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遗憾桥段【完结】>第8章 光源。

  【三年前】

  洛城的夏天从来都燥热异常,尤其在秋天到来之前有一段无比漫长的盛夏。

  林殊止从瑞大毕了业,演艺行业并不好混,相当于毕业即失业。

  能遇见伯乐的人万里挑一。

  林殊止并不觉得自己是万中之一。

  他没有什么人脉,只能像大多数人起步时那样日夜蹲守在影城外,吃着三块钱一个的盒饭,等着急需龙套的剧组上前挑选。

  林殊止天生条件不错,哪怕混在人堆里也能看得见。他无疑是很幸运的,那种等着被挑选、看不到明天的日子没过多久便被一部武打片的导演看中,拉走给了他一个小配角的戏份。

  导演姓杨,单名一个笠字,许多年后林殊止想起来都依旧感谢杨笠给了他这么一块敲门砖。

  敲门砖要好好利用才能被称作敲门砖,不然只能是一块连砌墙都不够格的红瓦砖。

  林殊止当然选择把握来之不易的机会。他戏份很少,角色正片预计出场时间只有两分钟,可对他来说依然珍贵。

  只有一场或几场戏的龙套共用一个大休息室,休息室里只有一台老式中央空调,室温与外界无差。

  短视频嘈杂的音乐声此起彼伏。有人组着临时的局玩起斗地主打发时间,一群人就坐在空调风口附近,不时爆发出激动的吼声。

  中央空调嗡嗡地喊叫,似乎也控诉这种让人难以忍受的行为。

  空气几乎无法流通,空间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气味。

  林殊止窝在角落里,面朝墙角,抱着杨笠随手抛给他的剧本研读了不下五十遍,即便他真的只是个很小的角色。

  他这个角色的职责是被主角踢一脚胸口,从二楼翻身而下后又腾空上来刺杀主角,最终被主角的刀刺中要害部位倒地吐血身亡。

  演起来并没有十分高难度,顶多是那几个动作需要多练才能做得标准。

  林殊止担心出错,希望能够一遍过从而让导演留下好的印象,这才在角落里看了两个小时剧本。

  一样的东西无法有效刺激大脑,到了中午特定的犯困时间点,吵闹的环境也挡不住汹涌而来的睡意。

  那几个重复了几百次就差正式开拍的动作已经烂熟于心,林殊止不自觉地放松警惕,思维开始发散,飘飘忽忽意识混沌地给自己的角色加戏。

  眼睛将闭未闭,林殊止不敢真的睡着,担心紧急开拍导演找不到他人在哪。

  毕竟这偌大的休息室没有一个认识他的人。不会有人提醒他到时间该上场的。

  如若导演亲自来请,那他只有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份了。

  混沌间手机铃声在此时夺命般响起,林殊止如同受惊的猫一跳而起。他动静太大,成功吸引了休息室里同样百无聊赖的人的注意力。

  林殊止一颗心跳到嗓子眼,耳膜都是心音加速的笃笃声,翻出手机来发现是他爸来的电话。

  他是最不受待见的私生子,有他没他都一样,林正安很少会给他打电话嘘寒问暖,供他读完大学已经是仁至义尽。

  想到这些他心下一凛,乱跳的心脏被安放回原位。

  林殊止不紧不慢地将手机调至静音,而后才摁下接听键:“有事吗?”

  林正安显然在那头被噎了下,他以为再怎么着林殊止第一句开口都该喊声“爸”。

  不过让林殊止喊他可不是今天的主题。

  “等下有个宴会,很重要,三点我让司机来接你,你收拾干净点出来。”林正安说。

  林殊止微微蹙眉:“我去不了。”他的确去不了,这会儿还在候场,他不想为了林正安的一点利益放弃自己得之不易的那碗饭。

  林正安:“你阿姨也在。她很想见你。”

  林正安知道用方卉拿捏他最有用。

  林殊止一听的确动容。

  虽然方卉做不到对待他像对待亲儿子那样,但他的的确确在方卉身上感受到了夏兰琴从没给过他的温暖。

  拿他当儿子并不是方卉的职责,能够容许他的存在,方卉于他而言就已经是个很好的人了。

  毕竟当年就算是林正安,也是想过要把他打死的。

  所以林正安一句“她想见你”,给了他足够的理由前往这场并不会让他感到快乐的宴会。

  哪怕这句话掺杂了假。

  他终于松了口。

  “下午不行,必须今晚七点后。”

  “行行行,就今晚,今晚必须来,我让司机接你,”林正安见他答应便立即换了副嘴脸,“还跟老子讨价还价上了——”

  林殊止嫌吵,先一步挂断了他爸的电话。

  今天主演状态似乎不好,排在前面的戏都NG了多次,下午临近三点半才轮到林殊止上场。

  上场前林殊止清楚地看到下来的群演脸上都是一片灰败,当时便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轮到他又是新一轮的NG。

  林殊止对于每个节点的动作都研究透彻,演起来比较得心应手。杨笠在边上对他还算满意,不时下意识点头表示认可。而在看到他旁边的主演时脸色都黑了几分。

  又一次NG后,杨笠终于受不了,气势汹汹朝着主演喊道:“谁让你这么演的?再不行就让替身顶上吧!”

  主演叫刘习畅,是近半年以来爆红的新人之一。

  刘习畅是个背后有人的,平时不怎么看人脸色,演技也不到家,这是剧组里默认的事实。

  有人兜着底在剧组里便无法无天,平常不仅不看人脸色,还常常给人脸色看。众人都觉得奇怪,平常杨笠都能忍,怎么今天就格外忍不了了?

  但这种情况下,主演和导演之间的矛盾,也没人敢出头劝和。

  林殊止当然也不会强出头。

  替身几乎每个主角都会配备一到两个,主要负责些主角难已完成、危险度高还有高难度的戏份。

  刘习畅再怎么背后有人,好歹也是科班出身。

  杨笠那话明晃晃地是在说,科班出身的比不上街边拉上来挨打的。

  说得并不客气,众人就更不敢乱说话。

  刘习畅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黑,而后做出了个谁都没想到的决定。

  他当场扔下道具,撂担子不干,以一人之力拖慢整个剧组的进度。

  主演罢工,所有人都没办法,只能任由着这少爷似的人物发疯。

  这是剧组在这边拍摄场地驻留的最后一天,不拍完是绝对不行的。

  制片人无疑最焦头烂额,林殊止在一旁树荫底下看着他来回穿梭于导演和主演的休息室,不断拿着手机联络各种人,泛着油光的额头在阳光下都有些刺眼。

  看来制片人也不好当。

  快五点的时候,刘习畅终于从休息室出来,杨笠也闷不做声的鼓捣起设备,一场闹剧算是就此落幕。

  然而林殊止却清楚知道刘习畅还怀怨在心。

  不是他想多,而是刘习畅将他当成了沙包。

  群演没有替身这种东西可言。

  挨打就是实打实的挨。

  戏里林殊止的角色胸口要被踢上一脚,刘习畅依旧NG,却每每都恰好NG在踢完林殊止胸口之后。

  每一脚都是实打实的踢,与之前那几次力度完全不同。

  林殊止不敢多说,更不敢拖慢整体进度,默不作声地承受了所有。

  挨到最后几近直不起腰了,刘习畅才大发慈悲般放过他。

  身边的工作人员都忙着收设备,没人注意到林殊止倒在地上“嗬嗬”地喘了几大口,刘习畅倒是看见了,一脚。

  服装组在清点戏服,工作人员拎着充满杂音的喇叭到处催促还没交还衣服的群演迅速交戏服并登记。

  林殊止摇晃着从地上起来,掸掸身上的灰,一切无异常地朝着更衣室走去。

  从更衣室出来打开手机一看,电话已经被打爆,有十三个来自林正安指派的司机,还有八个来自林正安本人。

  他指尖在那一列排开的小红点上停留了几秒钟,最后选择联络司机。

  司机在车上给林正安去了电话,他这会儿再想离开是做不到了。

  到达目的地时,林正安已经等在门口。他油然而生一种不自在的感觉。

  这种不自在在正面对上林正安时化为了实体。

  林正安一见他就开始责怪:“你翅膀硬了是吧,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

  “我今天有工作。”

  林正安嘲道:“是,你今天有工作,你平时都失业。”

  林殊止不想去与他过多谈论这些。

  方卉并未一同出现。

  林殊止:“阿姨呢?”

  “她没来。”

  果然。他又被骗了。

  林正安并不耐烦和林殊止对话,扯着林殊止就往里走。

  “不是让你穿得体面点吗,你这样我们家的脸往哪里放?!”

  他只是刚下了班,根本没时间收拾。

  林正安又扫了眼他身上的打扮嫌恶道,“待会儿见到人记得笑,别拉着那张臭脸。”

  是了,这才是林正安让他今天到场的真实目的。

  从某种程度讲,林殊止是个“有用”的人。

  这不是他林殊止一次参加这种宴会。

  林家在他上初中时便家道中落,这种机会并不多得,但每次他都会拥有露脸的机会。

  林正安点名他到场,无非是为了让他在富人圈子里混个脸熟。

  身份并不是很重要,有时候私生子的身份更加便利。林殊止知道的,林正安并不是很在意将他包装成一个小玩意儿送到别人家里去。

  而林正安向来也看不上他为之努力的事业,只觉得他无时无刻都是在失业。

  偶尔林正安也会让他借着拍戏的机会广结人脉,最好是搭上什么厉害的人物,不过他向来都是当做耳旁风的。

  林殊止被带着进了更衣室,换上了一件林正安认为的比他那身更体面的正装才出来见人。

  跟着林正安陪笑脸。他很厌倦这样的时刻。

  一阵反胃毫无征兆地涌上来,是躯体化发作的前兆。

  老毛病了,林殊止并不算很惊慌失措,只是以酒喝多了为由提出要出去透透风。

  他面前是个姓王的老总,林正安正与其攀谈得渐入佳境,看样子似乎是要签下一单生意。

  林正安当然不允许他就此离开,对他使了好几回眼色。

  只因王总对其有意。

  林殊止并非看不出来,却不知道具体需要他做到哪一步。

  陪酒是他的底线了。他忍着恶心继续留在原处。

  王总却一再过分试探,先是让林殊止将酒杯送到他面前,后又是要林殊止亲手将酒喂给他。

  林殊止指尖都在发抖,竭力忍着不将半透明的酒液泼到王总身上。

  陪酒人哪有不喝酒的道理,他已经喝了不少,酒劲此时逐渐涌上来,除了胃里觉得难受他还头晕目眩。

  背后忽然经过什么人带起了一阵风,随之一股沉木香涌入鼻腔,香气定神,让他安心的同时也清醒不少。

  林殊止思维有些发散,不禁走神猜测该是什么样的人会用这款香水。

  与此同时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搭上了他的后腰,并隔着西装勾勒出的腰线往下揉摁。

  那手的动作和走势都下流无比,充满了暗示意味。

  那是林正安想要的临门一脚。

  林殊止像受惊的鹿,惊跳而起的同时手中的酒杯一歪,里面的液体倾泻而下,全都稳当地落在王总的头上。

  王总的头有些光,淋上酒液后就显得……更光。

  在林正安当场爆发前,林殊止选择留下一地残局落荒而逃。

  生意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是签不成了,反正林正安都是要大发雷霆的。

  他乐于偷个懒少做些。

  夏夜的风燥热又黏腻,但还是要比密闭空间里持续变得浓郁的酒气让人舒爽。

  林殊止扒在一棵香樟树的树干下干呕,胃一阵又一阵地痉挛,而他晚饭什么都没吃,什么都吐不出来。

  大堂里灯光璀璨,一晚上不知要成就多少单生意,所有人都趋向光明,外面只有零星的几个人。

  四处都是黑暗的。

  一轮干呕结束,林殊止大汗淋漓地抬起头。

  灯影交接的走廊尽头,他好像看见了夏兰琴。

  夏兰琴身边还跟了个穿着校服的男孩。

  那是夏兰琴的新孩子。

  哦不,那孩子不新了。已经十五了。

  林殊止依稀记得那孩子是在他八岁时出生的。

  那是他被扔在林家门口的第三年。

  林殊止自小记忆力惊人,他曾被夏兰琴带去那姓刘的人家里,虽然只去过一次,但他却默默记下了路线,在以后的很多年甚至开发出更便捷的小路。

  他不是不知道夏兰琴在哪里的。

  小孩都想念妈妈,林殊止自然不会例外。

  五岁的林殊止被扔下的第一年共偷跑去刘家十二次。一月一次。

  被扔下的第二年,林殊止去了八次。

  这一年里夏兰琴似乎胖了许多。

  第三年,刘家多出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就是那男孩,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了。

  那时他似乎才真正意识到,夏兰琴是真的不需要他了。

  自此他再没去看过夏兰琴。

  夏兰琴已然拥有新的家庭与美满的生活,将林殊止留在了原地。

  八岁的小孩懵懂地想,还好每次偷跑过去都只是暗中观察,不曾正面打扰过。

  他庆幸于没有一次被夏兰琴发现,但最后一次却被林正安发现了。

  失魂落魄归来的小孩一时忘记半夜落锁的时候要小声。林殊止不慎将佣人吵醒,佣人以为是哪来的偷盗贼,用晾衣杆将他打倒在地。

  发现是他后又将他领着去见了林正安。

  林正安勃然大怒,将他关在地下室反省了三天。只给他一点维持生命需要的水。

  那三天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三天,他与地下室中的蚂蚁作伴。

  走廊尽头的夏兰琴打扮得雍容华贵,身边的孩子约莫十五六七,浑身都透着光,看起来就是从小被爱包围着长大。

  挺好的。林殊止想。

  起码有人替他感受过夏兰琴的爱。

  林殊止将头偏过去,不再去看那边的走廊。

  注意力成功被二楼突如其来的喧闹吸引。

  二楼比一楼要更亮些。

  林殊止眯着眼向上看去。

  在抵达那光源之前,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阔别三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