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缨脖子的伤口稍浅,常规药物处理即可,一看就是不会留疤的程度。但胳膊的伤口较深,打麻药后缝了五针,留疤的概率很大。

  安镜一直陪着。

  而红缨几乎不说话,只点头摇头,或简短几个字的回答。

  全舞厅都知道她寡言少语,安镜习以为常。

  伤口处理妥当,安镜扶着红缨来到车前。她却退后两步,疏离地摇了摇头,指向路边的黄包车。

  安镜没有强人所难,从柏杨那儿要来几百块,塞进她手里:“今日之事因我而起,你的伤也因我而受,这些钱你务必拿着,多给自己买点补品,好好养身体,近段时间就别去登台了。”

  紧接着,她又从披在红缨身上的外衣兜里拿出钢笔和浅灰色手帕,在上面写下一串号码:“今后若遇到难处,可以打这个电话。”

  隔着面纱,红缨目不转睛地看着安镜,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等她上了黄包车,柏杨问:“要不要跟?”

  “不用。”

  柏杨送安镜回家,将事情始末告知陆诚才离开。

  进屋后,安镜把染了血迹的手帕交给晚云:“洗干净,晾干后放到我屋里。”

  “是,大小姐。”她看到,这张月白色手帕跟两年前的那张极为相似,边角上同样绣着一朵小而精致的红梅,开得正艳。

  陆诚跟随安镜来到书房:“大小姐,您手上的伤不要紧吧?”

  在外,她是各方面都不输男儿的镜老板,是铁打的镜老板,但只要在家,她就只是他们的大小姐。

  “破了点皮而已。”夺刀的时候被划伤了,在医院也已消毒处理,“蔚家那边有动静?”

  “入夜后,有车送蔚兰茵回了蔚家,还提了一箱行李,看样子是要小住。”

  “回娘家?”嫁了人的女子,打包行李回娘家住必然事出有因,“有看到蔚家二小姐出入家门吗?”

  “没有。那片区域巡逻很严,我九点半就撤了,以防打草惊蛇。”

  “嗯,小心行事,谨慎起见。”安镜看了眼手表,十点三十五分,她从医院上车往回走时是十点,“辛苦了,明日去查探一下蔚兰茵回娘家住的缘由。”

  ……

  翌日,安镜少有地睡了个懒觉。

  九点半打开卧室门,发现晚云正跪在门前:“陆诚都给你说了?”

  王满死有余辜,不管徐伟强是让他下落不明还是横尸街头,都是他自作孽的下场,怨不得别人残忍。

  至于晚云这边,与其日后从街坊邻里口中道听途说,还不如自家人原原本本地告知她真相。这一点,陆诚做得没错。

  “对不起大小姐!”晚云欲磕头,被安镜拦下。

  “都过去了。”

  “是我当初瞎了眼,遇人不淑,才给您招来这么大的祸端,我难辞其咎。”晚云跪了一个多小时,哭肿了双眼,双腿也麻木了,“大小姐,我实在没脸再待下去了,可我……”

  “起来说话。”安镜扶她起身,“晚云,你在安家待了这么多年,无微不至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了解?我怎会因为这点小事迁怒于你?你若打心里还认我这个大小姐,从今往后就别再说什么有脸没脸的话了。”

  “是,大小姐,我以后都不说了,我这辈子就在安家为您鞍前马后……”晚云擦着眼泪,感激涕零。

  晚云比安镜大三岁,今年三十有二,入安家侍奉有十五年了。

  也就是在安镜被安家收养那年,十七岁的晚云被安母从人贩子手里买来家里当佣人,负责打扫卫生,也跟着张妈学习如何照顾主子们。

  若不是有幸遇到安母,身无长处但有点姿色的晚云就被卖去会所当妓.女了。

  后来安父安母出事,安熙离家,需要伺候的主子就只有安镜一人。

  安镜体恤她在安家操劳耽误了青春,觉得家里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便给了她自由和一笔丰厚的嫁妆,让她回老家跟亲人团聚,嫁人生子,过平凡的生活。

  但老天并没有眷顾她,原以为当年父母是迫于无奈才将她托给熟人,带她到沪海谋生,是她自己不幸跟熟人走散才不慎落入了人贩子手里,可实际上她就是被父母卖给了人贩子。

  跋山涉水回到家乡,父母扣下了她的所有钱,把她嫁给了老光棍王满。不到两年,她就穷途末路再次逃来了沪海,衣衫褴褛地求安镜收留了她。

  而阴魂不散的丈夫也跟来了沪海。

  是安镜出手,让她的丈夫变成了前夫。可前夫拿了钱仍然死缠烂打,就是不肯离开沪海,经常在晚云出门的时候骚扰她。

  死了也好。

  她解脱了。

  “怎么了这是?”安熙起得比安镜更晚,哈欠没打完就被眼前一幕惊住了。

  安镜解释:“早上跟张妈出去买菜,弄丢了钱,怕挨骂。”

  “吓我一跳,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安熙宽慰晚云道,“不就几个买菜的钱嘛,丢了就丢了,不用自责。你看我,都败家成什么样子了,我姐不也照样疼我?”

  晚云破涕为笑:“小姐少爷,我去做事了。”

  等人下了楼,安熙一溜烟跑到安镜门前:“姐,我下午约了姑娘,给我点钱呗,总不能让我当着姑娘们的面还到处赊账吧?”

  “姑娘们?戚家和蔚家?”

  蔚正清寿宴那天,许家小姐人在外地探亲并未到场,也没见安熙跟另外的姑娘有交集,所以如是猜想。

  “不愧是我姐!料事如神!”

  安熙竖起大拇指,又笑着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前天和戚如月约了一场新上映的电影,她父母也同意了。昨天她打电话来,说还帮我约到了蔚二小姐。放心,我带她们看完电影吃个饭就回,不会夜不归宿的。”

  “你到底喜欢哪个?”安镜抛出的问题,还是一如既往地直白。

  “我能喜欢哪个?你不是不准我跟蔚家二小姐有瓜葛吗?我哪敢不听你的话。”

  “这么说,你又打上戚如月的主意了?”

  “姐,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戚家……你要喜欢,也不是不可以。”

  “见一面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就觉得她很有趣很开朗很有灵气,也很直爽,跟她相处起来没什么心理负担。”

  “安家跟许家是世交,我看你跟许家小姐从小闹到大,也没什么负担,怎么不约人家?”

  安熙逃避她的问话,转而抛出疑问:“姐,我跟许家那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打小就八字不合,你不会搞那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传统吧?谈婚论嫁这件事上,你不是说我能自己做主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镜老板,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啊!”

  “去去去,找李叔拿钱,晚上早点回来。”她才不想当老古董老传统。

  “谢谢姐!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安熙神清气爽地吹着口哨下楼,“姐,你也快下来吃早饭了。”

  ……

  安镜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养精蓄锐。午饭后坐在院子里,原想把那本被蔚音瑕称之为相谈甚欢的书看一看,结果才翻了几页就在躺椅上打起了盹儿。

  费脑又费眼。

  比起揣摩文人雅士的诗词书画,放空脑子什么都不想,享受一个纯粹的静谧的午后,才是她迫切需要的。

  晚云来报:“大小姐,秦家的大少爷又送礼来了。”

  “照例拒收。”

  刚平缓的呼吸,一下子又加快了。

  秦家大少爷秦哲,年三十三,大安镜四岁。前年被逼无奈弃文从商,熟料首次代替父亲出席理事大会,在会上对安镜一见钟情,这一年多来展开了热烈的追求攻势。

  为表诚意,先是跟父母安排的结发妻子和离,把女儿让给了前妻,并给了母女俩一大笔财产。后又接受记者采访,公开宣布是自己一厢情愿为爱发狂,做的所有决定都与安镜无关。

  冲动鲁莽又自以为是的举动,搞得他自己颜面尽失不说,还牵连整个秦家也一度沦为了笑话。

  事后,秦哲被他父亲抄棍子好一顿毒打,足足三天下不来床。

  可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奈何秦哲一根筋,好了伤疤忘了疼,一下地就又做出写诗登报示爱的荒唐举动,气得秦老爷放话要与其断绝父子关系。

  秦夫人终日以泪洗面,忧思过度进了医院,看在她的份上,父子间的针锋相对才消停了。

  秦老爷逼不得已将家业交给小儿子打理了一段时间,却频繁出漏子。

  他自己年事已高,外加有病在身,管理上力不从心,最终又不得不妥协,把家业重新交到更有生意头脑的秦哲手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胡闹去了。

  晚云叹气:“那些人把东西堆放在大门口就走了。”

  “那就原封不动退回去。”

  秦哲可以说是她遇到过的最难缠的男人。不但是难缠,且这人还深谙收买人心的道理。

  时不时地就往安家送礼物,被拒收后也不怨恨气恼,转手就把这些礼物以他和安镜的名义捐助给了棚区。

  时至今日,市井小巷里催婚催嫁的言论,多得口水都能把安镜给淹了。要不是她拦着,徐伟强早就派人去给他颜色看看了。

  “留了一封书信,您要看吗?”

  “没兴趣。”

  晚云补充道:“这上头写了'监事会决议'五个字。万一是要紧的公事呢?”

  安镜伸手,晚云把书信放到她手上:“外头的那堆东西,等您看完了信,再听您的吩咐。”

  秦家也是沪海商会的理事会成员,而且还是两大副会长单位之一。

  信里写了什么,晚云不得而知。但破天荒的,秦哲这次送来的礼物被搬进了屋子。

  作为下人,好奇归好奇,然而奉命行事,尊重主子隐私,适当时为主子排忧解难,才是他们正确的谋生之道。

  ……

  夜里八点,安熙回来得不早不晚。嘴里一直哼着不知名的调子,一进屋就倒在床上。

  “看个电影的功夫,熙少爷这是春心荡漾了?”

  “姐!”安熙一下子从床上弹跳起来,肉眼可见的局促,清了清嗓子,“我们看的是人物传记片,我哼的是电影的主题曲。”

  安镜懒得管他们看的什么,拿着一份新出的报纸走进去:“电影院里左拥右抱,羡煞旁人了吧。”

  “左什么右啊,只有我和戚如月去看了,蔚家二小姐今天压根儿就没来。”

  “蔚家会错过这等好机会?”

  “戚如月出门前打了电话,那边的丫头说她家二小姐病了。”

  “病了?”

  “当然也可能是随便找来敷衍的借口,指不定人家就是被你前几次的恐吓给吓得知难而退了。小姑娘嘛,脸皮薄,经不住你镜老板的一再威压。”安熙从她手里拿走报纸,“要给我看什么重大新闻?”

  “二厂发生火灾的事被刊登了,明天你出面,去棉纺和印染的几个厂子里巡查一圈。稳定军心的工作,哪怕是装装样子,你也必须得去。”

  “好,去去去,我一定去。”听了话,安熙看也没看就将报纸扔在了桌上,“还有别的事儿吗?没事我就洗澡了。”

  从安熙房间出来,陆诚正好进到大厅,安镜冲他点了下头。

  书房内,安镜看着桌上摆着的那本书,忍下一个哈欠,烦躁地将其封面朝下扣在了桌面。

  “今日白天,只有一名妇人在下午拜访了蔚家,生面孔,是蔚兰茵送她出的门。事有蹊跷,我跟了妇人一段路。”

  “她先去马记当铺待了半个多小时,出来时眉开眼笑,一看就是拿了不少好处。后又去了凤来茶庄一趟,待的时间不长,十分钟就完事了。跟着她出了租界,我一打听,那妇人竟是远近闻名的张媒婆。”

  根据陆诚的话不难推断,马记和蔚家,其中一方请了张媒婆出面说媒。男方是谁不确定,女方是谁显而易见。

  脑中某个画面一闪而过,安镜问道:“可有见到蔚音瑕?”

  陆诚摇头:“晚上七点半,蔚老板坐车出门了。我没法跟,就回来了。”

  “好,继续盯。去叫李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