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双淬满恨意的眼神亮的分明◎

  日子在不知不觉间过得飞快, 过了秋收后,天气渐渐凉了,果木叶子变黄, 一阵秋风吹过,扑簌簌掉下一地叶子。

  何安然的月份大了,外头又冷, 吃过两个小侄的满月酒后,他出门的次数就少了,多是窝在家里让林启给他做些新鲜吃食。

  今日林启做了羊肉锅子,才从空间拿出来的新鲜羊肉切块,放入架在炭火上的小锅中,等锅子慢慢煮沸, 翻腾的水浪变得浓白, 香味逐渐浓郁。

  待羊肉煮得软烂, 林启先给何安然盛了一碗:“先喝口汤, 当心烫。”

  说完自己也不动筷, 看着何安然舀起一勺, 吹凉后下肚,露出满足的神色后,他才低低笑了两声。

  也不知是不是到了贴秋膘的时候, 何安然最近胃口很好,每日吃过饭没多久就念叨着饿, 在屋里翻找着东西吃。

  可他现在嘴刁了, 寻常的瓜果饼子都觉得普普通通,就爱吃些有味道的东西, 林启只得每日变着花样给他开小灶, 像是冷吃牛肉、麻辣鸡块之类的零嘴没少给他做。

  “这顿吃完要缓两日了, 顿顿这么吃要上火的。”林启自夹了一块羊肉,对何安然说道。

  何安然顿了下,有些惋惜道:“好吧,那就吃清淡些。我见隔壁陈大娘昨日挖了两颗秋笋,这时节的笋正是好吃的时候,切几片肉炒作一盘,绝对美味。”

  他说着,还不断看向林启,那意思显然是让林启也去挖两株秋笋回来。

  林启闻言一笑,也不晓得他怎么能这么馋。不过自家夫郎的这么点要求肯定是要满足的,遂点头道:“好,我明日也去挖两株秋笋回来。”

  何安然这下高兴了,美滋滋地吃起了饭。

  这羊肉鲜嫩,没有腥臊气,林启吃了两口,突然有些馋酒了。想起宋先生前几日来时提了一壶竹叶青,于是起身寻来自饮。

  看何安然盯着自己的酒杯看,他还抬手护了护:“你现在不能喝,等生了再喝。”

  何安然不在意地撇撇嘴,他才不爱喝酒呢,只是甚少见他在家喝酒,有些奇怪罢了。

  林启轻抿一口,这酒入口绵软,口感甘甜,确是难得。等何安然身子方便了,倒当真值得一尝,不过现在就只得自己独饮了。

  近日闲暇无事,好酒好肉在侧,他不知觉间多饮了几杯。等羊肉锅子见底,酒壶也空了,抬头看向身侧的人,这才觉得有些恍惚。

  喝多了,他捂着额头想。

  “我去床上躺会儿,一会儿再收拾吧。”他站起身说道。

  何安然见他身形摇晃,伸手要扶他,他还笑道:“不至于,我自己走。”

  何安然现在身子重了,他人高马大的,若是踉跄一下,何安然不一定扶得住。

  见他意识清醒,何安然也不坚持,本想顺手将碗筷收了,却林启拉一下他的胳膊,说道:“走吧,一起去躺会儿,钱婶今日头风犯了不过来,一会儿睡醒我再给你做点心吃。”

  何安然哭笑不得,才吃完羊肉还做什么点心?不过见他眼神迷糊,知道他酒意上头,于是顺着他回屋歇息了。

  林启喝过酒后身子热,何安然被他圈在怀里觉得暖烘烘的,不多会儿后,也有些犯困了,两人一觉就睡到了深夜。

  再醒来时,何安然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奇异地觉得脑中甚是清明,一点儿没有往常睡醒时的迷蒙感。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林启抱着他的手臂下意识紧了紧,含糊着问道:“怎么了?”

  “想起夜。”何安然打个哈欠。有了身子后,上茅厕的次数都多了。

  安静片刻,林启坐起身,摸索着点好灯,才打着哈欠叫何安然:“走吧。”

  夜里黑,他起夜时,一直是林启陪着。

  秋夜风凉,但远不到冻人的时候,两人被夜风一吹,只觉刚睡醒的燥热消散不少,有满天繁星照映,院子里倒是比屋里更亮。

  何安然快速解完手,出来时皱眉说道:“我怎么听见谁家吵吵嚷嚷的。”

  林启毕竟酒后才醒,仍有些迷糊,屏息听了下,远处确有窸窣的动静传来,却没当回事。

  “不知道谁家,等明早起来打听打听。”说着话,又与何安然一同回去睡觉了。

  第二日起来,两人都忘了此事。

  钱婶头风好了,早早过来熬了一锅甜粥,又包了几个豆沙馅的包子,何安然也上手帮忙。林启则在柴房翻找出一把锄头,准备吃完早饭后上山挖秋笋。

  正各自忙碌的时候,就听见有人扣门。厨房里的两人没听见,林启却听见了。

  他开了门,门外站的是何安易,神情有些不对。林启眼尖,看见他穿的布鞋上挂了一小块白布,心中暗惊,连忙出门,还回身将院门合上。

  看见开门的是林启,何安易也松了口气,低声说道:“我三叔昨晚没了。”

  林启脑中怔然一下,何安易的三叔就是何安然的父亲何老三。林启不由低声咒骂了一句,那老东西死不要紧,只是怎么偏偏死在了这个时候。

  何安易观他脸色,就知他对何家的那几口子恨极了,心里庆幸昨晚没冒失地跑过来报丧。

  他知何安然被何家那些懒货伤透了心,可那到底是何哥儿的娘家,谁也摸不清何哥儿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

  昨晚他三叔咽气后,族里就有人说,该给出嫁的哥儿家报丧。

  他脑子一转,想着何安然就快生了,若是还对这个爹有些情义,受这么一下刺激,恐怕会像他媳妇一般动了胎气。到时,不说林启会不会把何家上下劈了,何哥儿的身子也受损,于是他便拦着族里的人没过来。

  可他三叔家里一穷二白,一直靠着族里众人接济才没饿死,这回下葬谁都不想大操办,只打算连夜装了棺材抬上山。所以这次若是不通知何哥儿一声,他连他爹的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

  何安易想了许久,到底还是没来报丧。

  今早将棺椁埋了,特意将孝服脱了后才过来林家,就是想着悄悄告诉林启一声。

  若是他觉得何安然心里还惦记着他爹,就带着何哥儿上山在新坟前磕个头,若是不惦记着,这事就先不提了,省得勾起他的不痛快。

  林启嫌恶地皱紧眉,撇了下嘴后,说道:“安然大着肚子,这事且先瞒着他吧,等之后再缓缓告诉他。你家这两日忙,工厂就先别过去了,这件事别在他面前提。”

  何安易一听,就知自己昨晚的决定没有错,立马应下。知道林启对何安然看得重,打算回去后再好好叮嘱家里众人,切勿在何安然面前露了口风。

  他在林启工厂做事的这段时间长了见识,知道林启的能耐,一点都不想得罪他。

  两人说完后,他便匆匆走了。

  林启回去时,何安然正端着一笼包子出来,见他从外头进来,奇怪地问道:“去哪了?”

  “工厂里有点儿事,他们拿不定主意,过来问我。”林启说着,去厨房洗了下手,坐下吃饭了。

  “哦。”何安然应了一声,没放在心上。

  只是出了这事,林启也不能放心地上山挖笋了,生怕有人冒冒失失来他家找何安然闲磕牙时说起此事。而且何家那头还有些后事要操办,他也担心何安然听到动静后猜到什么,因此只能陪着他宅在家里,几日都没有出门。

  这天早上,何安然打着哈欠醒来后,突然抬头看他一眼,问道:“你给我挖的秋笋呢?”

  林启一顿,随即说道:“我一会儿就让人去挖。”

  何安然摇摇头穿衣裳,不和他说话了。

  “怎么了,生气了?”林启凑上去问他。

  何安然推开他的脑袋:“没有。”

  “那怎么不说话?”林启拿起他的腰带给他系好,说道,“我这两日不想动弹,让别人去挖罢,等过两日我再上山。再不然等冬日吧,我上山给你寻冬笋去,冬笋脆嫩,更好吃。”

  说着话,他的嘴巴在何安然脸侧轻蹭几下,哄着自家夫郎。

  何安然叹口气,转眸看他,无奈说道:“还要瞒着我啊。”

  林启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在他腰带上摆弄一下,说道:“胡说,瞒你什么了?”

  何安然轻笑:“瞒我什么你不知道?”

  林启一瞬间有种已婚汉子被查岗的错觉,心头下意识慌了一下,转瞬又镇定下来,自己又没干坏事,慌什么。

  “你可别冤枉我,我这么个规矩守礼的人,你可别想污我清白。”他笑着说道。

  “什么啊。”何安然好笑,抬手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我是说,我爹没了的事……你打算瞒我多久。”

  听何安然说的果真是这件事,林启顿时绷紧了神经,觑着何安然的神色,口中说道:“瞎说什么呢,没有的事。”

  何安然沉默看他,片刻后说道:“你说没有就没有吧,我只是想告诉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不用每天在家里守着我。那边的事……我如今已经不在意了。”

  说完,他出了屋子。

  数着月份,再有一个月他就该生了,即便再怎么不显怀,如今也有些吃力了,他一手扶着腰,在院子里缓缓走着。

  没走两步,林启跟出来了,在他身后摸摸鼻子,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何安然一笑:“我猜的。”

  林启惊讶,转而有些懊恼自己被诈出了实话。

  何安然转过身,抓住他的手道:“那日堂兄来时我看见了,本来没当回事,你偏偏拘着我在家待了这么久,就是开门在门口坐会儿都不让,我怎么能不起疑?”

  “真聪明。”林启笑着夸赞一句,只是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担忧。

  “我说的是真的,”何安然手指抚过他眉心,“以前的事,我现在想起来影影绰绰的,好像已经很久远了。我那个爹……”

  何安然顿了顿,说道:“以前在家时也没同我说过几句话,他死了,我也没什么好伤怀的。”

  因思索往事,他眉眼间带了几分冷淡、孤寂,林启连忙说道:“好好,不伤怀就好,你如今有我了,过段日子生了孩子,还有孩子陪着,你与那家子再没什么瓜葛了。”

  何安然长出一口气,点点头,又笑着调侃他:“这下你想动弹了没,还能不能上山挖笋了?”

  “能,能!”林启连连点头。只要他开开心心的,这么点儿小事有什么不能的。

  何安然看他殷勤地回答,微微扬起嘴角。看向何家的方向时,眼神平静无波。

  原本以为一辈子无法摆脱的附骨之疽,在婚后平淡温馨的日子里,终究愈合成了一条轻浅的伤疤,若不是特意提起,他甚至忘了这伤疤的存在。

  而与他不同,何家土屋中,形容枯槁的汉子坐在暗处,唯一双淬满恨意的眼神亮的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