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管理局。
莫里亚蒂小姐正在整理自己的数据库。
这位虚拟形象看上去还不满两位数的强人工智能总是显得很忙碌。
她永远在学习着,整理着,记录着什么——这种繁忙有点像是还没有退休的太宰治或者费奥多尔,有某种名为“理想”的东西在里面无声地燃烧,作为支撑。
她的数据库里有着许许多多的东西,其中有很多都算不上有什么用处:比如说有关那些被取代的未来的记录,比如说时空管理局那些成员连自己都遗忘掉的记忆,比如说一个小蛋糕的口感与读一本书时“愉快”的电子波动。
正是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让她作为一个真正的生命,与工具性质的“人工智能”区别开来。
小女孩在计算机内部把代码的抽屉拉开,在椅子上踮脚看着里面亮闪闪的数据,就像是偷偷翻找家里糖果的小孩子,在看到它们时不由自主地露出那种可以用“满足”来形容的表情。
“都被归纳好了。”
她晃了晃自己被扎起来的马尾,翠绿色的眼睛看向了最后的一个抽屉。
这里是关于她诞生的记忆,不过这里面的内容相对来说也少得可怜。
她甚至不记得创造自己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自己又是在怎样的情形下诞生,只能根据数据库里残留的信息分析出自己的创造者大概率是英国人。
金发女孩把抽屉拉开来,趴在上面,低头看着里面模模糊糊的片段,轻声地自言自语:
“这一批小家伙的人物就和英国有关呢,而且还是被献祭后的伦敦……”
她的手指抓住这一段数据,轻松得像是抓住一只柔软的仓鼠,然后从踩着的高脚椅子上面跳下来——周围的场景瞬间消失,变成了时空管理局的墙壁。
现实的声音传入耳中,带着时空管理局一贯的热闹气息:
“按照我的看法,柴油朋克这种模式根本无法持续太久。虽然柴油机与机械动力被运用到了极致,但能源系统如果没有发生根本上的进步,会出现非常可怕的怪圈。”
宵行一本正经地分析道:“到时候很可能面临自然资源濒临枯竭,但是为了生存现状却依旧饮鸩止渴,最后在地球上困死的现象。”
法格斯摇了摇头,用触手在纸上面把“神秘学”这个单词圈了起来。
“可这必须得把神秘学因素纳入考虑啊,都柴油朋克了怎么能把神秘学单独出来。”
理智在边上有理有据地充当嘴替:“你这个推论缺少了重要因素,打回去重新想!”
X小姐翻了翻手中的资料:“我们讨论的不是伦敦的情况吗?我觉得我们可以参考一下英国历史上的维多利亚时代。”
“历史上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可比这个伦敦要热闹多了。那可是各个国家各个地区的人济济一堂,人类群星闪耀的时刻。”
侦探不屑地“切——”了一声,说话的声音中带着腔调古怪的讽刺,让人莫名感觉他对那个时期的伦敦相当熟稔:
“这个伦敦我感觉更像是类人群星闪耀时。”
“不过也挺神奇的。”
说到“类人”,X小姐的思绪忍不住飘到了另外一个方向:“伦敦都已经献祭给神明了,为什么里面的居民还是人形?一般来讲不是会朝着神明的现世身躯靠拢吗?”
“得到献祭的神可能是人形吧?月亮上的那位不就是么?”
宵行用手指捏住自己的下巴,也跟着陷入了思考,眉毛微微蹙起,喃喃道:“不过看情况也不太像是那位……”
“当然不是啦,万物之母偏爱的肯定是凯尔特文明里的那群德鲁伊。”
侦探打了个响指,用笃定的语气说道:“就是那群传说里会把动物或者人关在植物编的笼子里射杀来献祭的家伙……”
法格斯呆呆地睁着圆眼睛,看着表情淡定的理智,被吓得下意识“咕?”了一声。
——你描述的真的是德鲁伊吗?
莫里亚蒂小姑娘抬起头看着侦探的背影,在他的身后咳嗽了一下。
本来还想滔滔不绝的真理先生像是只被人捉到在吃瓜的猹一样,一下子炸了毛,从自己原来的位置上跳走了。
在边上合看一份资料的X小姐和宵行在边上都笑了起来,结果笑着笑着就碰到了脑袋,最后干脆靠在一起看热闹。
“刚刚是在讨论这次的任务背景?”
莫里亚蒂小姑娘侧过头,看了眼今天穿了一件女士英伦风大衣的理智,用平静甚至带着笑意的语气说道。
显然是早已对时空管理局成员的不着调行为习以为常了。
X小姐扶着自己被撞红的脑袋,和宵行对视一眼,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没出口就被缓过神来的侦探给打断了。
“毕竟这次的任务地点危险程度很高,而且我们不怎么了解。每天能和他们联系的时间就那么一点,肯定要讨论一下的。”
理智用又轻又快的语气抢答道:“局长,要不要也来看看我们整理出来的资料?”
伊特诺·莫里亚蒂小姐只是歪了下脑袋,然后就笑着点了点头。
“正好今天的工作都处理完了。”她说,“说说你们对这次任务背景的看法吧。”
法格斯探出脑袋,触手卷起一张纸:“这里是我们之前做的临时总结……”
伦敦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
“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伦敦所处的时代比真正的维多利亚时期晚了几个世纪,但不管是从科技水平还是社会环境上看,它比历史上的那个维多利亚伦敦也好不了太多。”
“时代似乎已经陷入了停滞。城市缺少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创造与发明,只能说是在第零历史中那些伟人的功绩上进行反复雕琢。”
太宰治的目光落在这一断上,手指在“停滞”这个单词上轻轻一点。
看来这本书绝对不会是伦敦当局批准出版的书籍。他笃定地想。
这本书他已经看了一半,其中非常详细地讲述了伦敦被淹没之后到底是怎么发展起来的,为什么变成了维多利亚时代的风貌,现在伦敦的政治制度,绝大多数伦敦底层人民的现状。
淹没伦敦的潮水在第七天退潮,退潮的那一天也就是这座城市现在法定制度里的“复活节”。当时奇迹般地,没有多少人死亡。
然后就是在“信仰”的作用下改制,神秘学的普及与推广,神秘学机构的官方化,王室的权力在神秘学影响下被大幅度强化……
以及据说被神明认可的、由王室提出的纲领性文件。
值得一提的是,那份文件的内容至今还处于半公开的状态。
——所有人都知道是这份文件指导了伦敦城的改制,是官方神秘学界的宗旨与目标的来源,但是没有人知道其中具体的内容。
王室对此的说辞是:“知识是有重量的,试图了解不属于自己的知识的行为都是愚妄。”
太宰治对此不做评价,只是跳过几页继续读了下去,打算趁太阳落入雾气深处之前读到关于伦敦城那些稀奇古怪规则的部分。
“伦敦和第零历史中那些国家与城市最大的不同还体现在一个地方。伦敦人必须遵守一些看上去古怪而又莫名的规则,否则就会发生可怕的后果——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后果是什么,我们只知道那些人莫名地消失了。”
这本历史书在写到这里的时候,措辞变得相当谨慎,甚至到了字斟句酌、小心翼翼的程度:
“几乎所有神秘学家都认为,对整座伦敦起效的规则(神秘学上我们简称为“大规则”)属于新历史中的新的自然公理。这并非人造的神秘术与可以轻易改变的现象。只要在伦敦,所有的人类都需要遵守它。”
“而各个城区需要遵守的规则不同,它们只是由王室与教堂商讨制定的,是那份纲领施行过程中的产物,违背它只会让自己失去随机一个器官。如果有神秘术与人造器官的辅助,并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太宰治盯着“失去随机一个器官”,在心里默默地将这段话重复了一遍。
这应该是对神秘学家与富人来说的吧?
“这种规则的生成需要汲取对应地区中‘历史’的力量,这让神秘学界一度认为大规则也是类似的产物。”
再往后看,书本后续的内容就有点跑题了:
“确实,这些规则与伦敦在第零历史中的经历有着奇妙的渊源。秉持这个理念的神秘学派将大规则称为‘历史之缚’,但这很难说明为什么最后一条规则会把教堂活动与娱乐活动等同。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他们……”
白雾背后的光线已经黯淡了下去,太宰治把手中的书本合上,和落在自己身边的乌鸦对视。
“哇啊!”
那只乌鸦用猩红的眼睛注视着他,拍打几下翅膀,张嘴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像是在警告或者诅咒。
港口黑手党的前首领站起身,把书夹在腋下的位置,对乌鸦点了点头,打算直接前往柯林斯的家门口——在伦敦,人们一直有用几便士来雇佣乌鸦帮忙的习惯,所以这里的居民对乌鸦都很有礼貌。
太宰治很确定刚刚书上面的内容没有被任何一只乌鸦看到,这种程度的警惕心他还是没有忘掉的。
谁知道这些鸟皮毛下面隐藏的到底是骨骼还是金属,会不会被人用来搜集情报,是不是人变成的。
当然了,这里并没有内涵他家乡的某只三花猫的意思。
通往柯林斯家的位置不远,甚至勉强可以算得上是新成立的侦探公司的邻居,只是垂直距离上差距有点大。
太宰治顺着台阶走过几条桥,然后又上了一段格外高的高空盘旋公路,最后才在浓浓的雾气中看到了那栋以将弯未弯的月亮形状“伫立”在天空中的建筑。
远处与它在同一水平线上的伦敦塔吝啬地露出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好像就连这座著名的监狱都看不下去了。
这大概是花街边最高的建筑,存在的每一秒都在诠释着建筑学上的奇迹。
而柯林斯的房子,就在顶楼。
太宰治望着下方白茫茫遮蔽住一切的雾气,感觉眉心跳了两下,有一瞬间不知道该佩服居住在这里的先生,还是该佩服那些坚持来到这里收保护费的□□。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每天都能听到高空坠物的声音了。”他轻声地说了一句,在外界的光线真正消失之前主动走进了居民楼中。
安静,或者说是寂静。
这栋建筑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它。与这个比起来,那在东区随处可见的简陋与破旧都是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与可笑。
这里的每一个落灰的角落都在源源不断地生产着“寂静”。这种悲哀的产物从废弃的管道里流淌出来,从蜿蜒而上的烟囱喷吐出来,在狭小到乌鸦都不会蹲的窗户口攀爬,在头发纠缠在一起的洗浴室里上涨……上涨。
威尔基·柯林斯从小时候就觉得寂静是一种纯黑色的眼睛。
这位报社的编辑喝完一杯咖啡,大声咳嗽的声音让整间房子都单调地重复,手中的笔飞快地在纸上面划动着,试图把自己脑子里飞快经过的灵感尽己所能地捕捉到掌心。
寂静无声地看着他。
寂静永远在阴影里窥视着你,不发出任何声音地欣赏着你,然后取代你身边的东西。
它们总是这样:把一切都变成孕育它们的卵巢,于是所有东西都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只是作为千篇一律的生产基地而存在着。
在柯林斯身边的寂静尤其如此,甚至它们从来不小心翼翼,而是大张旗鼓地繁衍:因为它们知道自己会胜利的,这个人类无法做出任何行动来阻止它们。
威尔基·柯林斯的思路卡壳了。
刚刚回到自己家的男人茫然地盯着已经写不下去的笔。
他努力工作的时间里一直在想着写作,为此甚至满怀期待地忍受了无聊的工作。但挨到了下班的时间,真正回到这里之后,他突然感到自己写不下去了。
从色彩缤纷的想象与激情中抽离后,柯林斯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可笑,然后是空荡荡的苦涩。
寂静包裹了他。
柯林斯从还剩下的液体中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平平无奇到没有记忆点的脸,他有一瞬间想到了自己的死亡,然后对此突然期待起来。
“我真的受够这种日子了。”他说。
“想的真美,你还有一只鸽子要养呢。”
立刻有声音反驳了这句话,它听上去和柯林斯本人的声音简直一模一样:“楼梯上有脚步声,有人来找你,柯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