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觉陆诚言之有理, 又见他破天荒地犯倔违逆自己,安镜妥协,到最近的诊所进行了消毒处理和上药。
这次的伤口跟她额角的旧疤相距仅有一个指节的长度, 大夫要给她缠一圈绷带, 她嫌麻烦,嫌小题大做, 跟大夫僵持不下。
最后还是护士提议, 沿着伤口外围多剃了一小块头发,留出足够纱布和胶布粘贴的位置。
头发,剃了会长。
何况她的头发本来也不长。
也是在护士给她剃头发时,有发丝落到手上, 她才蓦然惊觉, 自己的头发竟然都快有一节小臂那么长了。
处理完头上的伤,安镜和陆诚来到了何厂长在老城区空无一人的家。
门上的锁被破开, 贴了封条。
陆诚请示安镜后, 直接扯断,推门而入。
两层复式阁楼里,安镜和陆诚上上下下交相将每个房间都搜索了一遍,等同于搜查了两遍, 但并无收获。
安镜站在二楼主卧的窗户前,发现斜对面那户人家二楼的窗口里趴着一个小女孩,正往这边看。
她第一次进这个房间, 对面的窗户可没有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
目测两户之间的直线距离有二十米左右,安镜似受到启发, 也探出脑袋往窗户框的上下左右都看了看摸了摸。
还是什么也没有。
她再往对面看去, 只见那个小女孩捂着嘴似乎在笑?
鬼使神差地,安镜向她挥了挥手, 又重复做着让她把脑袋收回去的手势,担心她不小心掉下去。
而她,也得到了女孩的挥手回应。
“大小姐,你是发现什么了吗?”陆诚好奇她在跟谁招手。
“没有。”
等安镜退开,陆诚也凑过去往外看了眼,并没有人。可当他刚关上窗,就听到“啪”,玻璃被砸了的声音。
他打开窗往下看:“大小姐,楼下有个小女孩,好像在招手让我们下去。”
陆诚话刚说完,一扭头,房间里哪还有安镜的身影。
他麻利地关了窗跑下去。
小女孩看到安镜走出来,朝她打手势——你是来找何爷爷的吗?
安镜看不懂,但直觉告诉她,这个小女孩身上一定有秘密。于是她单膝蹲下,视线与之齐平。
“小妹妹,你想跟我说什么?你认识这家的人吗?”
小女孩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又单手捂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会说话。
这时,小女孩家里跑了一个老妇人过来:“哎哟囡囡,你快回来,说了不能偷偷往外跑,不能离陌生人那么近。”
小女孩伸手碰了碰安镜搭在肩上的头发,又盯着安镜的额角,手指缓慢地往上移动,停留在那道淡淡的疤痕上,轻轻摸了摸。
老妇人越来越近了。
小女孩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塞给安镜,掉头就跑了。
小女孩被老妇人一把抱走:“跟你说好多回了,附近有坏人,不准乱跑,你不是都看见警察叔叔了吗?”
安镜起身,低头看着女孩给她的东西陷入沉思。
那是一支海外进口的钢笔,是六年前,安父送给他们的新年礼物。
她、安熙、三位厂长,人手一支。
——练好毛笔字,是传承国粹,练好钢笔字,是跟上文明前进的步伐,不被世界淘汰。送你们这支笔呢,是想让你们谨记四个字:见字如面。都说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字迹同理,也由心生。练字,就等同于练心。你们是安氏的中梁抵住,也是安氏的领航员,脸面不能脏了,心,更不能歪了。
安父当日语重心长的那番话,言犹在耳。而握着这支笔的安镜,也更加坚信何厂长的心没有与安氏背离。
她掉头走回屋子上了二楼,楼道墙壁挂着一幅泛黄的毛笔字——正心。
出自安父笔下。
这幅字,当初还是她去装裱的。
字面有被小刀划过的痕迹,从划痕处可以看出没有夹层。
安镜把它取下来,经过细微观察,卷轴上的擦痕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对陆诚伸手:“匕首给我。”
果不其然,她从里面抽出了卷好的支票和书信。
何厂长是“逃”了,但他没有带走那两万八。他在信里详尽地阐述了卡恩是如何用家人性命威胁他出卖安氏,控诉了卡恩的种种恶行。
而结尾写道:“镜老板,很庆幸你能看到这封信,给了我一个忏悔的机会。但也很遗憾,我无法亲口跟你道歉,也无法亲自出面指控了。诚愿你和熙少爷能齐心协力攻克此道难关,也盼着老天有眼能让恶人认罪伏法。
“我已半只脚踏入棺材,死不足惜。如果残躯有幸得以重见光明,还请镜老板替我收尸入土,切勿登报。不必寻找我的家人,也不必告知他们我的死因死讯,全当我畏罪潜逃隐姓埋名了罢。——何xx敬谢”
……
安镜拿着东西回了家。她没有贸然去警局提交证据,安熙肩负重任,他们需要信息同步。
从信中托付“后事”来看,何厂长提前就预知自己凶多吉少了。
下午,安熙从外面回来。
问了他姐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后,才将自己去了巡警总局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
“姐,巡警局找到何厂长了。”安氏是龙头企业,巡警花了大量时间追查何厂长下落,总算给了他们一个交代。
“是生是死?”安镜已有不详的预感。
“死了。验尸后,说是溺水而亡。姐,卡……”卡恩的名字差点脱口而出。
“勾结何厂长的那个人做事狠绝,怕被我们抓住把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何厂长以绝后患,毕竟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紧的。这样一来,不仅旧机器那笔款项我们追不回来,连他为何背叛安氏,又是受了谁的指使,全都死无对证了。”
说起狠绝,这世上难道只有他卡恩一人狠绝吗?
安镜的情绪差到极致,愤怒,暴躁,也难过。既然都赶着往死路上走,那她还有什么好忌惮的。
“你看看这个,我在何厂长家里找到的。”她把书信和支票推到安熙面前。
看完何厂长的“遗书”,安熙悲痛。
原来早从蔚正清的寿宴后,二厂发生的那场“火灾警告”开始,何厂长就已经受制于卡恩了。
“姐,仅凭一封书信,还是已死之人的一面之词,我们恐怕办不了卡恩。”
安镜仰躺在沙发上,吞云吐雾道:“安熙,我忍够了。以后白道上的事,就靠你了。”
安熙一听,猜她是打算去找徐伟强出手了。劝还是不劝?
“英华欺人太甚,我们若循规蹈矩任其宰割,只会让他们越来越嚣张。这是在我们的领土,决不能纵容他们逍遥法外。姐,你不是孤军奋战,再给我一点时间行吗?”
他要再尽可能多的联合租界内外的势力,到时把爆/炸案、军/火案、杀/人案、赌/庄案的证据都公之于众,让卡恩这个罄竹难书的恶徒被唾弃,借助舆论压力逼迫工部局彻底抛弃他,而后将他绳之以法。
安镜没说行与不行,她站起身嘱咐安熙:“何厂长的遗愿,务必替他办到。”
“嗯。”安熙也起身,抓住安镜的胳膊,“姐,卡恩恶贯满盈,死有余辜,别让他这种烂人脏了你的手。”
“我只是出去散心疏解情绪。晚饭不用等我。”
“啊?哦。”安熙收了手,“也好,但你都伤成这样了,必须让诚哥陪你出去。”
“嗯。”
……
另一边,打从蔚音瑕被接回蔚家,蔚正清就再没准许她出过门。
这些天安氏棉纺厂遇到的层出不穷的麻烦,蔚夫人一件不漏地当做笑料都讲给了她听。她担心安镜担心得寝食难安,可偏偏连电话都碰不得。
直到听闻安镜在工人暴/乱事件中被人用石子砸破了脑袋,何厂长的尸体也“浮出水面”,蔚正清才命她向唐韵青寻求“帮助”。
于是在蔚正清的监视下,她拨通了唐家的电话。
“韵青姐,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能不能请你找个理由助我出门?我…我很担心镜老板,想去看看她。”
蔚音瑕声音很小,也很急切,因为她的担忧是发自内心的,所以唐韵青听来,也能共情。
上午在安氏棉纺厂内发生的事故,唐家已收到了消息,但唐韵青还不知道。
她一开始没答应蔚音瑕的请求:“等再过段时间。”
“我就看一眼。”蔚音瑕带着哭腔,“韵青姐,她受伤了,你肯定也很担心吧?你就带我一起去看看她行吗?”
受伤?唐韵青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父亲书房的方向,又看了看在沙发上织毛衣的母亲。
突然换上谈笑的语气:“行吧,雨过天晴,今天天气不错,适合晒晒太阳。”
挂了电话,唐韵青让轻烟准备野炊的干粮,谎称约了蔚家的二小姐,陪小雨去公园坐坐,还主动说会带上保镖,让父亲母亲放心。
趁女儿上楼整理,唐夫人给蔚家拨去电话,从蔚夫人口中证实了女儿的话,便也没再阻拦,叮嘱早点回来。
保镖开车来到蔚家,唐韵青带着小雨亲自登门来接蔚音瑕:“不好意思啊蔚老板,小雨惦记她的音音阿姨,非吵着闹着要找音音阿姨陪她玩儿。”
“唐小姐客气了。你是音瑕的干姐姐,小雨在称呼上喊她一声小姨,这层关系,她也该多陪陪小雨的。”
蔚正清放了人。
得唐韵青和小雨相助,蔚音瑕顺利出了门。
车子驶离蔚家,坐在副驾驶位的蔚音瑕才回头跟唐韵青道谢:“父亲看我看得紧,不让我出门。韵青姐,谢谢你愿意来帮我。”
保镖是父亲安排的人,唐韵青不便过多谈论安家的事。
到了街上,她让保镖下车给小雨买一份馕饼,然后开车门坐进驾驶位,对蔚音瑕说道:“你坐后面看好小雨。保镖不全听我吩咐,不甩掉他,我们今天去不了安家。”
她其实大可以放下蔚音瑕,让她自己去安家。可她没那么无私,她也担心安镜,也想再去安家看看。
“好的,韵青姐。”蔚音瑕听从唐韵青的话,快速下车又上车。
小雨坐车坐累了,从蔚家出来就犯困了。此时正蜷着侧躺在后座上,睡得香甜。
坐稳后,一脚油门,唐韵青开车上路了。
车子快到安家宅院,唐韵青开门见山道:“安氏这次被多方联合陷害,里应外合,环环相扣,必是有人处心积虑的阴谋手段。蔚音瑕,这其中是否有你父亲的手笔?”
面对唐韵青的质问,蔚音瑕背脊一僵:“我,我不知道。我在家,没有话语权,父亲也不会透露任何关于生意上的事给我。”
“音音,是你说你为了她连性命都可以不顾,只要你愿意秉公灭私,找到蔚正清串通英华所做龌龊事的证据,我们可以用法规制裁他。”
“我……”
“当然,你们毕竟是父女,他对你再不好,也是血浓于水。安镜不会向你开这个口,你若不愿,就当我没说过。”
唐韵青之所以“怂恿”蔚音瑕大义灭亲,既是赌她的良知,也是赌安镜在她心中的真实分量。
……
安家,安熙在,安镜不在。
“唐小姐,我抱小雨去楼上屋里睡。”车子入院,晚云就迎了过去。
“嗯。”唐韵青冲晚云点头。
“韵青姐,音…蔚二小姐,你们怎么来了?”安熙从二楼下来,纳闷道,完全想不到她们两个会同一时间来家里。
“你姐呢?不在家?”唐韵青抬头往楼上看。
“出去了。”
“熙少爷,我能去楼上看看吗?”蔚音瑕道。
安熙点头。
蔚音瑕上楼,安镜的房门开着,而惜惜正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她走近,惜惜听见声响抬头“喵”了一声,伸着懒腰将头蹭在蔚音瑕的手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惜惜,你也在等她吧。”蔚音瑕抱起它,脸贴着它软软的长毛。
它的身上,有阿镜的气息。
唐韵青在楼下数落安熙:“她脑袋不是被砸了吗?一个伤员都看不住,你是怎么当弟弟的。”
“韵青姐,我姐什么性子你比我看的透,这世上谁能管住她啊?你和蔚二小姐先在家坐坐,我这就去把她找回来!”
陆诚送安镜去了想去的地方后,给他报过信。
“你知道她在哪儿还不快去!等等,让音音和你一起去。”她得留下来给母亲打电话报平安。
“哦。”
……
夜总会。
喝得烂醉如泥的安镜倒在沙发上,边上还有一个漂亮姑娘,正拿着手帕在替她擦拭被酒水浸湿的衣服。
“姐!”安熙看到此景,对那姑娘说道,“这儿没你事了,出去吧。”
姑娘只抬了一下头,并没有离开。
蔚音瑕绕过安熙走进去,才发现那个姑娘是她的熟人:“梨夏?”
梨夏听声音有几分熟悉,狐疑地盯着蔚音瑕的脸看着,始终不确定她是谁:“你,认识我?”
她是蔚音瑕,不是红缨。
未再做解释,蔚音瑕将安镜扶了起来,心疼地望着她:“镜老板?”
安镜晃了晃头:“音音?是我眼花了吗?”
“是我。走,跟我回家。”
梨夏却上前拦着蔚音瑕,双手抓着安镜的胳膊问道:“镜老板,您还没告诉我,他是否安好?”
她口中的“他”,在场只有安镜知道是谁。
梨夏对徐伟强动了真情,跟他一夜后,便没再让别的男人碰过。
她当时拒绝安镜的好意,是因为明白自己几斤几两。
做黑/道大哥的女人,她不够格。况且,她并不清楚徐伟强对自己是什么心思,自己只是他众多露水姻缘中的一段插曲而已。
帮派斗争愈演愈烈,好些日子都没徐伟强的消息了,她不免担忧起他的安危来。这才肯求夜总会老板娘,如果镜老板来了请知会她,想从安镜这里获取消息。
安镜推开梨夏的手,却又凑近说道:“梨夏,是你自己错过了机会。他如今身在何处,生或死,与你又有何关系?跟着他,不会有好日子过。”
蔚音瑕没听清安镜对梨夏说了什么,她只真切地看见,她的阿镜跟别的女人亲亲我我。
醋意萌生,微怒道:“安镜!”
“音音,你又凶我。”
安镜哭丧着脸,一改方才的冷漠无情,双手环抱住蔚音瑕的腰,“我都这么难受了,你还凶我。不能哄哄我吗?”
梨夏:………
安熙:………
蔚音瑕:“镜,镜老板,你喝醉了。”
大门口,安熙去叫陆诚把车开过来。安镜闹起了脾气,挣开蔚音瑕的手:“音音,我不是买醉,我没醉。”
真是睁眼说瞎话的镜老板。
她分明就是来买醉的,不把自己喝醉,只怕就拿着枪冲进敌营了。
何厂长的死,让她认清了卡恩的无法无天。
天意难违,但也事在人为。
如果注定要用非常手段才能除暴安良,她愿隐入黑夜,替天行道。
安氏的耻辱要洗,何厂长的冤屈要申,音音的自由要夺。前所未有的仇恨填满了她的脑海,她想要卡恩的命。
看着安镜疲乏的面庞,已不复往日神采,蔚音瑕心如刀割,搂着她亲了上去。
喜欢是放肆,爱是克制。要不是不想让蔚音瑕担心自己,不想让她夹在自己和蔚正清中间左右为难,安镜早就冲去蔚家找她了。
随着这一亲,思念的阀门被打开。
头昏脑涨的安镜反客为主,热烈地拥吻着她的心上人。
而这一幕,安熙看到了。
陆诚也看到了。
踩下刹车,陆诚转头,无声询问坐在他右边的安熙。
还未入夜,会所进进出出的人并不多,门前路过的人也不多,但安镜和蔚音瑕此举非同小可,安熙当即按响喇叭警示二人,同时对陆诚说道:“马上开过去。”
蔚音瑕如受惊的小鸟,上车后也不敢正视安熙的眼睛,只专心照看靠在她身上闭目小憩的安镜。
几人一回到家,醒了的小雨就跑来张手要安镜抱抱:“干妈,你终于回来了。”
安镜浑身酒气,只屈身摸了摸小雨的头:“小雨宝贝乖,等干妈洗完澡,再抱小雨好不好?”
“嗯嗯!那干妈快去洗澡吧,洗得香香的,让小雨抱抱。”童言无忌的小雨继续语出惊人,“妈咪,我们晚上能不能跟干妈睡?”
唐韵青:……
蔚音瑕:……
安镜:“咳咳,小雨,干妈今天身体不适,可能是生病了,会传染病毒给你的。”
蔚音瑕也及时补充道:“镜老板身体有些发烫,很可能发烧了。头上的伤口也要再检查一下,要不请傅医生来看看吧?”
唐韵青:……
安镜:……
安熙:“傅医生又是谁?”
唐韵青看着安镜头上包着的纱布,手背碰了碰安镜的脑门,皱眉:“是有些烫,你这脑袋上的伤没好好处理吗?!不要命了你?!要是感染了怎么办?”
安镜冷了脸:“韵青,你也凶我!你们一个个现在都当起我的大哥大姐了是吧?”
蔚音瑕右手环过她的腰,扶着她往楼上带,连声哄道:“我们是担心你,哪敢凶你,你可是叱咤沪海风云的镜老板。”
自己的感情都岌岌可危,蔚音瑕还不忘帮傅纹婧制造机会。
上楼上到一半,扬声道:“韵青姐,我们都没有傅医生家里的电话,还要麻烦你打电话请傅医生来一趟了。”
唐韵青哪里记过傅纹婧家的电话?
转头对晩云说道:“晩云,你联系轻烟吧,让她电话通知傅医生,即刻来安家。”
“是。”晩云只管听命行事。唐家的电话,她是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