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 泥土垒砌的残破院墙外,跪着两个年纪不大,却孤苦瘦弱的姐弟。他们穿得破烂, 磕头跪拜来往的行人,希望能讨要一些果腹的吃食。

  面容白净的男人穿着素色衣衫经过此处, 被女孩儿一双满是脏污的手抓着衣摆。

  “大爷,给点吃的吧。”女孩儿用虚弱的声音低微的祈求着, 她大概七八岁,嘴唇都干裂了, 两颊都凹陷下去,瘦弱的简直就是皮包骨,她散乱的头发下是一双带着渴求的眸子。

  男人面无表情,冷眼看着抓着衣摆的手, 又看了一眼女孩儿。他眉梢上有一道明显的疤,加上他冷漠的双眼, 让女孩儿哪怕在烈日之下也生了一身的冷汗,她的双手渐渐放松, 但是想到一旁瘦弱的弟弟, 她还是咬着牙, 抓紧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带着哭腔的说,“求求...你。”

  男人并未生出怜悯,从她手中拽出衣摆,连看都没看她,直接走到他们对面的那户院子。女孩仿佛被抽走了最后希望, 她又是失望又是内疚的看着旁边气若游丝的弟弟。

  男人穿着薄底快靴,一只脚踏进满是杂草的小院儿, 一股臭味扑面而来,同时伴随着猪叫声,一声还不够,另外几个争先恐后出声,好似在争比谁声音大。

  院子不大,灌满了猪叫声,空气中漂浮着猪粪味儿。

  高能皱着眉头看着靠坐在猪圈旁打瞌睡的熊然,“熊然!”

  熊然被他吼醒,他揉了揉眼睛,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小声的嘀咕道,“你来了。”

  高能心急的问道,“萧蒹那边有消息么?”

  “没有。”熊然吧唧了一下嘴,刚才他正做梦吃烧鸡呢。

  “没事管管你的猪吧,你这院子里面臭气熏天了。”

  “老子乐意。”熊然撇嘴道赌气的说道,他气恼高能搅了他的美梦。

  “要不是你得罪了主子,我们至于被冷在这里么。”高能心中有怨气,气急败坏的踢了一脚院中的长条板凳,板凳被踹翻在地。

  “你少唬我,我算是明白了,你根本就够不上主子,你是听命于萧蒹的,自己没能耐,主子不召见你,你就拿老熊我出气。”熊然也是气急了,好不容易找来一份差事吧,现在看来饭碗怕是又丢了,可能还得养猪杀猪讨生活。

  “你...”高能指着熊然,咬的牙齿都响了,他是真气啊,要不是眼前这个蠢货,他至于那天连个和主子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么,一想到不知道何时才能熬出头,他又急又气。

  “我懒得同你说话。”高能转身大步的迈出破旧的小院,刚走出,就看见门口刚刚抓着他衣摆的女孩儿在哭。

  “阿檬...”因为没力,女孩儿连哭都是小声啜泣,而她怀中的男孩儿恐怕已是不行了。

  才这么一会儿...就...

  高能短暂的愣了一会儿,又恢复冷脸,眼神没有半分怜悯的走了。

  这世上,可怜的人太多了,便不觉得那是可怜,只是常态罢了。

  街道两旁摊贩比城东还多,市井之间,到处都是摊贩的叫卖声,热乎乎的馒头,菜团黑面饼子。高能的肚子咕噜作响,他踟蹰着在那摊贩前,闻着白面食物的香味,他咽了下口水。

  “小哥,买馒头么,刚出锅的热乎馒头?”

  高能的手寻到腰间的钱袋轻轻一捏,里面只有几个铜板,他冲着摊贩摇了摇头。快走几步,看到店面的当铺匾额,大步走了进去。

  当铺掌柜只看了他一眼,便态度敷衍的张口,“当什么?”

  他身上值钱的东西早就都当光了,现在只剩下他自己,高能低着头看了看脚尖,那是一双黑色的薄底快靴,他快速的脱下来拍在掌柜面前,“当这个。”

  掌柜一声讥笑,“二十钱。”

  高能光着脚从当铺出来就去了隔壁的药铺,他抓了一包药,然后再次走到馒头铺子前,看了看刚出锅的热乎馒头,抿抿唇对着摊贩说,“来五个菜饼子。”

  那白白胖胖的大馒头太喜人了,高能犹豫了一下,还是改了口,“还是,来三个白面馒头吧。”

  “好嘞!”

  高能拿着包着馒头的荷叶,还有一小包药回到了自家院子,刚一进门,便有一个小男孩儿跑过来高声大喊,“哥哥回来啦,哥哥回来啦!”刚才还当成宝剑的树棍被丢在地上,欢欢喜喜的蹦跳,“姐姐,哥哥回来啦!”

  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瘦弱女孩儿出来,她个子很小,和刚才的男孩子差不过个头儿,却比他长了两岁,她穿着的是高能小时候的衣衫,那小脸根本看不出是个女孩子。

  “大哥...”女孩儿看着高能赤着脚愣住了,然后她眼眶微红的歪头看着高能。

  “大丫,把小毛的药煎一下。”高能尴尬的缩了缩脚趾。

  “嗯。”女孩子很乖,接过药,然后悄悄回屋取了一双草鞋放到高能脚边,然后拿着干柴去煎药。

  高能把大丫和大毛叫到身边,打开包着的荷叶,白皙的脸上终于染上一点笑容,“你们看,大哥买了白面馒头...”

  “白面馒头!好呀!”六岁的大毛欢呼雀跃。

  “你们仨一人一个。”高能把两个馒头塞到大毛手里,大毛欢欢喜喜的跑回屋子给生病的弟弟,“小毛...哥哥买了白面馒头...”

  “大丫,这是你的。”高能把笑着把馒头递到女孩儿的手里,女孩儿低着头,问,“大哥,你呢?”

  “我吃过了。”高能笑着对妹妹说道。

  大丫把馒头掰成了两半,另一半塞到高能手中,转身只说,“我饭量小,半个就够了。”

  高能的错愕的看着她,然后又微微笑了,他看着手中的半块馒头,心里很不是滋味,好日子没过几天,他就让弟弟妹妹跟着他受苦了。

  他做过各种差事,挣的钱不多,勉强够家里的几张嘴糊口,后来他机缘巧合进去了余夏的茶馆,跟着做些刀尖上舔血的活儿,有几次险些要了他的性命,还有他眉毛上的那道疤痕,也是出任务的时候留下的。尽管这钱挣得很危险,但他还是很满意,因为这个差事让家里面的日子好过了。

  只是他没想到茶馆倒了,他也寻不到那样的差事了。弟弟小毛生了大病,攒下的那点钱都花光了,这年头差事好找,但够他们生活的差事不好找,大户人家跑腿的家仆不会用他,卖力气的活儿又不够给小毛看病...

  一文钱,难倒了英雄汉。堂堂七尺男儿现在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哥哥,姐姐...”大毛哭喊着从里屋里面跑出来,带着哭腔的说,“我叫不醒小毛了...”

  半颗馒头掉在了地上,然后是是慌乱奔向屋里的背影...

  王府上,王慕倾的院落里,里面的人坐在饭桌旁能看见院子里面的树叶随着风摆动,能听见沙沙的响声。

  品一壶好茶,尝各色菜肴,最重要的是...身旁的人。

  什锦蒸饺,赤豆元宵,水晶包儿,鲜虾烩蹄花...桌上的菜肴多到摆满了桌子。

  “你爱吃的什锦蒸饺。”余夏把蒸饺放到王慕倾手边,因为细心观察,余夏也发现了王慕倾的喜好。

  王慕倾朝着余夏笑了笑,然后夹了一个蒸饺,小口的咬了一口,余夏美滋滋的看着她。

  “你怎么不吃,看我做什么啊!”乖巧的小人儿娇嗔一句,让余夏的心都暖化了。

  “娘子好看。”余夏弯着眼睛,旁若无人的逗她。

  “你...也好看。”两人含情脉脉的对视。

  一旁站着的丫鬟们,包括秀儿在内年纪要小些,又没有成亲,看着她们这样,个个都羞红了一张脸。

  吃过饭后,萧山过来找余夏,他把手中的纸交到余夏手里,然后说道,“主子,这是城南、城西的出售房产的地价,您过目。”

  “这么贵,又离咱们这么远。”余夏皱了一下眉头,脑中计算一番,“改日咱们整个城都走一趟,看看再决定吧...”

  “好,我去安排一下。”萧山转身就去办余夏说的事。

  第二日早上,萧山再过来。

  “主子,城西、城南那边,我们...今天去看看?”

  “今天啊,不行,今天我要陪夫人画画。明天吧。”

  第三日早上,萧山又过来。

  “主子,今天...”

  “今天小可怜手中扎了个小刺,我要陪她,今天不行...”

  第四日早上,萧山又又过来,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余夏,我们去放风筝吧...”王慕倾的乖乖巧巧的看着余夏。

  “好嘞!”余夏摸了摸她的小脸,看见萧山便说,“明天再说吧。”

  第五日,萧山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去找主子了。

  这几日,余夏和王慕倾都腻在一起,晨起,两人一起洗漱。王慕倾会像个小媳妇似的给她整理衣衫,早上秀儿给王慕倾梳发时,余夏会坐在她旁边陪她说话,有时会给她讲笑话,逗得王慕倾和秀儿都哈哈大笑。

  这样腻在一起,余夏整个人都变得懒惰了,并且不思进取了。她想,这样真的不行。她不能就这样每天抱着老婆吃喝玩乐,那也太没出息了。

  余夏今日准备和萧山去外面转上一转,先把她将要做的事业定下来,他一早吩咐萧山准备马车。倒是王慕倾那边,余夏有点头疼。

  “余夏,我们今天做什么呀?”王慕倾嘴角上扬,眼中似乎满是期待的看着余夏。

  “我...”余夏磕磕巴巴的说,“我今天...得出去一趟...”

  王慕倾有些尴尬的笑了一下,“那我在家等你。”

  小可怜儿,是不是很失望?余夏心里面很不是滋味,可她又没办法整日整日陪着她。

  “我可以送你么?”

  “嗯。送到院子门口吧。”余夏牵过她的手。

  到了院子门口,余夏转身的那一刹那,一种从前从未尝过滋味包裹了她的心,她有点担忧。就好像精心呵护的花,不在眼前,即使知道会被保护完好,却总是生出许多担忧。

  其实她只是出去一天,但她还是会生出不安。这几天的朝夕相处,余夏真正走近王慕倾,她才知道王慕倾有多没安全感。早上,哪怕她去了茅厕或是短暂的出去一会儿,王慕倾都会不安,余夏从茅厕回来,看着王慕倾茫然的坐在床上,那眼睛里仿佛写满了害怕,她想那时的王慕倾是不是以为她被抛弃了。

  晚上,小小的一个人儿总是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窝在她身旁。她要抓着她的衣角才能安然入睡。夜里王慕倾常常会做噩梦。余夏不敢细想,以前她们没一起睡的时候呢,王慕倾要怎么入睡呢,是不是她经常蜷缩在一角,夜不能寐,即使睡着了也被噩梦惊醒...

  余夏担忧自己出去,她的小可怜儿会不会还是会生出不安。余夏的脚下像捆绑住了千金锁链,牵引着的那一端的是她越来越在乎的人。

  她知道王慕倾会看着她离开,她不敢回头,因为每回一次头,就意味着需要再一次转身,再一次面对分开。可是,王慕倾是不是现在还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是不是要等到看不见她后才会离开。王慕倾似乎没有什么爱好,她喜欢的东西总是淡淡的,不像对自己,总是不吝啬于对自己的喜欢,那样真诚直白的表现出来。

  她可能只想要自己多陪陪她。

  余夏的脚步停下,嘴中念叨,“小可怜儿是不是只有她...”

  “主子,您怎了?”萧山拉过来马车站在王府大门口,余夏回神,原来她早已走到了门口。

  王慕倾脸上还残存着刚才的灿烂微笑,她的手指扣紧,眼中所有的希望和光一点点消融。因为余夏已经走出了她的视线范围。

  原来每天的朝夕相处并没有让她满足,她反而变得更加贪心了,她希望每一刻,余夏都能在她身边。

  她自言自语道,“不要太贪心,余夏不可能天天陪着你的,她已经陪着你好几天了。她没有你这么闲,她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要乖一点,她喜欢你乖一点...”

  她自我安慰了好半天,再一抬头,却发现那个几乎都要印在脑子里的人,正朝向她奔来。

  “王慕倾,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这城中转转?”余夏是跑过来的,她急促的呼吸。

  王慕倾没有及时明白她的话语,她在心里反复拆解这句话,每一个字都仔细理解...是她想象的那个意思么?她看着余夏,一双眼睛在求证余夏说的话。

  可能失望了太多次,所以她总是本能般的再三求证别人的话语。

  “这趟出去可能不好玩,路上会颠簸,外面也不如家里美丽,或许肮脏或许有坏人,但都是一种体验,你要不要和我去走走。”

  王慕倾眼中泛泪,急切的点头回应她的心上人。

  这个人总是比她原本期待的,会给她多很多的惊喜。她总是那么好,那么温柔,她像是能听到她内心里面的声音,总是能细心的对待自己,从未有人像她一样,那般对待自己,她是第一个人,也是唯一的那一个。

  她让她漂浮的心找到落处。

  城西熊然所在的小院,高能再次踏进门槛,他整个人憔悴得不行,他急切的问高能,“有消息么?”

  “没有。”高能大声吼道,“天天问烦不烦啊!”

  这一次,高能没有怼回去,只是攥着拳头看着脚下的草鞋,最后一点希望破灭,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卖了,再也没有钱给小毛买药续命了,他呆呆的转身。

  一个东西向他砸来,高能本能的接住,待反应过来手中抓住的是什么,高能惊讶的看向熊然,“你怎么会有钱?”说完这句话,高能发现今天院子里与往日的不同,他一愣,院中猪圈里的常爱吼叫的猪没有了,只剩下一只病恹恹的小猪。

  “你...把猪卖了?”高能难以置信的看着熊然。

  “哎呀,天天叫的人心烦...你...弟弟不是病了么...”

  高能僵在原地,他不解,他与熊然认识的时间不久,只是同侍一个主子,其实严格意思上来讲,熊然去茶馆当差几天,茶馆就倒了,他们也是这几天刚刚熟悉一点。

  “你以后该怎么办...”

  “我这不是还剩下一个猪呢吗,等到明面就会生好多小猪...哎呀,大老爷们的,别像个娘们似的...你快点走吧,我也嫌你烦...”熊然吼道。

  高能抓紧钱袋,有多少年,他没有红过眼睛了...他转过身,只说了一句,“我会还给你的。”便走了。

  熊然蹲下身来,看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猪崽,想到买他猪的贩子说,“母猪留下,这个公猪崽不要...”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