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大厅里的客人,都是沪海的名门望族。安镜一入场就被好几个老板围住,客套寒暄谈生意。

  安熙听不惯阿谀奉承,也看不惯装腔作势,果断闪人:“姐,你忙你的,我去四处溜达,看有没有送上门的好姑娘。”

  “注意分寸。”安镜是管不住自家这个长大成人的弟弟了。

  荣祥广告公司的戚老板,领着夫人和女儿朝安镜走来:“镜老板一个人来赴宴?这姐弟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你呀,也得给他一个台阶下。”

  “戚老板,戚夫人,戚小姐,幸会。”

  安镜逐一打招呼,顺势往右递了个眼神,“劳您忧心了,家弟与我确无隔夜仇。只是从小玩心重,长大了就更不喜欢跟着我了。毕竟我和他,实打实差着六岁的代沟。”

  “镜老板说笑了。镜老板年轻有为,单枪匹马就把偌大的家族企业经营得风生水起,试问全沪海乃至全国,有几个女人能和镜老板比肩?”

  “戚老板谬赞。”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谁知他对自己是讽刺,还是夸赞。

  “夫人啊,你带如月去别处走走,我和镜老板有要事相商。”

  “那我和小女就不打扰你们谈生意了。”戚夫人当即会意,“如月,我们去别处转转,你不是想找蔚二小姐说说话吗?”

  戚如月对安镜充满了好奇,但更多的是敬佩。

  谁知还没说上话,就被父亲母亲支走。戚如月瘪嘴,礼貌地向安镜行礼,被戚夫人拉走了。

  戚老板这才对安镜说道:“镜老板可知,这几个月有一家名为'英华纺纱厂'的公司开始抢占沪海的洋装市场了?他们的广告铺满了租界内外,镜老板对此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英华?呵,实际是外国人开办的企业吧?”这么大的手笔,安镜岂会不知?

  “国营企业举步维艰,只有跟洋人合作才能打开市场,获得资金和渠道支持。镜老板坚守这一席之地实属不易,若想在激烈的竞争中屹立不倒,还是得审时度势,未雨绸缪啊……”戚老板这几句话发自肺腑。

  “容我考虑考虑,过几日答复戚老板。”爱国归爱国,也绝不能让安氏棉纺、安氏印染没落在自己手里。

  安氏工厂和安家宅邸都在租界外,享负盛名。

  安氏持有租界通行证和暂住证,安家的人随时可以正大光明出入租界,任何时候都不怕被查。但安氏工厂生产的棉布历来只在租界外售卖,而且走的是薄利多销路线。

  往前几年,有别的合资棉纺企图在租界外也分一杯羹,他们低估了安氏的号召力,也低估了国人的团结。

  自从作为通商口岸开放后,沪海的有钱人和洋人越来越多,对洋装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若安氏止步不前,靠着传统的机器和布料,很难生存下去。

  摆在安氏面前的生路有两条,要么斥资将机器更新迭代,提高棉布产量,销往沪海之外更多的城市,要么向苏杭一带的棉纺厂寻求合作,引进新技术新人才新产品,生产高端绸布。

  两条路都有利有弊。

  ……

  宴会正式开始,蔚正清致辞之后,蔚夫人发言说为大家准备了惊喜节目,落座的宾客纷纷鼓掌。

  猜想着财大气粗的蔚家是请来了戏班子,还是搬来了马戏团。

  不料登场的却是抱着琵琶的蔚音瑕:“音瑕不才,自请在父亲生辰宴会上弹奏一曲《浔阳夜月》为诸位宾客助兴,恭祝父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蔚音瑕说完,在场的人窃窃私语。

  哪有富家千金抛头露面表演节目的?又不是歌女舞女。

  也有的说,人家给自己的父亲贺寿,唱歌跳舞奏曲,都算不得卖艺。

  更有人说,一个被安家退婚的庶出女子,怎么还有脸面出门?

  声音很杂,入耳却很清晰。

  蔚音瑕旁若无人,自顾自地弹曲。全场一百来号宾客,认真听曲的人寥寥无几,安镜便是其中之一。

  安熙凑近:“姐,这蔚二小姐的琵琶,比之仙乐门的红缨,谁弹得更好?”

  “你不是也听过?”

  “听什么啊,我就去过两回,一次没见着。”他也是回国后才晓得安镜迷上了听曲儿,最爱听的便是仙乐门红缨弹的琵琶曲儿,“我觉得吧,蔚二小姐弹得好。”

  “……”

  “对了,刚刚那个戚家小姐被她母亲拉过来和我搭讪,聊到了几句关于个人喜好的话题,她说她会弹钢琴,起初被父母亲逼着学,经常斗智斗勇逃课,后来是自己也喜欢上了……”

  “闭嘴。”

  “……”

  忽然间,琵琶琴弦断,刺耳的杂音令全场鸦雀无声。

  弦断。

  向来被世人视做不祥的预兆。

  不出所料,大庭广众之下,蔚夫人骂骂咧咧地上台将蔚音瑕拉走:“今天是老爷寿辰,你把琴弦弄断是咒你父亲短命吗?”

  出了宴会厅,琵琶被蔚夫人扔在地上:“你这个晦气的东西!”

  蔚音瑕试图据理力争:“弦断是意料之外,我都说了很久没碰过琴,是您非要我……”

  “啪!”

  蔚夫人一耳光打在蔚音瑕脸上:“做错了事还敢顶嘴,你想推卸责任,把这事怪在我头上是吧?你算个什么东西,别以为住在蔚家,就真成了蔚家小姐。说到底不过是根没人要的贱骨头,老娘今晚就能让你流落街头!”

  蔚音瑕捂着脸,眼神不甘,嘴上却已服软:“音瑕不敢。是音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惹恼父亲和夫人,恳求夫人原谅。”

  蔚夫人再次扬手欲打下去,背后响起安镜低沉的嗓音:“蔚夫人和蔚二小姐聊完了吗?”

  “我在教训自家丫头,此乃家务事,还请镜老板回避。你要是有事,可以找我女儿兰茵和女婿,他们两个会做好东道主,尽量满足镜老板的需求。”

  蔚夫人平日里趾高气昂惯了,又在气头上,哪儿能忍受一个外人对她指手画脚,还是个女人,还是个小辈。

  安镜笑带寒意,锐利的目光射向蔚夫人。

  丫头?女儿?

  称呼上一个地,一个天。

  “不巧,我的需求他们两个都满足不了。”她不退反进,左手拇指和食指转着右手食指上两枚一模一样的细条羊脂白玉戒,踱步走向二人。

  “请问蔚二小姐,上次给我送来的茶叶是何处得来的?甚合家弟与我的口味。”

  如此难堪的境地,蔚音瑕别过脸不说话。她分不清安镜是真心来为自己解围,还是再一次借机羞辱自己?

  “蔚二小姐不肯说?”安镜脸色一变,“蔚老板让你特地给我送来的茶,不至于不肯割爱相告吧?你不说,那我只好去找……”

  “镜老板,前厅事多人杂,我们得忙去了。”蔚夫人也不想多生事端,适可而止。

  她打断安镜的话,给蔚音瑕施压,“你哑巴了?愣着当柱子吗,还不快告诉人家镜老板,老爷让你送的到底是什么茶?”说着在蔚音瑕的胳膊上拧了一下。

  安镜:“这么大又这么隆重的宴会,少了蔚夫人的操持可不行。您先去忙吧,我和蔚二小姐也就两三句话的事儿。”

  蔚音瑕仍旧沉默。

  蔚夫人无奈,临走前狠狠瞪了一眼她:“在镜老板面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管好你的嘴。”

  聒噪的人一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拉开蔚音瑕捂脸的手,看着她脸上的红肿,安镜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那个女人经常这样待你?”

  手被拉开的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蔚音瑕泪眼朦胧地抬头看着安镜:“镜老板,你是在可怜我吗?”

  “棚区比你惨的,比你可怜的,大有人在。”安镜不承认,她对她的遭遇有那么一点点的同情。

  蔚音瑕的心,凉了。

  果然,她跟出来只是为了看戏,只是为了羞辱自己。

  弯腰去捡摔坏的琵琶,却又被木片扎了一下。

  喻音瑕蹲在地上,按住指尖,不让血流出来:“曲也听了,戏也看了,我受不受宠,镜老板心中也有答案了。镜老板身份尊贵,怠慢不得。请您回宴会厅继续用餐吧。”

  答案?

  是了,蔚音瑕扭伤脚那回,她在送她回家的路上随口说过这么一句。

  “人贵有自知之明,蔚二小姐很聪慧。”安镜没走,脚尖碰了下琵琶问道,“这把琴很重要?”

  重要吗?

  蔚音瑕在心里重复问了自己一遍。

  这把琴不名贵,也不新。

  但这把琴的琴弦上,沾过她的血,琴身上,滴过她的泪。

  破了也好。

  也好。

  “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对我而言是重要的,毕竟,连我自己都那么廉价。”蔚音瑕丢下琴,起身走了。

  安镜胸口堵得慌,出气似的踢开残破的琴。这是她第二次被小姑娘的振振有词给顶撞了,所以她把心里的堵也归结于此。

  ……

  宴会结束,安熙和才刚认识的戚家小姐有说有笑地道别。

  另一边,蔚正清手里夹着烟在和安镜讲话:“对于我先前的提议,镜老板意下如何?”

  “什么提议?我最近忙,有些健忘。”安镜揣着明白装糊涂。

  确实是在安熙回国前,蔚正清就私底下找她谈过合作了。她没答应,但对方还是单方面说了两个月的考虑期限。

  “安氏棉纺对内的口号依旧是国人穿国料,在老城区低价出售普通棉布。我们联手要做的,是将贵厂生产的高档印花布和染色布以新的品牌及口号在我的百货商场出售,价格提升20%,做贵族和洋人的生意。”

  “不做洋人生意,这是安氏的原则,不可更改。洋商不胜枚举,只怕是他们自家公司生产的衣服都穿不过来,安氏就不趟这滩浑水了。”

  “被理事会踢出局,镜老板也无所谓吗?”

  “道不同不相与谋。”

  “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有骨气本身是一件好事,但若是用错了地方,后果难料啊。”蔚正清打消了劝服的念头,“既然镜老板固执己见,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最后再好意提醒镜老板一句:树大招风,当心引火烧身。”

  说是什么好意提醒,安镜从中听出的是赤/裸裸的威胁。

  蔚正清这些年与洋商沆瀣一气,和安氏理念背道而驰,打着开放互惠、双向共富的旗号拉拢商会理事,针对安氏处处找茬。

  这只老狐狸,只怕是早已暗投洋人卖国求荣了。

  近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安氏都扛过来了。

  她不认为区区一个蔚正清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故而在拒绝他的姿态上,强硬了一些:“安氏的根基稳如泰山,不是漂洋过海的风一吹就能吹倒的。”

  不料,回绝蔚正清提议的第二天,安氏棉纺厂的二厂就发生了火灾。好在抢救及时,工厂内并无人员伤亡。

  有惊无险。

  安镜亲临二厂:“事故起因查清楚了吗?”

  何厂长支支吾吾:“查了,挨个儿都问过了,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物。应该,应该就是机器老化引起的故障。镜老板,大伙儿听说有一家新开的叫英华纺纱厂的,从国外引入了最先进的粗纱机和细纱机……”

  安镜从椅子上站起:“安抚好工人,再通知下去,三天内把一二三厂的设施设备全都排查一遍,给我一个评估报告。”

  何厂长喜出望外,连连应道:“好好,我马上就去通知,保证准时完成报告。”

  新机器虽然贵,需要付出大量成本,但它的效率和安全系数也高出一大截。安镜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不然也不会在何厂长的暗示后,第一时间就给予同样的暗示性回应,以稳定军心。

  这条生路虽然是用钱就可以解决的,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可安氏能得民心,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雇佣了近千名老城区的工人,给了他们生计。

  如果走第二条路,势必会优胜劣汰,淘汰掉很多跟不上技术的老工人。

  做取舍,非易事。这才一拖再拖,拖到了今天。

  处理完棉纺厂的事故,屋外已暮色四合。明明街上行人稀少,明明没什么嘈杂的声音,可安镜心里却生出了少有的烦闷。

  她吩咐道:“陆诚,近期密切关注蔚家老爷子的行踪,尤其他和什么人接触,你亲自去盯。”

  “是。”

  “车子留下,我去找强爷,你不必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