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庄园的第五日清晨, 安镜接到管家老李打来的电话:“大小姐,工厂有急事找你,说是关于那批机器的事。”
“什么情况?”
“具体的, 几位厂长才清楚。你还是赶快回来吧。”
“让他们等着, 我马上回。”
老李不打这个电话,她今日也是无论如何都要去城区的, 因为今日是约定好的那批进口机器的验货日。而明日, 是正式的交货日。
安镜着急忙慌上楼,穿好外衣,找到在给小雨梳头发的蔚音瑕。
蔚音瑕一边弄头发一边问她:“行色匆匆的,怎么了?”
“家里来电说厂里有紧急情况需要我处理, 我得赶过去。音音, 你伤还没好全,回家我不放心。你就在韵青这儿住着, 蔚正清不会拿你怎样。我忙完了, 有时间就过来陪你。你别急,别自己走。”
安镜接电话时,唐韵青听到几句大概,她把小雨叫走:“宝贝, 干妈和音音阿姨有话说,跟妈咪先去吃早饭。”
“好呀。”小雨摸了摸扎好的头发,扭头甜甜地对蔚音瑕说了句, “谢谢音音阿姨帮我梳头发。”
“不可气。”相处几日下来,她也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一点都不娇气调皮的掌上明珠。
房里没人后, 蔚音瑕帮安镜整理衣襟:“凡事注意安全。”
安镜在她额头一吻, 又在唇上轻啄一口:“一定要等我回来。音音,你是我的女人。卡恩那边, 我会想尽办法让他打消对你的非分之想。”
“嗯。”
大门外,目送安镜的车离开,唐韵青对蔚音瑕开玩笑道:“你看看她不放心的样子,生怕我把你吃了。”
“韵青姐,你就别取笑我了。阿……镜老板她分明是舍不得这里逍遥惬意的日子。”待了几天,蔚音瑕也熟悉了唐韵青性格直爽的脾性,牵着小雨走回院子。
“哼,她这人话说得好听,说是来陪我过生日,结果生日没到她就走了,也不知回不回得来。”
“韵青姐是明天生日吧?我多留一天,明天给你和小雨做一桌拿手菜和长寿面,要是镜老板太忙赶不过来,我就带上镜老板的那份祝福一起为你庆贺生辰。”
“你是你,她是她。我不爱吃面,你还是去给她煮长寿面吧。”唐韵青不喜听蔚音瑕将安镜和她说成一体,语气生硬了些。
“是音瑕失言了,韵青姐莫怪。”道了歉,蔚音瑕又问,“韵青姐,镜老板她,今年的生日还没过吗?”
唐韵青也自觉语气重了些,显得自己小肚鸡肠太不友好。
她清了清嗓子,解答蔚音瑕的疑问:“没有。她说她没有生日。又说她出生那天,正值那年的第一场雪落。所以一定要有生日的话,那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是她的生日。今年是她的而立之年,但愿今年雪落之时,她能有一个不一样的愿望和属于她自己的收获吧。”
下雪天,就是阿镜的生日吗?
蔚音瑕停下脚步,抬头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沪海每年的最低气温在十二月和来年一月,可在蔚音瑕的记忆中,即便是最冷的那两个月里,沪海也很少下雪。
“妈咪,雪是什么呀?”从没见过雪的小雨好奇地问道,还随同蔚音瑕一起仰头。
“别看了,沪海已经两三年没下过雪了。”见小雨也跟着蔚音瑕抬头看天,唐韵青冲小雨招手,“雪是白色的六角形冰晶,雨水凝结成雪花,从天空中飘下来,就像下雨一样。今年沪海再不下雪,等到了冬天,我们就陪干妈去京平看雪。京平在北方,冬天会下很大的雪,湖水也会结冰,到时候我们跟干妈一起堆雪人,再让干妈陪你去滑冰好不好?”
在唐韵青的描绘下,小雨对冬天充满了期待。
“好呀好呀!”小雨松开蔚音瑕的手跑向唐韵青,又回头看蔚音瑕,“妈咪,那音音阿姨也去吗?”
“音音阿姨不一定有空。”唐韵青捏了捏自家女儿的脸蛋,“好啦,才九月,离下雪还早。”
“好想快点到冬天呀。”
“春夏秋冬四季交替,每个季节都有它的好。春天的百花、夏天的蝉鸣、秋天的红叶,你不是也很喜欢吗?”
“嗯嗯,妈咪说的对,小雨都喜欢。”
蔚音瑕跟在唐韵青和小雨后面,前方两人轻盈欢快,她却脚步沉重,心上也像压了一块巨石。
她知道安镜的匆匆离开一定跟蔚正清和卡恩的计划有关。安镜也好,安氏也罢,都即将处于腹背受敌的水深火热之中,无处可逃。
天空没有下雪,可蔚音瑕却已置身冰天雪地,浑身冰冷。
她和阿镜,怎么可能有未来呢?
……
安氏工厂的管理人员都聚在棉纺二厂,一厂三厂的厂长都在,唯有二厂的何厂长缺席了。
“镜老板,我们找不到何厂长了。”
“什么时候联系不上他的?”安镜竭力保持冷静以稳定军心。
“昨天下班前,他电话告诉我们,说你前日已经去码头确认过了,新机器这两天就到,今天会有人来收购旧机器……近日你很少来厂里,都是他和熙少爷在跟大家通报新机器的情况,所以我们也就没起疑。”
“今天一早就有好几个小厂子的人拿着合同和单据来跟我们要机器,我们想找何厂长核实,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了。”
“已经派人去过何厂长家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打电话找熙少爷,老李说熙少爷也不在家,这才赶紧请他把你给找来了。”
“主要是这两日的订单新增了很多,原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可若是因此而停工一两日,怕是好些单子都赶不上交货了呀,这可如何是好?”
听了两位厂长的陈述,安镜心中有了初步论断。
“大家都先别急,新机器确实今天就到。”
她语气平缓地安抚道,当务之急不是追究何厂长去哪儿了,而是解决新旧机器的问题,“这样,我立马去码头,让他们今天就把新机器送来,能送多少就先送多少过来。”
处理旧机器,是她授意让何厂长牵头去办的。但日期她跟何厂长说得明明白白,定在新机器交货日的后一天。
她还记得何厂长拟定好旧机器处理的合同后给她过了目,她确认无误才授权给了他。
显然,合同在后续被篡改了。
来提旧机器的人就聚集在厂子里,可领头的一个个哪里像是普通工人。
“镜老板,您亲自来了正好。”
一个身材魁梧的彪悍男人站了出来,“您睁大眼看看,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今日提货,钱我们都给了,我们按照合同办事,今日说什么都要把机器抬走。您厂子里的人要是硬要拦着,可就说不过去了啊。你们大厂人多,我们人也不少,休想欺负我们老实人。”
这时,坐办公室负责总账务的老骨干也赶来了二厂。
“让一让、让一让!”他神情慌张地挤入人群,挤到了安镜边上,小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他来是告诉安镜,他们都联系不上的何厂长,大概率是携款私逃了。
两万八,正是那笔处理旧机器的款项。
“镜老板倒是给我们个说法。”彪悍男人急不可耐地催促道,“我们都是小厂子,机器抬回去也是要开工做生意的。”
“把机器给我们!”
“我们现在就要抬机器!”
扬言要抬机器的人当中,好些手里都杵着手臂粗的圆木棍,上头绑着麻绳。
眼看着越闹越凶,两边形成了对峙局面,一厂的厂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叉腰挺胸挡在彪悍男人面前:“早上八点十点是今天,晚上八点十点也是今天,你们要抬机器,晚上十点再来抬吧。”
“呸!臭婆娘,给你脸了是吧?”彪悍男人骂完,大力推了一把女厂长,“老子就是要现在抬,你们安氏是想毁约不成?”
这一推,两边的人蜂拥而上。电光火石间,安镜拉住女厂长,抢过一根对方手里的木棍,直直抵在彪悍男人的胸膛,用上八分力道,逼得他后退好几步。
“都给我住手!”安镜大喊一声。
话音刚落,赶来的陆诚也以最快的冲刺速度跑到安镜和彪悍男人中间,做出应战动作:“大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
彪悍男人抓住胸前木棍的另一端,眼神凶狠地盯着安镜:“哟,镜老板好身手,是想跟我单挑吗?”
打一架就能解决矛盾吗?
不能。
安镜冷哼一声,将木棍这头交给了陆诚:“让他跟厂长道歉,道了歉就让他们抬机器。”
“我呸!道你娘的歉!”彪悍男人顿时发力,跟陆诚交起了手。
陆诚的身手是得到过徐伟强的肯定的,区区一个粗野男人又岂是他的对手?
一挑一的对战,三两下就被陆诚打趴下,也算是杀鸡儆猴了。
“没听到吗?我们大小姐让你道歉。”陆诚将男人的两条胳膊都反扭在身后,膝盖也抵在男人腰上。
“好,道歉,我道歉,还请镜老板大人大量,”男人又看向被他推了一把的女厂长,“您也大人大量,是小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冒犯了二位老板。”
趴在地上的男人忍辱负重地道了歉,陆诚才将其松开。
安镜一脸冷峻地看着他:“华界巡警要不了一刻钟就到。你若再带头挑事,信不信我能让你见不到今晚的月亮?”
安氏受华界巡警总局保护是众所周知的。
男人闹场的目的达到了,还被揍了一顿,再闹去牢里,可就没人会管他了。
“您放心,放心,只要机器到手,我们绝不惹是生非。”
为保住安氏的信誉,安镜不得不做出决定,同意那些人将旧机器拉走,同时也让老骨干去报警。
随后她跟两位厂长交代了几句,让他们安抚好人心,便带着陆诚准备去码头。
刚来到车前,陆诚就开口道:“大小姐,少爷被租界巡捕房关押了。”
“上车说!”安镜坐进驾驶位。
陆诚坐上副驾驶,向开车的安镜讲述事件的来龙去脉。
“李叔接到厂子里打来的电话后,我就出门去找少爷,去了几家他去过舞厅都没找到人,就想着先去码头看看那批机器,顺便在码头等你,不料熙少爷竟比我更早一步到了码头。”
“我也是去了才知道,那批机器是在昨夜过了海关手续后被巡捕房给扣押的。说是工部局接到匿名举报,有人通过这批机器非法走私军/火,威胁到整个沪海的治安,便当即下令让巡捕房将涉嫌货运船全数扣押,并且真的从中搜查出了上百支枪/械。”
“漕运船帮的阎老大天未亮就被请去了巡捕房。而熙少爷在码头得知消息后,就转去巡捕房讨要说法,要求跟阎老大当面对质,想尽早将我们的机器要回来。”
“租界的巡捕房自然没这么好说话,再加上工部局对此事格外重视,巡捕房的人便将熙少爷留下准备例行问话。”
“结果话还没开始问,熙少爷就因恶意伤人被关起来了,原因是他打了一名叫卡恩的洋商。至于那个卡恩为什么在巡捕房,少爷又为什么跟他起了冲突还大打出手,我尚未查到。”
听完陆诚的汇报,安镜才骤然想起,安熙留学的地方正是卡恩所在的国家。
莫非他们在海外的时候就认识了?
安镜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开车去了巡捕房,被拒绝探视。
她和陆诚拿出身上所有的钱,才从一名贪财的小警员口中换来一个提示:“镜老板,当前据我所知呢,走私军/火一案与安氏无关,但您要想将机器原封不动地都拿回,还需花点心思打通工部局的人脉。短则三五天,长则三五个月,就看钱到不到位了。至于熙少爷是否有罪,怎么定罪,如何拷问,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得去医院找那位被他打伤的在工部局有后台的卡恩先生,只要他肯高抬贵手,谅解熙少爷,我们接到通知就立即放人。”
定罪,拷问。
警员的用词无不是在提醒她,安熙在里面不会有好日子。
从巡捕房出来,就换了陆诚开车。
一路上陆诚几次欲言又止,他想将昨天见过柏杨以及强爷嘱托之事告知安镜,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去医院。”沉默良久的安镜说道。
“是。”
……
卡恩挨了安熙两拳,一拳打断了他的鼻梁骨,另一拳打掉了他一颗牙。
军/火走私是他假意与阎老大合作,为他提供海外货源,实际是他做的局,借此将船帮这条航线和这批枪/械作为大礼送给了工部局。
阎老大把他的名号供了出来,所以他才出现在巡捕房。
但安熙为什么一见他就动手,他还真不明白。毕竟利用安氏新机器走私这事儿,知情的人只有他和阎老大。
可阎老大连夜被抓,其口供也还处于审讯的保密阶段,理应传不出来才是。
而且工部局的高层也承诺了不会对外公开他跟这件案子的关系,那安熙到底发的是哪门子的疯?
莫非……跟蔚音瑕有关?还是跟那件事有关?
进医院做了手术后,麻药一过,心有不安的卡恩就立马打电话让人去查安熙。
而安镜,比他预想当中来得要快。
“说吧,怎么样才肯放过安熙?”安镜一进来就开门见山地问卡恩。
她不确定安熙与卡恩到底有什么过节,他们谁对谁错?恩怨有多深?都是未知的。所以她不能擅自代替安熙跟卡恩低头道歉。有些亏可以吃,但“辱”不能受。
“明天之内,这个数。”卡恩也没废话,听安镜话里的意思,就是还不知道他跟机器扣押的案子有直接关联,不然就不只是问安熙的账怎么算了。
士可杀不可辱。
等待的过程中他又心生一计。
就目前来说,击垮安镜比打倒安熙更令他有成就感。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梁,又张嘴指着缺了牙的那个牙缝,比了个数字“七”的手势:“我的鼻子和牙齿,七万。镜老板,你要舍得拿这笔钱消灾,我就不追究你弟弟的责任。用你们国家的俗话说就是——化干戈为玉帛,我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何?”
“好,一言为定。”此时的安镜还未细想,卡恩为何开口跟她要的是“七万”这个数。
七万,一天凑齐,对她安镜而言不是难于登天的事。
大不了去求秦哲,大不了去典当。
安熙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遑论钱财?进了巡捕房的监牢,能有几个人安然无恙走出来的?她不能让唯一的亲人受这份罪,必须尽快把他从里面捞出来再从长计议。
新机器也很重要,但一定要分个先后顺序,安熙是最重要的。
“镜老板爽快,果真名不虚传。我该说什么?驷马难追?对,就是驷马难追,我没说错吧?”
卡恩得意忘形地笑道,“只要明天我见到钱,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明晚熙少爷就能回家睡个安稳觉。”
谈拢了条件,安镜的心依旧没有落地。
安熙的事能拿七万块钱解决,那新机器的事呢?又得花多少钱才能填饱工部局那群贪污枉法的蛀虫的胃?
不花钱就只能等,等多久?
她等得起,安氏等得起吗?
机器过了海关被扣,还是不可抗力因素,那么主责就不在厂家。
厂家无需退还定金,更无需赔偿因无法按时交货而产生的违约金,他们只会严格配合工部局和巡捕房的调查,等依“法”走完所有流程,再去将货物“领”回,然后再与买方继续交易。
作为买方,在这种情况下,安氏有权单方面终止交易,不算违约,不用付尾款,但也拿不回那五万块的定金。
可大批量的旧机器已经没了,新机器的入库至关重要。
所以安氏的生路是早日拿回新机器,而不是终止交易舍弃这批近在眼前的新机器,更不是守株待兔地干等。
医院大门口,安镜靠在车边一连抽了好几支烟。
踩灭第五根,她拍拍陆诚的肩:“事有蹊跷,但军/火走私事关重大,仅凭我们不一定能查到有用的线索。陆诚,安熙如今身陷囹圄,我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了。除了海外进口,我们还从苏州采购了一批新机器走陆运。我去庄园那天,安熙说机器上路了,不出意外也是今夜入沪,你回家找李叔拿点钱,再到厂里找点人跟你一起去火车站接应一下。此前的通联人是——携款私逃的何厂长,所以,此行千万注意安全。若遇突发状况,不必硬碰硬。先回来,我们再商量。”
“是,大小姐。”
陆诚临危受命,转身就走。没走出多远,又急忙跑了回来,从外衣内侧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安镜。
“大小姐,还有一事。昨天柏杨找过我,说是强爷希望你能发发善心,帮忙安置一下他那些已故弟兄们的亲眷。这是名单和住址。”虽然安氏也陷入了危难关头,但帮不帮,决定权还是应该交到安镜手里。
安镜收了纸条:“好,我知道了。你去吧。”
戮帮与樵帮展开厮杀,安镜有心无力,爱莫能助地看着一个又一个自己熟识的戮帮兄弟出现在报纸刊登的伤亡名单上。
庆幸的是,徐伟强多日来了无音讯,那就证明他还活着。
她也相信,他还活着。
如果戮帮没出事,局面会不会有所不同?
这段时日发生的意外,一件件一桩桩难道都只是巧合吗?
安镜上了车,而她的目的地是——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