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蕊闻言站起身,正要走向门边。
一个人影就掀帘而入,吓得红蕊不敢吱声。
可定睛一看,又生出一股强烈的庆幸。
进来的人是菱生。
他端着食盒进来,一言不发地打开,从里面把饭菜一样样拿出来摆到桌上。
这些日子都是他负责送吃的,还会从老郎中那里拿些药材过来。
楚晏却不像红蕊一般松了口气,他很确信这孩子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才进来的,那影子在帷帐上定了一阵才又动的。
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听了多少,会不会去找顾长宁告密。
先前这孩子话便很少,除了名字楚晏对他一无所知。
“多谢了,他们应当没有为难你吧?”他试探性地开口,但也确实想关心他。
菱生摇头,拿出筷子递给楚晏。
“商队,会经过祁城的。”他撇过脸,声音比外表要沉稳许多。
楚晏拿起筷子的手顿了顿,眼神示意红蕊站到门边盯着,以防再有人偷听。
“你都听到了?”
菱生闷声点了点脑袋。
“你就不怕我逃跑吗?”
他撇撇嘴,轻声嘟囔:“又不是我要关着你,你跑不跑跟我什么关系。”
楚晏被他这般直率的态度吓了一跳,旋即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菱生的目光落在楚晏的右手上,皱起眉,小小的人皱眉不解的样子倒颇有几分强说愁的意味,“你手还疼吗?”
楚晏抬手晃了晃,“不疼。可你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是说我是‘道貌岸然’之人吗?”
菱生自顾自在桌边坐下,一个战乱中的孤儿,别说什么礼节了,更何况他也没把楚晏当什么太子,完全不讲究这些。
“你怎么这么记仇。切,我也没想帮你,只是还人情罢了,阿娘说了要知恩图报,而且你是为和谈来的,我也觉得战争...不好。”
楚晏愣了一下,盯着这面露苦涩的孩子,若不是战乱,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还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哪会跟着到这军营之中混迹。
姜梧两国的恩怨挑起了战乱,最后强落在他这样无辜的人身上。
到底是不对。
“看什么?瞧你瘦瘦巴巴的样子,吃饭!”菱生嘴里凶巴巴的,把筷子重新塞进他手里。
楚晏这才发现手边的碗里堆了不少肉。
原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犟孩子。
“不许再笑了!”菱生瞥见楚晏唇边似有似无的笑意,又张牙舞爪地警告道。
“好,我不笑了。”
楚晏被这孩子这么一闹,方才心中因为顾长宁和那谢北轩而郁积的不快消散了许多,笑意不从嘴角流露,便从眼角泄了出来。
菱生别扭地移开脸,补充道:“商队会去祁城的,不过不是每次都去,下一次是后天,明天你把信给我吧,我拿去给吴爷爷。”
“那就多谢了。只是不知是否具体可行,第一封信还需写得严慎些。”
五日后——
顾长宁处理完手头的军务之后已经过了亥正时分,外头除了轮岗的侍卫基本没什么人走动了。
他无意间又翻出墨旗带来的那封宫中信件,他选在荒郊野岭扎营,使团到来的事都没瞒过宫中,要是在城中,恐怕父皇会直接派人押送楚晏了。
看来还是不能回城中啊。
顾长宁郁郁寡欢地将信件收起来。
墨岩机灵地上前递上一杯雪松茶,收拾纸笔。
他抿了一口,平日最爱的这股茶香竟也索然无味起来。
松针入茶,本是雅趣,但不知怎的这股松柏之气总让他想起那日的楚晏。
自从他说过那样的话之后,楚晏真就没再来找过他,明明没禁足他,却连句问候都没有。
他这些天也忙着处理军中事务,还要应付谢北轩,也就没腾出时间去看楚晏。
也不知道楚晏的腿脚好些了没有。
他烦闷地放下茶杯,“楚晏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楚晏殿下这几日都待在帐中,除了偶尔去看望那几个使团文臣之外并无走动。近日还向臣讨要了些文房用具,说是想练习书法和丹青,属下记起从前也曾向楚晏殿下讨教过书法,所以就应允了。”
他倒是悠闲。
顾长宁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拂开准备给他宽衣的墨岩,“你又去找他练字了?”
墨岩低下脑袋,“是,楚晏殿下的字,挺好的。”
好什么好,宁愿写什么破书法、去见那几个腐朽的文臣也不来见他。
“不必宽衣了,我要去找他。”他随手抄起衣桁上的斗篷披挂在身上,冒着风雪就出了门。
这个时辰了,楚晏大概是睡下了。
他也不是没想到这一点,只是看见那顶营帐已然昏暗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墨岩举着伞追上来,拍了拍他两肩上的雪,“殿下,夜深了,明日再来吧。”
“嗯。”他嘴里这么说着,腿却依然往那个方向去。
隔着厚厚的帷幕他倾身侧耳,里面悄无声息。
他本想掀开进去看看,可又怕带进去风雪,让楚晏着凉。
心里冒出这个念头之后,立马有了几分对自己的气恼。
怎么明知楚晏是那种人,却还是忍不住来找他呢?
他怏怏拂袖,转身离开。
雪一直下到了早上,顾长宁晨起时有些没胃口,随便吃了点,照例巡视了一圈营地。
最后又站到了楚晏的帐篷前。
他一边恨自己没出息,一边不由自主地拨开了帷幕。
楚晏站在书案前,执笔在描画着什么,听见风声,抬眸望向他的方向。
那眼中明灭着雪景的倒影,惊诧之后又带过一抹喜色,“长宁?”
“你倒是悠闲,腿好全了吗?就这么站着。”
他不想被看出自己来得刻意,沉着脸没好气地回复道,又抬手示意一旁的红蕊出去。
“嗯,好多了,只是夜里还有些疼,”楚晏低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又继续道,“这雪景壮丽浩渺,我左右无事,干脆描画下来,也能打发时间,而且过阵子便是你的生辰了,我想先前都如此,今年重逢,也应当如此。”
先前每每生辰之际楚晏的确会送他一幅字画,只可惜三年前走得仓促,那些画也没能带上。再加上这阵子太忙,反而他自己先忘了生辰之事。
看来楚晏也不算太过分。
他飘然移步到楚晏身侧,那绢纸上赫然一幅冬景雪原图,黑色的笔墨画出了绵延千里的雪景。
从前楚晏便擅长丹青,没想到这么久没见愈发精进了。
“怎么样,你可喜欢?”
“啧,一般。”他忍住想要夸奖的冲动,装作满不在意的样子。
桌边累了一沓写过字的竹纸,看来这几日光是用这些打发时间了。
随手拿起几张,上头写的都是些过往圣贤的文章,虽然无趣,但楚晏的字迹顿笔如垂露,行笔若崩云,当真是清爽好看。
他正要往下再翻翻,手腕却突然被楚晏温热的掌心按住。
“你来看看,我这枯树总是画不好。”楚晏的手指穿进他的指间,将他拉过。
他心头一热,虚咳几声,放下手里的纸。
从身侧越过楚晏肩头,望着他落笔的位置,“你这枯枝不应该这样细细勾勒,反而是重些行笔要来得生动粗犷,也显得这雪势更大。”
楚晏照他说的行笔,果然枯枝横断,更衬得万里飘雪。
他眼眸都亮了,转过头看着他,“果然如此,多谢。”
这样咫尺间的距离,倒让顾长宁心下骤生感慨,仿佛回到了从前。
但墨旗的话依稀在耳,就如同一根不可见的刺,总会在敛声息语中刺疼他。
顾长宁心虚地移开视线,退了一步拉开距离,道:“不必。”
楚晏被这样明目张胆地退却戳了一下心口,然后眼睁睁看着顾长宁坐到了一旁。
罢了,旧时亲近又如何,耐不住时过境迁。
楚晏在心底妄自菲薄了一番。
原以为顾长宁会因为觉得无趣而离开,没想到只是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盯着这边。
“你,”楚晏虽然尽力不去看他,可其实心里在意得不得了,“你不用去陪那位谢公子吗?”
“不用。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不知道是不是楚晏的错觉,他总觉得他的问题说出口后,顾长宁看上去似乎有些高兴。
他在砚中顿了顿笔,拈轻怕重地开口道:“我听闻你们之间是有婚约的。”
顾长宁眉头若有若无地扬了一下,扶着下巴望着他,“的确,不过是我母亲还未去往姜国之际,由父皇指腹为婚的,只是后来变数诸多,就不了了之了。近来父皇有意重提,只是我还未答应罢了。”
“原来如此。”
听过缘由,楚晏心里也或多或少放松了些。
至少这个婚约不是顾长宁的本意。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红蕊掀帘进来说是墨岩来请,顾长宁才起身离开。
“走了,你也少做些这没用的事,多想想该怎么写劝降信吧。”
无用之事...
从前收到他的画明明一副高兴坏了的模样,三年过去,竟也成了无用之事。
楚晏轻叹一声,幽幽地瞥向桌案上的竹纸,若是顾长宁多翻几页,恐怕就会看到那封要送出的密信了。
几日前送出「和谈不成,使团被困」的消息之后,昨日菱生带来了线人的信,信中说是已将消息传回姜都,还问了他的近况,言辞恳切,倒让他想起了徐锦逢。
既然是徐锦逢的熟识,大概也是替他问的吧。
所以他连夜写好了一封回信,并在信中希望尽快派人接使团离开,准备中午再交给菱生。
楚晏移开竹纸,确认密信还在,松了口气。
可真到了午时,来的人却不是菱生,而是墨旗。
他行了礼,“楚晏殿下,我们殿下特意吩咐我来请您移步中军帐一同午膳。”
“我知道了,我收拾一下就过去,你先去回禀吧。”
墨旗却只笑脸盈盈地站到门口,欠身等候。
楚晏也只好硬着头皮让红蕊打了水来浣手,换了件衣裳,跟着墨旗便往营地中间走。
雪已经停了,可目之所及仍然是茫茫一片。
楚晏穿过几层厚厚的帷幕,红蕊在墨岩的点头下扶着他坐到了满桌菜肴前。
顾长宁扔下一旁的书卷,坐过来,“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画你那破画。”
然后挥了挥手让墨岩和红蕊都出去候着。
桌上摆着三副碗筷,菜肴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有好几样都是楚晏爱吃的。
没想到顾长宁还记得。
帐帘微动,一身窄袖骑服的谢北轩背着长弓,撩开帘幕进来。
“长宁哥哥,我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