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音尘万万没想到, 留下云栎潇,他今晚就要睡地上。

  他小心翼翼地扫了眼站在五尺宽床榻边,穿着一身湖绿色里衣, 面无表情, 双臂环胸看着他的云栎潇,决定再做最后一番挣扎:“那个,栎潇弟弟。这床榻虽说不如寝殿里的宽敞,但我们两个男子一起睡的话,还是没有问题的,一点都不会挤!这山道上马车颠簸,睡地上会不舒服, 不如就让哥哥一起上床吧?”

  “我保证,我的活动范围不会超过床榻边的这半尺以内!绝对不会碰到你!”

  云栎潇挑了挑眉, 菲薄的唇角微微上扬, 非常好商量的答应道:“当然没问题,毕竟是音尘哥哥的床榻, 哥哥想睡在自己的榻上无可厚非。弟弟我回自己的马车就好, 你我都能睡得舒畅,这鞍前马后的伺候也不需要了。”

  宋音尘听前半句的时候,眼神逐渐喜悦,须臾之后,听到后半句, 扬起的唇角就僵住了,见云栎潇转身就要走,立刻伸出双臂拦住他:“别走, 我睡地上还不成吗?说了鞍前马后伺候栎潇弟弟,哪能第一天就食言!”

  云栎潇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才回到榻上,钻入藕粉色的双层锦被,锦被盖到下巴,只露出一张素白干净的小脸,对着宋音尘甜甜一笑:“天色已晚,音尘哥哥,早日安歇。”

  说罢就毫不留情地翻过身去,只留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给宋音尘。

  宋音尘委屈巴巴的从床尾拿了一床锦被,手忙脚乱地铺好地铺,叹息了声,就滚了上去。

  只有弟弟才能做选择,哥哥只能做牛做马。

  因着是第一次睡在地上,还是睡在马车的地上,宋音尘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马车的颠簸,他娇生惯养,一时有些睡不着,就起身拉开了些窗前的鹅黄色帘子,重新躺回地铺,双手交叠垫于脑后,望着窗外那皎洁的明月。

  月光如水星满天,今夜的月是下弦月,缺了一些令人舒心的圆满。

  宋音尘定定地看着出神,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几日前。

  ……

  宋氏,觅音楼。

  宋音尘刚从映天山谷回来,进门就见到宋音歌坐在桌边,正独自饮酒。

  他很是诧异,忙出声问了句:“哥,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宋音歌放下湖绿色镶白边的酒盏,温和的目光似水一般蔓延过来,浅笑着道:“半夜三更的你不好好在房内待着,害我一阵好等!”

  “这带着一股桃花香和酒香回来,是跑去映天山谷喝酒了?如此雅兴,当不是独自一人吧?”

  宋音尘关上门,解了黑色披风后,就坐到了宋音歌对面:“哥哥果然观察细致,和栎潇弟弟闲来无聊,方才在映天山谷把酒言欢。”

  宋音尘不想将身中蛊虫的事告诉宋音歌,他平时虽只爱风花雪月,不理江湖事,但他也是深知云栎潇亲手下的毒,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束手无策。

  如若他告诉了宋音歌,自是可以将云栎潇扣下,逼迫他为自己解了这蛊虫,可云栎潇的手段神鬼莫测,根本防不胜防,即便解了蛊虫,也可能用其他方法控制于他。

  最重要的是,虽然他还不知道云栎潇到底要利用他做什么,但他直觉云栎潇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害他。

  他正想借此机会告诉宋音歌,他决定跟云栎潇去一趟金陵。

  宋音歌喝了一口酒,舒了口气道:“我在这里等你,是因为父亲打算送你去金陵...”

  宋音尘:“……”

  宋音歌继续道:“一则是因为你身上的梦寐还未全然消解,金陵和映天山相距甚远,如若每月派侍卫取药,恐路上节外生枝,父亲已经和羽氏家主飞鸽传书说明此事,羽氏家主同意你进羽氏解毒了。”

  宋音歌这么一说,宋音尘心中也松了口气,省去了他一番力气,不用枉费唇舌和宋音歌编撰要去金陵的原因。

  于是他给自己倒了杯酒,轻笑一声,带上了点自嘲:“怕是这真正的原因,是父亲见着我心烦,想着早点将我送走,还能多活几年。”

  宋音歌无奈地横了宋音尘一眼:“你这些事可怪不得父亲,怪就怪你自己行事荒唐。但此次派你去金陵,还有第二层原因。”

  宋音尘放下酒盏,一脸疑惑地问:“还有什么原因?”

  宋音歌道:“你虽不理家中事,但多少也知道羽氏的危险,父亲已经得到确切情报,羽氏后山正在使用活人进行神秘试验,羽氏内部有我们的暗线,届时会主动与你联系,你们一定要尽快弄清楚,他们到底在研究什么。”

  宋音尘这下是真惊讶了,他桃花眼微微睁大,声调不由自主拔高:“哥,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现在才说?况且我不会武功,要如何潜入羽氏后山?”

  宋音尘拍拍他的肩,笑得分外慈祥:“云栎潇,接近他,获取他的信任,伺机而动。无论羽氏在研究什么,他都脱不了干系!”

  宋音尘:“……”

  ……

  “哥...哥不要...”

  一道裹挟着惊慌的低声呢喃,霎时将宋音尘从回忆里拉出来,他立刻往榻上看去,还是只能看到云栎潇那毛茸茸的后脑勺,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听错了,于是悄悄起身,爬上榻,慢慢凑近云栎潇。

  只见他秀气的眉头拧着,睫毛剧烈地颤抖,紧紧咬着下唇,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光洁的额头已经沁出了薄汗,明显不对劲!

  云栎潇正被禁锢在生命里最是惨痛的噩梦里,他再次被绑回了那个刑架上,羽寒月冷漠无情的目光像一把利刃,再一次狠狠穿透了他的心。

  云紫钰是他的亲姐姐,他们血脉相连,有着天然割不断地羁绊,可于他而言,羽寒月才更像是他的至亲之人。

  他五岁的时候就家破人亡,世间颠沛流离两年,吃过无数的苦,受过无数的罪,被羽寒月从九死一生的屠刀下救出,带回了羽氏,拥有了他本连做梦都不敢再肖想的地方。

  他有了一个家,还有了一个全世界最温柔最宠爱他的哥哥。

  哥哥会每天花一个时辰为他编小辫,不厌其烦地点缀上好多艳丽的小梅花,让他永远漂漂亮亮;

  会在下起雨的夜晚,知道他最怕打雷,就急忙放下手头的事,匆匆赶到雪梅园哄他入睡,陪了他一夜又一夜,哥哥宽广的胸膛,是他最是温暖安心的避风港;

  会在他被羽寒阳设计丢进险恶的山谷中后,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在所有人都放弃的时候,单枪匹马,不顾一切的深入险境救他,在见到奄奄一息的他以后,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在他耳边坚定地承诺,从此以后,不会再让他遭到任何危险和伤害。

  因为有哥哥在,往后的好些年里,他才能偶尔当一下长不大的孩子。

  可哥哥现在不救他了,哥哥狠着心,冷漠看着他即将被掏空胸膛,活活杀死!

  今夜的梦里,云紫钰是模糊不清的,整个人就像是一团扭曲的暗色光影,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在这黑暗的空间里,恍若只剩下他和羽寒月了,深埋在心中对哥哥的依赖和无法宣之于口的喜欢,瞬间击溃了他。

  尖锐的利爪还在一寸一寸刺进他的胸膛,极致的疼痛浸染着每一个毛孔,他不由自主地喊道:“哥,哥…好疼,我求求你了。”

  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宋音尘见云栎潇的身子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又知晓噩梦中的人不能贸然叫醒,正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随即一咬牙,掀开锦被钻进去,一把把人搂进怀里,轻声在他耳边唤道:“没事,没事,别怕。”

  噩梦中的云栎潇对此毫无觉知,只是哑着嗓子,仓皇失措地重复着那句话:“哥,我求求你了....”

  宋音尘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揪成一团,他只能一直轻拍着怀里人的背,期盼着云栎潇能尽快从这噩梦中醒转过来。

  他和云栎潇认识以来,云栎潇中了毒,又受了伤,可那些伤痛和不适,都未曾让云栎潇如现在这般脆弱无助过,恍若那一碰就碎的泡沫。

  再想到云栎潇有那么多事要瞒着羽寒月进行,甚至宁愿选择他这样的陌路人结盟。

  宋音尘深深地拧起了眉,羽寒月,对他真的好吗?

  *

  半炷香后。

  怀里抖若筛糠的人渐渐停了下来,宋音尘感觉到脖颈处痒痒的,立马松开了一点云栎潇,见云栎潇浓密的睫毛在剧烈抖动,薄薄的眼皮下瞳孔也在滑动,好似是要醒来的样子,一时之间都忘了要呼吸。

  果然,云栎潇缓缓睁开眼眸,那双平日里充满着讥讽和冷漠的瞳孔,此刻翻涌着灼人的痛苦和悲楚,是一种让人心惊的绝望。

  但还未等他询问与安慰,云栎潇的眼眸就恢复了平日的冷清和淡漠,让宋音尘有一瞬,觉得方才是自己看错了,可是他额头的薄汗,还有微红潮湿的眼尾,以及被咬破的下唇,都证明了刚才那场噩梦是真实存在的。

  云栎潇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这般浓烈的情绪藏得恍如平静的湖面,一丝一毫都不再流淌出来?

  他来不及继续往下想,就听到一道凉凉的声音在他耳边道:“音尘哥哥,谁同意你上榻了?”

  宋音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