是一个小小的丫鬟,可只是过来送个补药就遭此无妄之灾,还请公子一定要为我做主!”

  羽寒月望着云紫钰脸上的刀口,部分干涸了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同翻出的白色皮肉交错在一起,可怖而恶心。

  他心头一阵嫌恶,若是前几日发生此事,他绝对二话不说就将云紫钰给处置掉了。

  那时他认为家主之位已经稳稳收入囊中,后山实验之物虽还具有一定的危险性,但大体已经完成了。

  即便没了云紫钰也不打紧,可以交由其他人继续研究,再不济,直接拿来让云栎潇帮忙继续完成也无不可,毕竟论毒理能力,云栎潇完全不会输给她。

  云紫钰已不是不可替代之人,他也就不再需要这么个只知索取的累赘了。

  可这两日事态骤然变化,父亲对羽寒星的态度不明,虽说她是一介女流,可羽寒月本能觉得,她将是另一个巨大的威胁。

  所以在这个威胁被解除以前,他还是暂时留着云紫钰,以防万一。

  羽寒月快速思虑完毕,看向云栎潇略显玩味的漂亮眼眸,心头又是一紧。

  云栎潇天资聪颖,多半是猜到了这个丫鬟恐怕就是他藏在后山的女子,才会下手如此狠绝。

  为了惩罚这个丫鬟,更多的是对他的警告。

  警告他这个哥哥,如果还要一味袒护这个女子,便永不会接受他。

  羽寒月敛起心神,走上前去就给了云紫钰一个巴掌,云紫钰的另外半边脸也即刻肿了起来,他厉声呵斥道:“栎潇说你态度轻慢,自是不会冤了你。”

  “他是少主,你是丫鬟。”

  “你冒犯了他,他出手教训你是天经地义,你该好好反省才是,还敢要我给你做主?”

  训斥完云紫钰,羽寒月就转向云栎潇,上前一步,两人瞬间挨得极近,他低下头在云栎潇的耳边道:“栎潇,人让我带回去,我一定会好好处理她。”

  云栎潇的目的已经达到,经此一事,羽寒月为了避免云紫钰惹是生非,再做出伤害他的事,多半会就此将她圈禁在后山,往后她应当是很难再有机会自由出入羽氏了。

  如此一来,那潜藏在暗处的威胁就解除了。

  他本就没有准备在今日解决掉云紫钰,云紫钰以及后山的秘密基地,还藏着太多的秘密....

  但面上云栎潇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漆黑的眼瞳里也涌起明显的怒意,他冷冷回道:“哥哥同我都心知肚明,她出现在这里的真正目的,根本就不是送补药!”

  “既然哥哥还要袒护她,那我就随了哥哥的心意。”

  “只是还请哥哥务必别让她再出现在雪梅园,我这里可不是什么腌臜之物都能来的地方!如果还有下次,我一定立刻杀了她!”

  羽寒月本来就心虚,见云栎潇果然是生气了,立刻着急解释:“哥哥不是存心袒护她,也不是对她还有什么心思!只是她替我做过很多事,一时半会还不好处理,等事情了了,哥哥一定会当着你的面,亲手杀了她!”

  “我答应你,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让她再有机会私自出入雪梅园。”

  “你别生哥哥气,别怀疑哥哥对你的心意,好吗?”

  云紫钰知道羽寒月对她的感情不比从前,可她还是没想到羽寒月见她脸上受了那么重的伤,非但没有一丝心疼,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甩了她一巴掌。

  这会儿回过神来,又瞧见羽寒月侧颜温柔如水,低着头,凑在云栎潇耳边轻声细语地说话,心中万千情绪如同瞬间喷发的洪水,再也无法压抑!

  她直接抽出了青夜腰间的剑,就对着云栎潇刺过去!

  云栎潇余光捕捉到了一道银光,刀剑即将刺穿他的咽喉之时,就被他两根手指狠狠夹住了,再无法进分毫。

  不过事发突然,他没戴手套,锐利的刀锋立刻割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流淌出来,沿着银色的刀锋蜿蜒而下,一滴一滴溅落在地,如同朵朵即将绽放的彼岸花。

  羽寒月脸色瞬时阴沉如永夜,反手就是一掌狠狠击在云紫钰胸口,一支血箭立刻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整个人也因为巨大的内力冲击而砸到柱子上,最后如同破布般摔落在地,生死不知.....

  云栎潇将剑对着青夜甩过去,见青夜伸手接住后,他没在意手上的鲜血,只是笑吟吟地看着羽寒月,“打趣”道:“她果然是爱惨了哥哥,明知道不可能得逞,众目睽睽之下还要再杀我一次...”

  “不过也不能全怪她,毕竟她敢如此猖狂,是因为哥哥会一次一次地纵容她。”话到此处彻底冷了下来,如同千年寒冰般没有一丝感情,“哥哥赶紧把人带走吧,以免我一会儿改变了主意。”

  说罢就目不斜视地离开了小厨房。

  羽寒月没追上去,只是低头望着昏死过去的云紫钰,眼神如同看一个死物。

  *

  一番折腾出来,天色开始透亮,远处本隐匿在黑暗中的星云殿显出影影绰绰的轮廓。

  云栎潇快走近梅花林的时候,太阳已经迅疾掠出了地平线,顷刻将原本青白的天空染成了层次分明的黄橙色,闪耀又温暖的光芒还快速地擦出了整个天际的粉色云翳。

  近日回暖,天地间的白雪也逐渐消融,枝头的梅花没了冬日里的那般艳,略微清浅之后,倒是让云栎潇忆起了映天山谷的粉色桃花林,那是他重生以来,最为喜欢的景色。

  只是那片桃花林的主人,已经离开了雪梅园,有大半个月没有站在这里,弯起英俊的眉眼,眼里含着星光般地望着他了。

  云栎潇喃喃出了声:“这雪梅园,确实太过安静了。”

  安静到连他这样的人,都感到了寂寞。

  云栎潇抿紧唇,轻轻甩头,甩去那些莫名涌起的情绪,又瞧见自己食指和中指之间的刀痕,他肤色本就雪白,所以这刀痕现下也红得刺目。

  如若那个家伙在这里的话,一定会第一时间大呼小叫,紧接着就拖着他去医馆包扎吧?

  云栎潇闭了闭眼睛,要把脑海里的那张脸抹去,睁开眼后,不顾手指的刺痛,握紧了拳,那两道刺眼的刀痕就隐匿在掌心里望不见了。

  连续熬了半月,云栎潇暗自思忖,一定是精神不济才会这般胡思乱想。

  他正准备回寝殿休息时,身后急促的脚步声阻止了他的动作,他回头一看,就见守门的侍卫一路小跑过来,见到他后就递过了一封信。

  云栎潇低头拆开,掏出里面的信纸,潇洒飘逸的字迹跃然纸上,就如同那个家伙一般,让他一时晃了神....

  *

  金陵.听竹轩。

  好几辆马车已在门前整装待发,除了牵马的小厮,只有一位俊俏的公子还站在门前的竹树之下,拉长着脖子朝着入口张望。

  “公子,时辰到了,出发吧。”月熙终是忍不住开口唤宋音尘,“你就别看了,他不会来的。”

  月影虽见不得宋音尘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但觉着长痛不如短痛,有些话还是要直接说:“公子,你都已经在这里守了大半月了。这金陵城中遍布羽氏暗卫,你还成日在环翠阁晃来晃去,云栎潇怎可能不知你还未离开?”

  “再者那信都送去大半日了,他若是有心来送你,就算是爬,现在也该爬到了。”

  “天涯何处无芳草,公子,就别再执着了。”

  宋音尘听完两个侍卫的话,像是一只本还鼓鼓囊囊的气球,终于泄完了最后一口气,整个人都扁了下来,他耷拉着肩膀,高大挺拔的背影颓丧无比,他最后看了眼听竹轩的入口,终是低着头,回过身,向着马车走去了。

  芷韵跟在后方,用力绞着手里的丝帕,柳叶眉紧紧皱着,漂亮的狐狸眼里皆是不舍,她轻声说道:“公子,要不我们再等一会儿?许是云公子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呢?他知道你今日要走,当不会不来相送。”

  宋音尘看似不经意地拉开马车帷幔,但指骨都泛着白,可见他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他挤出一抹浅笑,温声回答:“你不懂,他只是在以这种方式再一次告诉我,我和他之间…绝无可能。”

  说罢,浓密的睫毛剧烈颤动了几下,终于抬眼看向芷韵,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藏不住的哀伤:“快上车吧,我们还要抓紧赶路。”

  芷韵咬着唇,在进马车之前再回头看了眼,仍然是空无一人。

  云公子,你真的不来吗?

  *

  夜幕低垂,显出了原本躲藏着的星星,一闪一闪地凝望着,这繁华又落寞的人间。

  环翠阁作为金陵城中最大的青楼,到了夜晚更是热闹非凡,迎来送往,永远不缺人气,而隐藏在它后院的听竹轩本就清静,现在因着人去楼空,更显曲径通幽,冰冷寂寥,仿佛被荒废许久了。

  云栎潇一袭靛蓝色的长袍,裹着雪白的貂皮披风,缓步踩在石子路上,两边的竹树被他腰间的小铃铛惊动了,也扬起了阵阵沙沙声回应,似是惊喜这么快又见到了人。

  云栎潇走得很慢,费了一些时间才终于走到听竹轩那扇红色的木门前,他抬眼望着边上那棵专门被移出来的竹树,怔怔出神。

  上一次,宋音尘在这里拥抱了他,因为得知故友死而复活,对他充满感激。

  就是在那一刻起,他便知宋音尘并非传言那般风流纨绔,相反,他是个极重情义之人。

  直到现在回忆起来,那被他体温烘烤过,清新好闻的玫瑰香气,好似都还没消散。

  今日临出门前,鬼针曾轻声问他:“少主,这个时辰了,宋公子他们早就离开了金陵,你既想要送他,为何要等到现在?”

  云栎潇低头,修长带伤的手指捻转着腰间橙红色的狐狸尾巴,轻笑了一声,就如同少年要恶作剧前的兴奋。

  只是这一次他恶作剧的对象,是未经同意,就被他拉入赌局的宋音尘。

  如若他输了,或许他可以,成全宋音尘一次....

  *

  天空从黄昏时分的海蓝逐渐过渡成浓重深沉的墨蓝,月亮已经西斜,前方环翠阁的热闹响声也逐渐低落下去。

  已经很晚了。

  云栎潇终是起了身,伸手摘下竹树上一片翠绿的竹叶,毫无波澜地自言自语:“看,还是我赢了。”

  果然不会有人,永远站在原地等他。

  他注定来去皆是一人。

  他将这片竹叶丢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向听竹轩的入口走去,目不斜视地穿过莺燕丛生的环翠阁大堂,门前已经有马车等在那里了。

  前方的夜市正热闹,容貌昳丽的少年连看一眼都懒,冰冷的好似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兴趣。

  云栎潇提起衣摆,正准备上马车时,蓦然身后响起了一道熟悉而轻佻的声音,一如他在映天山谷初次听到的那般,清冽又勾魂,让他心头不由自主地发颤:“栎潇弟弟,这是来寻我的吗?”

  云栎潇愕然回头,就见宋音尘身姿挺拔地站在灯火阑珊处,周遭所有的花火都向他汇聚而去,他手上拿着一只糖葫芦,眉眼弯弯,一脸得意,仿佛在同他说:“栎潇弟弟承让……”

  “这一局,是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