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他就回来了。

  他该去抱抱他的。

  可观泠不便行动,他坐在沙发上,一双水淋淋的眼睛望着盛焚意, 像是望着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最依赖、最信任的人。

  盛焚意救过他很多次, 他该这样亲昵盛焚意,况且,盛焚意和年少时完全不一样了,这一年来的朝夕相处里,盛焚意不再和年少时一样阴郁、自私、可怖,不会无时无刻死死盯着他不让他和别人玩,甚至有任何的皮肤接触都不行, 那时候观泠一点自由都没有,他甚至害怕盛焚意, 觉得这种友谊实在是太糟糕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盛焚意长大后成为了一名很厉害的救死扶伤的医生,那张看似冷漠的皮囊下有一颗对他、对他肚子里的小宝宝很温柔的心。

  观泠该和年少时一样喜欢盛焚意才对, 不, 该是更喜欢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昨晚他听了安德森对他讲述的《睡美人》这个童话故事的残酷真相后,他无法遏制地对盛焚意产生了抗拒。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个童话再残酷,童话里伪装成白骑士的恶龙再可怕, 可那关盛焚意什么事呢?他为什么总要把盛焚意跟那种怪物联想在一起呢?

  观泠越想越难受,心乱如麻,越来越不安, 最后喉咙一苦。竟然有了呕吐的冲动!

  可他什么也吐不出来,一股畏惧的颤栗在体内翻涌焚烧, 让他头皮都烫得发麻,他把双脚从地毯上抬起来,他像是冷了,整个人蜷缩在沙发里,两只胳膊环抱住瘦削的小腿,长发滑落下来遮住整个后背,金色的发尾像是花瓣一样铺满整个棕色的、像是大地的沙发面。

  窗外紫色的花枝太薄,即将落山的太阳穿破花枝衔来一抹揉碎了的剔透如冰的日光落在他眉眼,他的脸颊搭在膝盖骨上,微微侧着头,望着盛焚意,像在暗暗想着什么心事。

  盛焚意对此仿佛一无所知,观泠眼睁睁看着盛焚意朝自己走来,盛焚意的手里提着观泠最喜欢吃的巧克力蛋糕,盛焚意站在观泠面前,把蛋糕从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里取出来放在沙发前的小桌子上,俯身给观泠准备好了小叉子和擦嘴巾,他照顾观泠这样细致了还不够,还问观泠:“要喝牛奶吗?”

  “我、我……不渴。”观泠摇了摇头,“谢谢、你……”

  盛焚意便没有去倒牛奶。

  盛焚意坐在观泠对面的沙发上,他把风衣脱了,里面是一件有些单薄的黑衬衫,将他的肩颈线衬得愈发好看,流利的弧度一直勾勒到被袖带捆住的上臂曲线,蜿蜿蜒蜒如一座沉闷而冷清的山流淌到了手腕,他总是戴着一块银色腕表,虽说牌子总是不同,可颜色都是一样的,一直将左手腕骨遮起来,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

  观泠定定看着盛焚意的手腕,有些出神,而后,他看到盛焚意拿起刀叉把那个巧克力蛋糕慢慢地切开了,切开的形状都别无二致,大小也一模一样,是观泠刚好可以一口吃下的程度,甚至连最边缘所缠绕的巧克力裱花都没有破坏到一丝一毫,蛋糕块也漂亮极了,这样观泠才愿意吃,

  如果不是非常熟悉观泠生活习惯的人是不会知道这些的,可是盛焚意一定会知道,因为他们是青梅竹马,是很小的时候就认识的朋友,也是这个世界上,观泠最后的有联系的人了。

  盛焚意把其中一块观泠盯了最久的蛋糕放在特殊材质的柔软的叉子上,他抬手,像在教小朋友一样说:“张嘴。”

  观泠抬起头,他向前探身,一手紧攥裙子,一手抬起将耳畔金发撩到而后,他微扬起脸庞,听话地张嘴,舌尖都乖乖地搭在下唇,这样盛焚意朝他嘴里喂蛋糕时蛋糕可以一口咬下去,盛焚意给他喂东西吃的时候也没什么表情,他习惯盛焚意的冷冰冰了。

  巧克力蛋糕进了嘴,软糯香甜的气息瞬间充满原先苦涩不安的唇腔,他小口咽着蛋糕,意犹未尽地还想吃。

  他不需要说什么,盛焚意就给他喂了第二块,第三块。

  也不需要他说什么,盛焚意就知道他吃饱了就不给他继续喂了。

  观泠吃完后摸了摸肚子,有些犯困,他的唇角沾了一些雪白的奶油,湿漉漉地蹭着软乎乎的脸颊上,他来不及擦,眼皮沉了沉,脖子一侧,就靠在沙发上睡过去了。

  只是短暂的小憩,他还有自己的意识,他听到了盛焚意起身的声音,盛焚意站在他身边,他鼻息间可以嗅到盛焚意身上的冷香,盛焚意拿起桌上的擦嘴巾,给他擦着脸上的奶油,力道非常轻,像是对待心爱的人。

  盛焚意给他擦完脸后,他蹙了蹙眉,盛焚意便知道他脸颊被碎发刺得不舒服,就帮他把碎发别在耳后了,他指尖搭在大腿上,微微颤了颤,意识渐渐散去。

  他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可双眼睁开,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窗外的日光还没有散下去,寒夜尚未来临,窗外紫色的花枝上还有一只蝴蝶振翅,翅膀的影子像是神明的右翼遮掩下来一大片阴影落在观泠的眉眼。

  他忽然觉得自己大腿有些重,像是有人压着自己。

  他惊得低眸,看到盛焚意竟双膝跪在他面前睡着了。

  盛焚意抱住观泠的腰,一张艳丽冰冷的脸轻轻靠在观泠的肚子上,他睡着前像是在听观泠的胎动,像是只有那个声音才能让他安心入睡。

  观泠撑着手腕直起点身子,这样盛焚意可以睡得更舒服些,他指尖拨弄开盛焚意额前的乌黑发丝,这才看到盛焚意的眼下皮肤有些泛红,皮肤白的人连黑眼圈都是漂亮的粉,像淋湿了的浓稠的蔷薇色泽。

  这四天来,没有睡过觉吗?

  你去做什么了呢?

  我……很想你。

  观泠的指腹摸着盛焚意的睫毛,这个男人的睫毛很长,很直,像锐利雪寒的匕首似的极具攻击性,可这样的人竟然用这种如依赖、如缺乏安全感的姿势抱住他才能入睡……

  “你以前还总说我是小孩子,意意,你才是小孩子嘛,也就比我大了三岁而已呀。”观泠嘟囔道,他说完就自顾自地眼中浮现一抹笑意,像是想到了年幼时的美好时光,如今那些记忆尽数破碎,最后上帝留给他的,只有盛焚意了。

  还有一个即将出生的小宝宝,尽管这个小宝宝不是在爱里诞生的,反而给他带来了无法磨灭的痛苦回忆,可观泠还是爱他的小宝宝。

  “意意,我现在很幸福……如果以后、以后的以后,也能和现在一样幸福就好了。”

  “我很珍惜现在的时光,就像珍惜我们小时候一样。”

  “你以前跟我说,你要养我和我的小宝宝,我其实很害怕,害怕等哪天我生了宝宝,等宝宝长大了,我就没有留在你身边的理由了……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的,因为我伤害过你,所以,意意,这句话,你不要听见哦。”

  观泠的指腹沿着盛焚意的睫毛往下摸去,一直摸到了唇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摸盛焚意的唇瓣,这个动作太亲昵了,像爱人间的调情,他这样一想,吓了一跳,连忙收手。

  可盛焚意骤然摸住观泠方才摸他的手指,将这根手指禁锢在他的掌心。

  盛焚意慢慢抬眼,狐狸般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艳丽眼珠黑漆漆地盯着观泠,观泠一时无所遁形,咬住嘴,“干嘛呀……”

  盛焚意一言不发,歪了歪头。

  观泠觉得他像一只刚睡醒的狐狸,慵懒又多情,骨子却又冷得惊人。

  这狐狸低下头,舔了舔被他握在掌心的观泠的手指。

  “我不会丢了你的。”他说。

  “我可以养你一辈子,”他仰起头,窗外的天终究彻底黑了下去,室内却明暗温暖。

  盛焚意的半张脸被黑夜侵袭,余下半张脸在室内暖炉的火光摇曳里有了深情入骨般的人情味。

  人仰起头讲话时,总会瞳孔扩散开来,生理性的一种泪湿感会浸透平日哪怕无情到极点的双眼,这会让那人显得在示弱。

  观泠太懵懂,不知道示弱在动物界,是雄性竞争美丽多汁的小雌性的手段。

  观泠将自己这根被盛焚意舔过的手指抽|离出来,他用这根手指连同拇指,轻轻捏着盛焚意的下巴,睫毛低垂,眼珠波光粼粼地覆盖蓝色的泪膜,像新奇,像观赏地感受着这个男人冷锐到毫不柔和的、却唯独对他俯身称臣般的目光。

  美人装可怜总会更加惹人垂怜。

  怀孕的人也总满怀母性,总悲悯而温柔,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会情绪敏感,都会心生柔软。

  观泠俯身,主动地吻上了盛焚意的唇。

  出乎意料的,和这张单纯到不谙世事的洋娃娃的脸不同,观泠很会接吻,这是他丈夫用一种强|迫而傲慢的方式调|教出来的最娴熟的技巧,他丈夫教给他过很多接吻的方式,大部分都粗|暴野蛮,观泠只记得其中一种算得上温情的方式。

  是舔吻。

  是唇瓣贴着唇瓣,主动的那人要先发制人掌握主动权,慢慢伸出舌尖去舔舐被接吻者紧闭的唇瓣,自下而上地去舔,将唇瓣和那人的心舔湿,舔得愿意接受主动的那人的心意。

  可观泠太害羞了,他还是不敢做到那一步,只是唇瓣贴了贴盛焚意的唇,浅尝制止地要结束时,盛焚意却伸出舌尖,去舔开了观泠柔软的唇缝。

  观泠羞得不敢睁眼,他心跳乱七八糟,自暴自弃、又像是死灰复燃似的,一把用胳膊抱住了盛焚意的脑袋。

  这样他们就离得更近了。

  像在暗示盛焚意,继续亲亲他。

  盛焚意的舌伸进了观泠的唇腔,舌与舌互相推动,如两条蛇在交|尾。

  这是推动吻。

  观泠迷迷糊糊得被亲得好晕,指尖搭在盛焚意的后颈,鼻息微动,双眼都泪淋淋的。

  他不是和盛焚意第一次接吻了。

  自从半年前他和盛焚意在孕检室……做过那种荒唐的事情后,观泠在孕期每一次有了需求,盛焚意都会帮他,没有彻底做过,可也差不多了,盛焚意没有谈过恋爱,没和异性,也没和同性接触过,盛焚意对床上的事一窍不通。

  盛焚意如今会的一切,都是观泠教的。

  他的学生远比他聪慧,甚至天赋异禀,他起初是这么想的,可当他因为盛焚意的亲吻而全身滚烫主动用手掌去抚摸盛焚意的胸膛时,这个动作竟然与他一年前,在那个巷子里,把他的人生进一步推入地狱的那个陌生男人做的时候的一个动作重叠了!

  观泠骤然清醒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这半年里和盛焚意的沉沦不再令他舒服,在这一刻莫名其妙变成了一种枷锁。

  脏!脏死了!!

  这种事、脏死了!!!脏透了!!!!!

  他脑海里如应激创伤地回忆起了一年前在巷子里的一切……

  他和一个陌生男人出轨了……他背叛了自己的丈夫,他成了父母教育过他的最不能成为的那种人。

  因为做这种肮脏的事,因为他放|浪,他被丈夫丢掉了,他的道德感早在一年前像是垃圾一样被丈夫唾弃掉,他破破烂烂的什么都不值得。

  不接吻。

  不和盛焚意,接吻。

  脏。

  他忽然呼吸不上来了,一把推开盛焚意,自己蜷缩在沙发上,把自己抱起来,捂住心口,细细地喘,却怎么也感受不到心跳。

  盛焚意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习惯了观泠这个样子。

  观泠从小就病恹恹的。

  保姆今晚不在家,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盛焚意去给观泠拿了治病的药,他把药放进观泠嘴里,给观泠灌了一点温水,观泠兑水吃药也吃不下去,他捂住脖子,像是药太苦,他根本咽不下去。

  盛焚意就喂给他一块巧克力蛋糕。

  观泠这才把药吃了下去。

  可苦味散不掉,观泠抽泣着,他陷入一种自己完全无法逃离的梦魇般的绝望里,一年前丈夫在那个雨夜对他的羞辱历历在目,他忘不掉,这一年来在盛焚意温柔得让他快要沉迷的美梦般的生活里,他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开始了,以为以前的不堪都消失了。

  可现在他惊醒了,他明白,创伤是一辈子也无法愈合的。

  往日的绝望在如今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哪怕吃了药,心口还是疼得无法忍耐,呼吸贫瘠,窗外夜风刀刀刮撞着单薄的玻璃,震出一道一道诡异的像是骷髅的影子落在观泠身上。

  盛焚意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

  这一次地位翻转,盛焚意不再是双膝跪地流露出一丝弱态、需要观泠用母性的温柔去主动献吻的臣子,观泠也从神坛跌落,不再是国王。

  观泠的手指颤巍巍地捂住心口,膝盖骨都在发抖,咬住唇,来回颠倒得说他错了,错了。

  他有什么错的呢?

  他是受害者才对,他的人生都被他的前夫毁掉了,他有什么错的呢?

  “意意……怎么办……怎么办……我忘不掉,我好难受……怎么办……”观泠哭个不停,脸颊都泛起了可怜的红,眉眼低垂,眼珠无助又乞求地抬起,如信徒在仰望可以拯救自己的神明。

  盛焚意的指腹摩挲这怀孕洋娃娃的脸颊,将泪水抹掉了。

  “别哭。”盛焚意说。

  观泠还是哭个不停,最后唇瓣都没了颜色,快要呼吸碱中毒了,这是他的前夫带给他的无法治愈的、如疾病的诅咒。

  观泠呜呜咽咽地,指着桌上的蛋糕,像是心里太苦了,想要吃甜品。

  盛焚意拿起一块蛋糕,要喂给他,他正要吃,可他的鼻息间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一年没有闻过的味道——

  这是……他丈夫身上的气味?!

  是再冰冷的皮囊也无法遮掩的猩血般的气味,伴随蟒蛇将猎物吞食入腹时舔牙尖血时的嘶嘶作响令他无比畏惧,令他几乎崩溃!

  他抱住头,尖叫出声,客厅暖炉的火光不知为何也暗了下去,晦暗不明的光影落在盛焚意的脸上。

  盛焚意的面部没有一丝表情,清冷艳丽的美人无情无欲,望着观泠。

  观泠与之对视时,瞳孔骤缩一瞬。

  丈夫身上的气味……为什么会在盛焚意身上闻到呢?是用了同款香水吗?可是盛焚意从来不用香水的,他的丈夫也从来不用,更何况,他丈夫是暴|露过真实姓名和长相的,和盛焚意完全不一样……

  那自己为什么会产生错觉呢?!

  到底怎么回事……最近为什么总是这样子!

  味道!味道越来越浓了!!血味像蟒蛇攀爬上他的脸!!!

  观泠忽然觉得恶心极了,他低下头,捂住嘴,止不住地干呕。

  盛焚意把蛋糕又放回在了桌子上,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像是察觉到观泠的干呕是因为他,所以他无辜又善良地远离了观泠。

  这令观泠愈发愧疚。

  观泠一边干呕,一边流着眼泪,红着眼对盛焚意道歉,“对不起,我……大概是,蛋糕吃太多,吃腻了……才这样子想吐的。”

  盛焚意歪了歪头。

  观泠觉得他生气了。

  可是盛焚意不像他的丈夫,会大发雷霆把蛋糕狠狠扔地上再把他关在房间里让他害怕得大哭。

  盛焚意只是沉默地、低眉顺目地把蛋糕放进盒子里。

  他在观泠愧疚又惶恐的眼神里,抬起脸,对观泠笑了笑,笑得很轻,几乎看不出来他笑了。

  他对观泠说:“没事,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吃这个了。”

  “我没有不喜欢……”

  盛焚意起身,偏过头,“观泠,我今晚,要去一趟医院,你自己一个人在家里,不会害怕对吗?”

  观泠点了点头。

  盛焚意走了过来,和小时候一样摸了摸他的脑袋,“要去睡觉么?”

  “嗯。”观泠这才感受到自己的呼吸,他抬眼,对盛焚意眯了眯眼,像是被摸头很舒服。

  盛焚意就五指微动,继续摸了一遍。

  观泠很好哄,很快就从一年前那件事里脱离出来,唇色也渐渐红润起来,他太喜欢被盛焚意摸头了,摸着摸着他有些迷乱,抬手想去碰盛焚意的手指,想让盛焚意摸他再用力一点。

  可观泠的手指没有控制好方向,他摸错地方了,摸到了盛焚意的手腕,正好是盛焚意戴了腕表的手腕,腕骨锐利瘦削,观泠的手指不小心摸进了腕表和腕骨中间的缝隙,指缝按到了盛焚意的皮肤。

  这时观泠摸到了盛焚意腕骨皮肤上的一个东西,他吓得叫出了声,惨白着脸不敢动弹了。

  “怎么了?”盛焚意轻声问。

  观泠瞳孔涣散地摇了摇头。

  盛焚意慢条斯理推开观泠的手指,他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将他自己的指腹搭在腕表上,他把表带往下遮了遮,半晌,眼珠轻瞥,短暂地看了观泠一眼。

  他总是喜欢这样看观泠,每一眼都看得短暂却深重。

  像是快要死去的人最后站在光影快要消失的地方,用目光将他在世界上最爱的人的长相永远不要忘记地记在心里。

  ——

  盛焚意离开前把观泠从头到脚洗了一遍,连刷牙都是他给观泠刷的,给观泠梳完头发,给观泠换上睡裙后,他牵着观泠的手把人带回卧室,观泠做什么都不方便,他什么都亲力亲为,把观泠抱上床,给观泠盖上被子,再给观泠开了一盏小夜灯。

  盛焚意要走时,观泠一把攥住盛焚意的手腕,盛焚意停在原地,望着观泠。

  盛焚意问:“怎么了?”

  “你听过……睡美人的故事吗?就是,公主被白骑士拯救的那个……童话故事……”观泠脱口而出。

  “不知道。”盛焚意面无表情道:“观泠,我的妈妈从来不会给我讲童话故事。”

  观泠这才讷讷地想起来,盛焚意的妈妈很早以前就去世了,去世前,他的妈妈也疯掉了,不会认得盛焚意这个儿子的,更别提讲童话故事了……

  “对不起……”观泠失落地松开手,他的指尖攥紧裙子,他把半张脸埋入被子,只露出一双哭红了的兔眼,湿漉漉地可爱极了地对盛焚意说:“你很快就会回来吗?”

  “嗯,睡吧。”盛焚意说。

  他等观泠睡着了以后才离开。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几辆迈巴赫停在别墅外,盛焚意披上风衣,撑着一把长柄黑伞进了夜色。

  他上车前,合上伞,修长冰冷的指腹抚摸着伞柄,如抚摸爱人的脖颈,摸了许久,雪粒落在他眉眼了,保镖上前,替他收了伞。

  长月高悬,月色蒙蔽在雪色里,盛焚意的眼珠衬得愈发乌黑,他指尖抚摸自己下巴处的那粒艳红小痣,莫名的,一只瞳孔微微缩起,像是蟒蛇的眼。

  车门被保镖关上了,车内一片死寂,连灯都没有开。

  黑漆漆里,盛焚意的视力也极好,他坐于后车座,看着身侧坐着的那位从m国远道而来的世界知名的精神科医生。

  盛焚意曾是他引以为傲的学生。

  如今是他的病人。

  医生手里拿着病案本,他扶了扶眼镜,苍老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掀开纸张,上边是他昨夜伏案手写的一些东西。

  他在昨夜发现了治疗盛焚意病症的另一条出路,是比电疗更加伤害身体的、但可能会更有效的方法,但目前并没有投入实验,更没有任何学术研究证明其是有效的,直接用于人体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危险。

  可他知道盛焚意根本不害怕任何危险,他最大的危险就在于他本身。

  盛焚意远远不止患有白骑士综合症这么简单。

  盛焚意还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通俗来说是有双重人格,其中一个人格是少年时的他,那个人格暴|虐、凶残、可怖,最喜欢看的就是他想爱的人陷入痛苦地狱的样子。

  这和白骑士综合症的病状是有部分重叠的,是盛焚意在积年累月的压抑里产生的自我保护机制的毁灭型人格。

  可就是这个人格令盛焚意的病症有了可以医治的希望——

  如果能将这个副人格抹杀,也许,一切还都有救。

  抹杀人格的最有效方式就是进行记忆清除,并非传统的催眠,而是彻头彻尾地将记忆从大脑中摘取出来,像是将电脑的一切信息进行不可恢复的删除,多年前,神经学家曾用磁共振成像技术得知人类的记忆统共可以分为三种类型,传感记忆、工作记忆和长期记忆,这三类记忆中,长期记忆带来的影响是最深远的,也是最有威胁性的,如果要进行人格抹杀,长期记忆率先要被处理,记忆储存于大脑皮层的神经元皮质,神经元不断活动,刺激人类的记忆本能,而神经元的活动能改变RNA这种对大脑记忆发挥重要作用的物质的含量,随着人的年纪增大,RNA含量愈来愈低,神经元也会逐渐衰老,从而导致记忆力衰退,痴呆,甚至是一系列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进行记忆摘除手术,殊途同归地来说,就是在一段时间里摧毁大脑功能障碍,令神经元坏死,神经系统停止运行,等到记忆彻底抹除后,人的记忆也会清零,也就是所谓的重新开始人生。

  可这个手术在学术界并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明其有效性,甚至无法保证成功概率,唯一确保的就是死亡率极高。

  但这是目前唯一可以治疗盛焚意病症的方法了,之前的电疗是物理性阻断病症,并没有实质性效果,长时间的忍耐只会让盛焚意的病症愈发严重,他已经忍了几乎一年的时间没有去伤害他的妻子,如果有哪一天他失控了,那么他的妻子会陷入彻底的、地狱般的人生,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毕竟前两例患有白骑士综合症的患者都和受害者一同死去了。

  这个病,是诅咒,可到了盛焚意这里还有一线生机,他的副人格也许就是治愈病症的关键转折点。

  盛焚意支着下巴,眼皮轻掀,“恢复记忆的概率是多少。”

  “我不能保证。”医生摇了摇头。

  “那我不去。”盛焚意垂下眼,他从裤子里把藏了一年的,从没有在观泠面前戴过的结婚戒指戴回到了手指上,他像是着迷似的看着手上的戒指,而后他垂首,吻了吻。

  “我不要忘记他。”盛焚意喃喃自语道:“我答应过他的。”

  “你无法承担病症复发的后果。”这位医生,同时也是盛焚意的老师,他加重了语气,“听着,你目前只有两条出路,第一条,做手术,第二条,放弃你的妻子,和他离婚。”

  盛焚意没有回答。

  半晌,在车外大雪落满山间时,他的眼珠危险又含笑地盯着自己的老师,说:“还有第三个方法不是么。”

  这句话他没有一丝的疑问,反而果断极了,如判下一道真理。

  “……什么?”他的老师后背冒了冷汗。

  “和以前一样,自|残啊。”盛焚意眯了眯眼。

  盛焚意把腕表摘了下来,露出腕骨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和一层一层地,用刀刃割掉后再一次又一次滋生出的新生皮肉,这一部分的皮肉太过丑陋,和他的样貌格格不入,可盛焚意一点也不自卑,他反而喜欢极了,他喜欢自己的这些伤疤,这是他爱观泠的秘密。

  但观泠不喜欢。

  这些伤,方才观泠摸到了,观泠显然吓了一跳。

  他装作不知道。

  他坐在车里,指腹搭在自己此时此刻毫无遮挡的伤痕累累的腕骨,指尖深深地刺了进去,将昨天被他划破的、还未愈合的那条红色的伤疤挑开了,鲜血慢慢涌出来,沿着瘦削瓷白的手背曲线滑落下去。

  滴答。

  滴答。

  血水落地如乐曲的优雅声和窗外风雪呼啸的粗|俗声交相辉映,盛焚意像是非常喜欢这个声音,他闭上眼,微微仰起脸,望着黑如深渊的车顶。

  他的老师早已双腿发软地被保镖们带去了另一辆车保证安全。

  半晌,盛焚意恢复了理性似的,他拿起帕子面无表情擦着手上的血,可他还是闻到了身上的血味,这股血味在结婚两年里曾被观泠闻过无数遍,如果他现在以这个样子回家,观泠一定会闻出来的。

  观泠刚才就闻出来了,一副很怕他……不,是害怕盛焚周的样子。

  “观泠不喜欢我们送的巧克力蛋糕,观泠不喜欢我,观泠想逃跑。”盛焚意俯身,眼珠盯着地上的血。

  像是一面镜子,宛如凝望他空洞至极的心脏。

  也像在与另一个人对视。

  “盛焚周,怎么办。”

  盛焚意捂住半张脸,良久,他唇瓣微扯,如蛇如狐诡艳的脸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

  车窗降下来,风雪吹进车里,苍白的雪吹满他乌黑发丝,一时间冷如冰塑。

  他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栋山间别墅,冷清骨剥掉了,目光浓稠而疯癫,流连又愉悦地停留在观泠所熟睡的卧室的方向。

  “睡吧。”他喃喃道。

  睡吧,亲爱的,我必如雪崩再来。

  ——

  观泠根本没有睡觉,可他的装睡太生疏,他不知道盛焚意有没有发现,可他目前唯一得知的是,盛焚意不在家。

  他是安全的。

  可他还是警惕极了,他到底不算太笨,先是叫了叫盛焚意,没有听到回应,他才借着小夜灯昏暗的光线从枕头里把安德森临走前给他的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拿了出来,他的指尖苍白发抖地摸着那一串数字,唇瓣动了动,在拼命背着。

  背了好一会儿他才记下来,他抱住这张纸条,把自己全部蜷缩进被子里,在漆黑一片的闷热窒息里,他摸着自己的肚子,闭上眼,想起了安德森临走前对他说过的一些补充白骑士综合症这一疾病症状的话。

  【患有白骑士综合症的人,他们身上或多或少会有一些伤疤,这是他们在用自我伤害的方式保护他们想爱的人,尽管算不上高尚,可也算是他们仅剩的唯一一点人性,患病者的伤疤通常在易于遮挡的部位,像是舌根、腹部、或是……可以用装饰品进行遮挡的手腕。】

  “你的手腕,有伤。”观泠呜咽出声,他的胳膊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地让他无法有任何动作,他一直躲在被子里,像在躲鬼一样蜷缩到发麻了也没有出来,他满脑子着了魔一样想起了方才摸到盛焚意腕表下那截手腕时的惊惧感,凹凸不平的像是被火烧掉后半死不生的孔洞般的干枯的树皮,旧伤新伤层层叠叠,无不昭示着盛焚意的精神绝不正常……

  血味。

  血味。

  观泠福至心灵似的想明白了为什么今天在盛焚意身上闻到了血味。

  原来是因为那些伤。

  观泠的思绪饶啊饶,又回到了他的前夫身上。

  他的前夫也总有一股混在香味里的血气……在与他朝夕相处的两年里,也总戴着一块腕表,比盛焚意更加严谨地还覆盖一层冰冷的手套,一直严丝合缝束缚住手腕,他一直天真地以为前夫和盛焚意一样患有洁癖,现在细细想来……不对!一切都不对!!!

  为什么他一被盛焚周抛弃,他就被盛焚意捡回了家呢……可是他亲眼见过的,盛焚周和盛焚意不是同一个人!而且,不是盛焚意主动提起带他回家的,是他主动找上门的,这一年里,盛焚意对他非常好,他为什么还会不安呢……为什么快要生宝宝了,他才后知后觉地不安呢?

  “盛焚意,我好疼,我不明白……”观泠十指收紧,眼眶发酸。

  他变得很害怕这个只有他一个人住的别墅,他把小夜灯关了,藏进被子里。

  被子里到底太闷了,氧气稀薄时人的困意会成倍滋长,观泠后来真的睡着了,可他非常难受,浑身冒着汗,裙子都黏腻地贴合他的身体,他甚至感到小宝宝在踢踹他的肚子,他知道小宝宝也很难受,可他没有力气,他抬不起手把被子掀开,昏昏沉沉地像是灵魂脱离这具躯壳无法控制躯壳做任何事,他胸腔像压了巨石,心里去救地大喊谁能救救他!

  他像是溺水了,嘴巴张开费力地呼吸着,双腿不断摩梭着柔软的床面,这时他迷迷糊糊地听见了推门声,这不合时宜的推门声在他听来竟如同天籁,来人坐在他的床边看了一会,听到他快要崩溃的哭声时才把他的被子掀开。

  观泠的泪水沿着眼尾落下来,他在失明般的黑暗里睁着眼,他没有力气了,也没有办法思考来的人究竟是谁……

  可他还是挣扎似的说:“意意……”

  “是你吗?”

  “你……是不是……经常等我睡着了,来我房间……和前几天一样……你为什么要来……来做什么……”

  “盛焚意,你究竟是谁……”

  来人不回答他的话,这个男人的手摸着他的小腿往上,最后摸进裙子,非常无礼地直接触摸到了他隆起的肚子。

  观泠开始挣扎:“盛焚意!你做什么!”

  他的手掌抵住这个男人的脸,费力地要推远,台灯的开关被他胳膊肘撞到了,意外的还是最大亮度,灯一开,他喘|息着看到了被他用手推开的男人的脸。

  不是盛焚意。

  是盛焚周。

  盛焚周远比盛焚意要危险得多,年岁看上去也成熟得多,分明一副英俊冷漠的脸,在夜里瞳孔的色泽竟然诡异地转射出蛇般的阴郁绿色,令他看上去疯癫又可怖。

  观泠惊叫出声,他捂住嘴,往后躲着。

  可脚踝被盛焚周握住,盛焚周把他粗|暴地狠狠扯了回来!

  盛焚周捏着观泠的下巴,把这小孕夫吓得跟兔子一样颤抖地流下眼泪,他摸着小孕夫的脸,像是一年没见了,他格外想念他。

  想念被他抛弃了一年的前妻。

  “还有一个月对吗?”盛焚周思索了一下,才叹息似的,又像是祝福般:“一个月后,你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观泠敏锐地察觉到了风暴来袭的危险,他睁大眼,“别!别……你要做什么?”

  盛焚周充耳不闻,“起名字了吗?”

  “盛焚周,我求你了,我们已经离婚了……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有检查是男孩还是女孩吗?”盛焚周扯了扯西装领带,扯开后,露出修长的脖颈,他喉结上下滑动,喑哑的笑意像是朝着观泠编织了一张无法逃离的网。

  “如果是男孩,如果他长得不像你,我会当着你的面,掐死他。”

  “疯、疯子!滚!你滚——这里不是你的家……是我的家……如果、你、你欺负我……我会告诉意意,他很厉害,可以把你打跑的……”观泠吓白了脸。

  他要给盛焚意打电话。

  可是盛焚周歪了歪头,“想让他陪你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

  观泠顿时不敢吭腔,他余光害怕地看着盛焚周。

  盛焚周却没有看他。

  盛焚周发现了更有趣的东西。

  盛焚周站在床边,看到了那张空荡荡的婴儿床。

  “还没有生呢,婴儿床就准备好了吗?”盛焚周站在婴儿床前,观泠还没有生孩子,他却像是在婴儿床里看到了小宝宝,他俯身,像是从婴儿床里抱出来个什么似的,指尖抚摸着怀里空无一物的鼻尖,他像是听见了观泠的小宝宝哇哇大哭的声音,愉悦笑了。

  “他很可爱,长得也很像你。”盛焚周说。

  盛焚周把怀里的‘小宝宝’放回了婴儿床,他坐在床边,一手摸着观泠的手,一手搭在婴儿床的摇篮上,轻轻晃了晃,像一位慈父在哄小宝宝睡觉。

  观泠缩了缩脖子,痛恨又哽咽地说:“疯子……”

  盛焚周并不生气,他非常喜欢观泠对他的辱骂似的,他慢慢侧身,一张禁欲稳重的脸盯着观泠,分明是一张很该受人敬仰的男人面孔,观泠只觉得满是罪恶。

  观泠吓得一巴掌扇过去,他往后要躲,结果盛焚周握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前一扯,舌尖舔着他扇人扇红的手腕往上,像是着迷地一路吻上去,最后扣住他的后脑勺把人压在床上,狠狠地把舌头捅|进观泠喉咙把观泠吻得崩溃大哭。

  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我!”观泠呜呜咽咽地大叫着:“我们离婚了!盛焚周!你做什么!疯子……疯子!”

  盛焚周停了这个吻,他笑了笑,指腹按住观泠的脖子往下,感受他的颤抖。

  “你以前从来不敢和我大声说话的,那个男人对你很好吗?把你养的这么不知好歹。”盛焚周自顾自地,像是嫉妒了,“观泠,如果你想要幸福,那就不能忘记我啊,那笔几十亿的债务,你想要盛焚意替你背负吗?想要他因为你,再一次变得穷困潦倒,你想要毁掉他的一生吗?”

  “不、不要……”观泠讨好似的用膝盖去蹭身上这个男人的胳膊。

  盛焚周很受用,他的前妻知道该怎么平息他的怒火。

  他握住观泠的膝盖,用这个膝盖去蹭自己的脸颊,他望着观泠的裙子里的模样,“乖乖让我艹一顿。”

  观泠没有反抗,他只是偏过头,麻木望着婴儿床,像那是他保持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自暴自弃,自我厌恶地说:“做不了的……等我生完孩子以后,再做可以吗?”

  “那我们到时候,就在盛焚意的眼前做,好不好?你好像很在乎他。”

  “别抢走我的孩子……”

  “回答我,你喜欢盛焚意吗?”

  观泠咬牙看着他,“不喜欢。”

  盛焚周吻了吻他的额头,“我知道。”

  “睡吧,亲爱的。”盛焚周临走前对观泠说。

  观泠知道这句话的下半句是什么——

  我必如雪崩再来。

  观泠要疯掉了,蜷缩起来,他明白了。

  没了盛焚意,他什么也不是。

  他的前夫还会来找他的。

  他只能依赖盛焚意了。

  丈夫,不,他的前夫离开后,他望着空荡荡的婴儿床,像是被盛焚周传染了一样,像是真的要从婴儿床里看见一具小孩子的尸体,脖子与头颅连接的那根软乎乎的骨头断掉了,露出和他一脉相承的血水濡湿整张床面,最后血流在了他脸上,他捂住脸,发出了几声急促的,像是情绪到达顶峰的无法遏制的大哭。

  观泠一晚上没有睡觉,第二天一早听到开门声后,他下了床,站在二楼的卧室门前,他不敢下楼,只站在楼梯上等盛焚意看到他,盛焚意走到他面前。

  他像是求生,又像是委屈似的一把抱住刚从医院回来的盛焚意,盛焚意身上还有医院的气味,像是被他昨晚的任性伤透了心,在医院待了一晚上才回家。

  观泠后悔得哭个不停,他一直说:“别、别离开我了……别走……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昨晚是我不好,以后,你买了巧克力蛋糕,我会都吃掉的,我也不让你操心,我不哭了,不要走、不要走……”

  “盛焚意,你保护我好不好……我、我害怕。”

  盛焚意抬手,给他擦了擦眼泪,“昨晚一个人在家,做噩梦了吗?”

  观泠不敢说出实情,只顺着盛焚意的话点了点头。

  “梦见什么了?”

  “我的前夫,他、他说要把那几十亿的债务给我,还说……他还说,如果我生下来的是男孩,他就要杀了我的宝宝……我、不要……该怎么办,那怎么办……不要……意意,没了宝宝,我会活不下去的。”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债务我会替你还。”盛焚意摸着观泠没有睡好的疲倦的脸,声音很轻,“宝宝也不会有事的,观泠,相信我,我会保护你的。”

  观泠腿一软,他攀附着盛焚意的臂膀,鼻子在盛焚意胸前抽泣了一下,“谢、谢谢。”

  “但是观泠,我该用什么样的身份保护你呢?”

  观泠听到盛焚意这句冰冷的话。

  观泠一时间无法回答。

  “朋友?陌生人?还是——”

  “恋人呢?”

  观泠瞬间推开盛焚意,他后退着,靠在墙上。

  盛焚意和他的前夫不一样,不会对他步步紧逼,盛焚意像一位优雅的绅士,他站在原地,对观泠轻声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对你告白过,你知道我的心意不是么?可是你拒绝了我的告白……我很难过,所以重逢时,你问我,我还喜欢你吗?我说,不喜欢。”

  盛焚意捂住他的心口,他今天的头发不像以前一样冰冷细致到不出一丝错乱,乌黑的碎发柔软落在眉眼,抹灭了艳丽到尖锐的怪异感,像是回到了年少时,和观泠记忆里那个穿着蓝白色校服,总是背着观泠送给他的那个挂了兔子发夹的黑色书包的,总是站在树下等他一起放学回家的少年。

  观泠的记忆错乱交叠,他的指尖垂落下来,学着盛焚意的姿势,去摸他的心口,像是在试探当年对盛焚意那股不清不楚的悸动。

  “观泠,我,无法以朋友的身份保护你,我和你,永远不可能清清白白做朋友的。”

  “你愿意,接受我的告白了吗?”

  观泠终究点了头。

  他后来把那大雪封山时安德森给他的写有电话的纸张撕掉了。

  盛焚意站在门后,看了一会就离开了。

  他从来不是正人君子,他是只为观泠俯首称臣的恶人。

  观泠从小就是万众瞩目的太阳,可以温暖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是他的朋友,可盛焚意只想做唯一的朋友。

  他步步为棋地下着一个又一个谎言,卑劣无耻、疯狂贪婪地要将太阳死死囚在掌心。

  可谎言总有被拆穿的一天。

  盛焚意,你后悔吗?

  盛焚意想起他同母异父的那位弟弟对他说过的话。

  ——

  观泠生孩子那天没有下雪,是冬天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可观泠痛苦极了,他身体太过畸形,长了子宫,却没长女性的生|产器官,他只能剖腹产,他害怕极了,哭喊着不要,他怕疼,盛焚意俯身,隔着口罩吻着观泠的眼泪,观泠的额头因为极致的痛都暴起了青筋,双眼满是红血丝,他唇齿间都是血,产房里的这些护士会对他的生产做保密处理,护士给他注射麻药后,他意识渐渐涣散,可依旧疼得抽搐。

  他没有生过宝宝,好疼,他真的好疼,“意意……”

  “不会有事的,我保证你会顺利生下孩子的。”

  “别害怕。”盛焚意嘴上说着不害怕,可观泠看到了,盛焚意在吻他的额头时,睫毛被什么濡湿了。

  观泠不懂盛焚意为什么会哭。

  在昏过去前,观泠想这样冰冷的人,也会为了一个人,流下眼泪吗?

  你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呢?

  ……很多很多年以前了啊。

  观泠像是濒死了一样,走马灯似的想起了高一时的一件事情。

  他当时开学不久喜欢上了高年级的一个学长,是体育部部长,体格健壮,性格开朗,恣意洒脱,像一只狼狗,观泠很憧憬成为那样的男人,于是他经常去看那个学长打篮球,后来学长给他表白了,问他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我这个人吧,占有欲很重,观泠,如果你跟我在一起了,别的异性朋友,哪怕是玩得好的同性朋友,也不能再接触的,尤其是那个叫盛焚意的家伙,我很讨厌他,你和他绝交吧。”学长挠了挠头,虎牙尖锐,“你愿意吗?”

  观泠当时没有回答。

  放学回家的路上观泠没有和盛焚意讲话,盛焚意也没有询问。

  后来晚上九点多了,观泠洗完澡,穿着拖鞋,一股脑儿地犯了冲动跑到盛焚意家里,他还是耐不住良心,老老实实地对盛焚意说了实情。

  盛焚意当时在家里不被喜欢,他只能住在盛家庄园别墅的最角落的一个小阁楼里,很小很旧,可四周没什么人烟,也就是说,没有人会来打搅他们。

  观泠坐在盛焚意的房间里,他看到盛焚意哭了。

  观泠第一次看见盛焚意哭,泪水沿着狐狸眼往下落去,他哭都是面无表情的,可观泠依旧知道他很难过。

  观泠慌了,连忙站起来给盛焚意擦眼泪。

  盛焚意别过头,“没关系,你和那个男的一起好了,我以前也是一个人,习惯了。”

  “意意……”

  “你真的,不要我了吗?”盛焚意眼珠盯着观泠,那个眼神让观泠记了很多年。

  后来,观泠记得盛焚意自己擦了眼泪,唇瓣颤了颤,血红的唇被泪濡湿了,像是被雨淋湿的花瓣。

  “要、要你……我不跟那个学长谈恋爱,我……我有你就够了。”观泠记得自己当时看盛焚意的脸看得发昏,结结巴巴给盛焚意下了承诺。

  我有你就够了……

  那么多朋友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我只有你了啊。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了,我的身边只有你了。

  观泠醒过来时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婴儿哭声。

  他唇色惨白,脸上都是汗,药效还没有散,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觉得自己腹部好疼,针线缝起来时他分明在昏迷,可如今醒过来了,当时那股剧痛再一次回溯他的感官,可他忍着,他不哭,他焦急又不安地望着眼前他看不清面容的,渐渐往后退的那些护士的脸。

  视线恢复清晰时,他对上了一双狐狸眼,盛焚意站在床边,他抱着咿咿呀呀在哭泣的小宝宝俯身,他牵起观泠柔软的手指,带着观泠去抚摸小宝宝的小胳膊。

  那样小的胳膊。

  那么软的胳膊。

  眼睛都还睁不开……

  睫毛长长的。

  头发糯糯黄黄的。

  哭起来都是乖乖的……

  是他的宝宝。

  “真好啊……”观泠终究忍不住地流下了眼泪,他却笑着对盛焚意说:“我现在啊……真的很幸福……”

  盛焚意没有任何感情地想,他的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小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