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到底在纠结什么?”药铺里, 柳枚忙着整理手中的药材,她平静的瞥了一眼座椅上拄着下巴满脸愁容的余夏,“王慕倾、王二娘反正都是一个人。”

  其实, 别人不会像余夏那般去区分王慕倾和王二娘,更不会像她一样心思细腻的牢记她们中谁喜欢什锦蒸饺, 谁喜欢冰糖葫芦,在别人眼中站在她身边的那就是王慕倾, 可在余夏这里看来,王慕倾和王二娘是一人, 又非一人。

  她们是不同的,虽然是同一个身体,但她们却有不同的成长经历、不同的记忆,甚至于连喜欢人的方式都完全不同。小可怜儿更内敛更含蓄, 哪怕她走过刀山剑海、哪怕满背插着无数可怖的箭,艰难的从无尽的深渊里爬出, 她也只会独自舔舐完伤口后,把自己更好的一面展现在余夏面前。

  小可怜是被动的那个, 不是她不够爱能忍住, 而是太爱了, 就变成克制的等待, 等待着被余夏需要。

  在烟火最绚烂时,她是那个陪在余夏身边柔声细语的人。在余夏心情低落时,她是最先察觉又最快给予温暖的人。在余夏苦恼、诸多不顺时,她是默默为余夏排忧解难的人。在余夏专注的做着一件事并不想被打扰时,她又是躲在一旁陪着她又默不作声的人。甚至于, 在余夏想要亲密无间时,她都可以轻解罗裳, 红着脸颊尽数的把自己都给余夏。

  她总是一副柔柔顺顺的样子,但她骨子里也是倔强的,对余夏的爱是有很强烈的独占欲。虽然她不曾在余夏面前表露,但每发觉任何余夏同别人的“蛛丝马迹”,她总会一边告诉自己只要能够看到余夏就好,一边又心碎崩溃。

  她的独占欲和她希望余夏跟随心意去生活是相矛盾的,而每当此时,她便只能是为难她自己。

  她的爱不是牺牲,也不是成全,是一种不计回报,甚至都不会让余夏知道的“藏匿的温柔”。

  那米糕三口两口咽下就没了时,你不知道她要在那厨房花费上多久的时间。看见那一件完整的手帕感到开心时,你不知道那针要刺了手指多少次,又要染红几个帕子、多少衣料。

  讲解那枯燥的律法,听的人津津有味时,你不知道那厚厚的册子她翻上了有多少遍。还有无数个看不见的地方,她默默做了多少。

  那艰辛的过程余夏不必知道,她也不想让余夏知道,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

  就让那些藏匿在水下,而水面上保留给余夏的都是温柔。

  她就是这样的王慕倾。

  余夏沉默了许久,才回应了柳枚的那句疑问,“两个人之间越是亲密,越容不得任何杂质!真心又怎么可能一分为二。”她的手无意识的摆弄面前摊开来晾晒的药干。

  “所以,你既要王二娘亲近你,又不准她喜欢上你?”柳枚摇摇头,“你真残忍!”

  “她可以当我是姐姐、是兄长,而我也会把她当成妹妹一样宠爱。”

  “呵!”柳枚嘴角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什么也没说继续低头研磨着手中的药材。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真厉害!面对着同一张脸,同一个身体,你一会儿能毫无欲望的把她当成妹妹宠,一会儿又能和她成为最亲密的爱人,这般切换自如,还不厉害么?”

  余夏的瞳孔微微变化,手中捏着的药干也被她无意识的掐碎。随后她又反应过来柳枚的阴阳怪气、话中有话。回想上次她们聊关于王慕倾的话题,柳枚也是更关注在王二娘身上。

  “我怎么觉得你总是在为王二娘说话!”

  “你不也总是在为王慕倾说话么,我站在王二娘这边,这样才公平。”

  “只是这样?”

  “当然不只是这样,还因为...”柳枚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不知为何余夏看着柳枚这个表情突然有点心慌,她想莫不是这人又要说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吧。

  果然,如她所料。

  “我喜欢王二娘!”

  一个巨大的雷劈了余夏,余夏眼睛瞪得老大,手中的药干都被她突然攥紧的拳头碾碎成了渣渣,她是如何也没想到,今日来柳枚这里原本是想说说话缓解一下内心的苦闷,怎么说着说着又给自己炸出一个情敌来。

  该死,上一个情敌还没有空闲处理,这边就又冒出一个头儿来。

  屋子里面突然变得安静,余夏充满戒备的看着柳枚,她仔细的分辨柳枚这话中有几分真假。

  而柳枚也笑盈盈的看着她,不说话。

  剑拔弩张时候,来了一个佝偻着的老妪,她拄着拐杖来柳枚这边抓药。余夏看着柳枚耐心为她诊脉,又细心的讲解那一包包药该如何煎服,老妪从一层又一层包裹的手绢中拿出唯一的一颗碎银子给柳枚,几番推拒之后,诊金和药费只收了一枚铜钱。

  这个小插曲足以让余夏冷静下来,她似乎已经看穿柳枚的把戏,“其实,你没有喜欢王二娘!你只不过是为了看我的反应,就像第一次你用‘我们的孩儿’来诓骗我一样!”

  “我没有诓骗过你!余夏!”柳枚又开始忙着配制药材,她漫不经心的说,“无论是孩子那件事,还是我喜欢王二娘这件事,我都没有诓骗你!”

  余夏脑中一片空白,一下子都不知道先该追问哪一件事!柳枚为她做了决定,她开始讲起“她们的孩子”!

  原主余夏在城郊养了一个怀着孕的落难寡妇,她承诺那孕妇无论生下孩儿是男是女,都会视如己出的好好养大。

  而等到原主余夏和金瑾娴成亲的那日,佯装成孕妇的柳枚会在拜堂之时挺着肚子大闹一番,如此这般操作,余家和金家会因为这场别人嗤笑的婚事闹得关系僵持。柳枚会因为“腹中孩子”从楼外楼里出来进到余家成为余夏的妾氏。

  待到了月份,孩子生下来了,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自然要叫柳枚一声娘,叫余夏一声爹。这样便很容易掩盖住原主余夏的女人身份。

  而另一方面,金瑾娴心高气傲自然受不了自己竟然败给一个青楼女子,到那时再从中操作一番,让金瑾娴恨余家的每个人,余家和金家从亲家变仇家自然也不是不可能。

  又是一招借刀杀人!

  好个能算计的“余夏”!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你休要岔开重点!”余夏还是十分在意柳枚说喜欢王二娘这句话。

  “也是,现在的余夏是你啊!”柳枚自言自语的嘀咕完,又似是感慨的低头看着手中的药材,“余夏,如果我不介意王慕倾,不介意你。可不可以在王二娘出现的时候,由我来照顾她?我可以保证对她不会做出格的事!这样你会允许么?”

  “你来照顾她?你凭什么照顾她?她根本不需要你来照顾,我自己就可以照顾!”

  “她需不需要那要问她,而不是你替她回答!你是王慕倾的夫君,但你是王二娘的什么人,哦,对了,你是王二娘的姐姐,兄长!”

  余夏被自己刚刚说的话噎住了,“身体是王慕倾的,我不允许别人靠近王慕倾的身体!”

  “是嘛?那既然身体是王慕倾的,那为什么你会害怕和王二娘发生那件事?”

  余夏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柳枚,“你这真是诡辩!”

  “其实,你心中有个答案。但无论你的答案是哪种,如果你足够坚定,根本就不会纠结。”一语点中,可又点到即止。

  余夏从怀里掏出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拍在桌上,“一张给那对母子,另一张就当是我捏坏这些药材的赔偿吧!”

  “也不用一百两吧!”

  “就当是我拿来做善事为自己攒功德吧!”

  “那你还得多攒点,‘原来的余夏’坏事可没少干呢!”

  “希望你的药铺以后都没有客人,这样才能保证不亏!”

  余夏临走时特意折返回来问,“你说你喜欢王二娘是我认为的那种喜欢么?”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回答你。”柳枚扬起嘴角,“其实你对王二娘也是有过心动的瞬间的,是不是?”

  “哼!”余夏翻了个白眼,没有回答直接离开了。

  丫鬟梅心过来看着被捏成药粉的药干一阵惋惜,直呼以后不能让余夏进她们这里,柳枚把一百两塞给梅心说是余夏赔给她们的,梅心看着银票上的数额抽了一口气,惊呼希望余夏每天都来捏她们的药干。

  余夏出门一抬头便迎上了刺眼的光。

  天气变化得也真是快,明明来时还有些阴郁沉沉,不知何时天已经放晴了。

  余夏看着已掀开马车帘子的萧山,摇摇头,“我想走一走。”

  市井间嘈杂,那两个紧邻的摊主再次通过叫卖声较劲儿,你吆喝得高一声,我便要比你再高一声,斗气到声音嘶哑,气恼到青筋暴起也丝毫不肯退让一步。

  看着面容较好的余夏从自己摊子面前经过,瘦子堆起了脸上的褶子,“公子,我摊子上的字画此乃绝无仅有的佳品,过来看看吧,咳咳。”

  “呵,那鸡爪烂爬的画也配绝无仅这几个字。小公子,还是来看看咱家的。”两个摊贩主对着低头慢走的余夏笑脸相迎,可她却连头也没抬一下,冷漠的从他们面前经过。

  身边人影穿梭,眼中却模糊得没有焦点,耳边熙攘不断,可余夏的心却平静得不像是自己。

  其实柳枚说得那些道理她都懂,那些问题甚至更多种可能,她已经在她脑海里想了无数次。

  王二娘和王慕倾完全不同。

  她是火焰,单纯又炽热。她可以在大庭广众下说出“余夏是我的”这样的话,她其实比王慕倾勇敢,但又比王慕倾更脆弱。嘴硬只是她掩藏自己脆弱的方式,只是她演技拙劣,经常被人一眼看破。

  这样的她,若是真心的喜欢上谁、爱上谁,恐怕真的会“热烈的燃烧”吧!

  其实要哄骗住这样简单的王二娘,是很容易的。

  说上一些谎话,既可以保持现在的亲密又不必真的做到那一步,那似乎已经是当前最好的选择,可是余夏还是没有那么做。

  因为不想。

  不是因为可怜,不是因为心疼,就是不想骗小家伙,总觉得对应真心的回应只能是真心!

  余夏像是站在一个分叉路口,理智告诉她无论走哪一条都是错的,但即使知道是错的总要做出一个选择。

  “瞧一瞧,看一看新鲜的小玩意儿啊!家里有孩子的都来看一看啊!”忽而一声叫卖打破了她的思绪,她抬眸看着前方。

  外地小商贩正吆喝着新奇的小物件,是各种样式的刺绣小老虎枕头,那一定是出自厉害的绣娘之手,上面的毛发都根根分明、栩栩如生。

  周围看热闹的孩子多,但因为那价格太高了,并未有几个人真的买。

  余夏只看一眼,便看中了其中之一只放在边上的张嘴龇牙的小老虎。

  余夏想都没想直接买了下来,那商贩是外地来的,自来熟一般的说起了自家事,他说自己家是隔壁城镇的,临近年关又恰逢她妻子即将生产,他母亲便做了这些让他贴补家用,为了能卖上好价钱,他赶了两天的路来到京城。见余夏没怎么搭话,只是摆弄着手中的小老虎,他问,“公子,您家的孩子多大啊?”

  “我家的小朋友...”余夏笑容僵在脸上,苦笑着。

  余夏回到府里都是晌午了,她快步走进小院子里,看着幻秋端着盘子往偏厅里走。

  “幻秋,告诉小家伙我洗过手就过去和她吃饭。”

  幻秋为难的回答,“那个...小姐已经吃上午饭了,许是她太饿了才没有等您的。你可不要太在意啊!”

  心里有些失落,她却还是扬起了笑,“还担心她等得心急呢!”

  以前,可是她不来,小家伙就不肯吃饭的。现在,竟然吃得也这般开心。

  余夏看着偏厅里,王二娘依旧坐在每日相同的位置,而紧挨着的、原本她的位置上坐了一只大兔子,而那兔子面前的小碗里全是被掰成一半的点心。

  余夏拉开了椅子,在王二娘对面坐下,她把视线停留在小家伙脸上,看着她心满意足的吃下手中那一半的桂花糕,而后她拍拍手,抱起旁边的兔子就走了,这期间连看都没有看余夏一眼。

  她顿时觉得食欲全无了。

  她未吃任何东西就走出偏厅,看着萧山在一箱箱的搬落成小山一样的盒子,她皱起眉头,“我刚刚买了这么多东西么?”

  “后面还有七八个呢,这些都是您买给夫人的,夫人看见一定很开心。”

  余夏沉默了,她忽然想起柳枚最后那句话。

  她不禁问自己,她对小家伙有过心动的瞬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