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冰山效应【完结】>第51章 扫墓

  51.

  微风卷起地面上前夜遗留的雪,素净洁白的小路,林立的墓碑,冬季的公墓无可避免的萧条落寞。

  沈黎清和沈常林一前一后,从狭窄的小路一直向前走,俩人分别提着黄白相间的花篮和果篮,每一步都像踩在沼泽里,走得异常艰难。

  原本早上出行时天空还是蔚蓝无云的,这会儿天公却不肯作美,召了厚密的灰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到了岳零的墓碑前,沈黎清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揉了一下。

  沈常林不顾一身昂贵西装,蹲下身,用手掌拂去墓碑上的雪,雪花簌簌掉落,一部分则被他掌心的温度所融化,雪水在掌纹里流动,仿佛他们重逢之后的泪水。

  “小零,我来看你了。”沈常林温柔地说。

  沈黎清想说人都不在了你装这幅深情的样子糊弄鬼呢,可仔细一想,可不就是糊弄鬼。

  他咽下想说的话,怕他妈听见了会怪他不懂事。

  “小零,你看见了没有,我们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沈常林一边削水果,一边说,“他的眼睛长得很像你,还好他没随我……现在想想,我当初那副穷酸潦倒的样子,除了你谁还能看上我呢?”

  沈常林给自己倒了杯酒,喃喃道:“你从来不喝酒的,我给你带了果汁,你最喜欢甜的,我带了挺多,你看……”

  沈黎清站在旁边一句话都没说,他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想到这么多年来,沈常林来过几次为什么显得对这里这么熟悉

  他不想承认心里那个呼之欲出的的答案,在他心里,沈常林是薄情的负心汉,这个概念已经在他脑海里深深地定义,无法撼动。

  可是现在,他却有些恍惚,他分不清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究竟是做戏还是真情流露。

  如果沈常林真的爱过岳零,那过去的一切所作所为,都该怎么解释

  沈黎清走到他身旁,拿起地上的瓶子,给自己倒了杯酒,咕咚咕咚地闷了,食道里传来火辣辣的感觉,他却依旧觉得冷的彻底。

  “妈,我来看你了。”沈黎清没怎么犹豫,直接跪在岳零的墓前,“这么久没来看你,不会怪我吧。”

  想了想,他又无奈地苦笑一声:“其实我是故意的,我希望你怪我,然后到我梦里来骂我一顿,说我不孝顺,儿大不由娘……但是你一次也没来过,妈,你怎么还是那么心软你应该骂我的……”

  沈常林看了他一眼,低下头。

  沈黎清假装没看见他发红的眼眶,继续说:“妈,我今天把你老公带来了。”

  洁白的菊花花瓣被风吹散了,沈黎清用手将花瓣拢了起来,闷声道:“看见没?我妈不想见你。”

  “黎清,别胡闹。”沈常林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酸涩不已。

  沈黎清以为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当着母亲的面对沈常林嘶吼发疯,但真的到了这,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

  “如果我妈心狠一点,知道你现在……”沈黎清嘴唇微微翕合,最终还是没把赤裸裸的真相道出来,而是道:“她就应该变成厉鬼,索你的命。”

  沈常林苦笑:“你以为我不想沈黎清,你真当自己现在的生活是大风刮来的你现在二十四,你知道我二十四的时候在干什么吗?我和那群合作商喝酒喝到吐血住院,为了一个不到十万分成的项目不眠不休,在工地吃沙子。你怨我没照顾好你们母子,我认,我是对不起岳零,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拼了命的证明自己,就是为了在你外公面前证明岳零没有嫁错人。”

  沈黎清冷冷地看着他,终于还是说出了最残酷的事实,他知道一但开了这道口子,他们父子两人都会鲜血淋漓,“那瞿澜呢?我妈死了才多久啊你就另娶他人,如果你真的爱我妈,那沈书晚又是怎么来的”

  他举起自己的右手,声音如同寒冬里最锋利的冰凌,“我这手上的疤又是怎么来的”

  沈黎清原本不想在他妈面前将这些年来最令他恶心,令他每每想起就会气的发抖的事实抖落出来。

  可他气不过,当他看着沈常林在他妈墓前的样子的时候,有种和沈常林一块骗他妈的感觉。

  他不想让他妈连死后都看不清沈常林的真实面孔,死后还惦记着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沈常林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极力平复了情绪,眼里带着血丝,“你今天非要跟我纠结过去是不是”

  沈黎清没回答,沈常林却道:“好,好……你现在长大了,你想知道什么,我来回答你。”

  沈黎清看着他,“你和瞿澜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和她认识的时候年纪还小,差不多像书晚这个年纪。”沈常林道,“你爷爷去世以前,我们在一个大院里长大,两家父母也曾提过定亲的事情。”

  “哦,那你怎么不娶她,偏要来祸害我妈?”

  沈常林吸了口气,淡淡道:“我和瞿澜自幼一起长大,我一直都以为我们会结为夫妻,直到你爷爷去世后,家里情况不复从前,原先的房子也卖了,我十几岁就辍学出去打工,瞿澜的父母也不再同意我们的婚事。”

  沈黎清安静地听着,他盘腿坐在母亲的墓碑前,目光空洞洞的,沈常林说的这些,他没听过,也没人告诉过他,不知道母亲知不知道自己深爱的人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墓碑上的照片里,岳零容貌昳丽,微笑恬静,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

  沈常林看着岳零的照片,笑容透着苦涩,继续道:“我当时被老乡介绍去了一家建筑工地,但是被人骗了,我管现场管理要钱,他们不给,我就和他们打了起来。那个时候,正好赶上你外公和你母亲去视察,那天晚上,你母亲握着我的手,把钱塞给我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

  他忘不了那天,岳零穿着一件雪白的连衣裙,夏天的晚风吹散了心口的燥热,岳零长着一张白净温柔的脸庞,美的像个天使,她毫不嫌弃他身上的血迹和污秽,将五千元塞进他手里,说:“你会比他们更好。”

  他以为天使不会再光顾他可悲又荒诞的人生。

  可是命运有时候就是那么戏剧性。

  几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他去替人买咖啡的时候,在街角看到瞿澜挽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经过首饰店,瞿澜的笑容很甜美,二十出头的少女,明艳的像朵月季花。

  沈常林几乎是下意识地叫了瞿澜的名字。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看到瞿澜的时候,他是开心的,可瞿澜回头看向他时,眉头紧皱着,还没等他开口,瞿澜就把头转了回去,跟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

  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微笑。

  沈常林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跟踪他们,那个男人去取车的时候,他走了出来,瞿澜一转头看到他,吓得捂住了嘴,然后迅速朝他走了过来。

  “阿澜。”沈常林有些腼腆地朝她笑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你跟踪我!?”

  “我……我只是想看看你,过的好不好。”

  瞿澜噎了一下,沉默了几秒才道:“我挺好的,你不要再来了。”

  沈常林低着头,“那个男的是谁?”

  瞿澜的神情有些闪躲:“我……我是被迫的,我父母逼着我和他相亲,我有什么办法。”

  “可是你说过,会嫁给我。”沈常林有些激动道:“你说过你喜欢我!”

  “我,我是说过,但是我父母不答应。”瞿澜怕他继续纠缠,只好说:“我也没办法,常林,我心里是想嫁给你的,只要你能拿出一万块钱,我就说服我父母同意我们的事。”

  “好。”沈常林握紧了拳头,“我一定攒够钱来娶你,你要等着我。”

  瞿澜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嗯,我等着你。”

  那天之后,沈常林拼命干活,一个人拿着两人份的工资,从天亮忙到深夜,他脑子转得快,人又踏实肯干,很快就做了工地的小头目。

  当他握着一万块钱,忐忑而期待地回到他过去住的院子,才得知,瞿澜一个月前就和那个跨国商人结婚了,已经搬走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租的小旅馆里,痛哭流涕。

  他消沉了很久,只能拼命用工作填补空虚的灵魂,直到有天,岳零的父亲出现了,这个普通人想见也见不到的成功男人,站在沈常林面前,甩给他一份协议,冰冷地说:“把它签了,我会给你你一辈子也花不完的报酬。”

  沈常林愣愣地看着岳总,得知岳总要他和岳零结婚,并且承诺给他三百万的时候,沈常林拒绝了,他喜欢的人已经结婚了,他有再多钱也没用了。

  听到他毫不犹豫地拒绝,岳总的神情竟然缓和了不少,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你倒是真有点骨气,很少有人能拒绝这个条件。”

  沈常林想起那天瞿澜身边那个男人对他露出的笑容,握紧了拳头,钱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能轻而易举地夺走一个人的尊严。

  沈黎清听着这些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忽然想起外公那张严厉的脸来,他问沈常林:“那你后来为什么还是跟我妈结婚了?”

  “因为你奶奶得了癌症,需要一大笔钱。”沈常林神色平静,可沈黎清却仿佛能看到他当年的挣扎和痛苦,沈常林说:“所以我和岳零结婚了,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岳零生病了,我以为我和她会做一辈子相敬如宾却没有感情的夫妻,却没想到一辈子这么短。”

  “所以你从来就没有爱过她。”沈黎清冷冰冰地说。

  “以前不爱。”沈常林不再避讳,他说:“我一开始甚至恨她,也恨你外公,恨他们把我的尊严彻底碾碎了,让我没办法抬起头做人。”

  和岳零结婚后的一个月,沈常林以为自己的一生也就这样了。可他没想到,瞿澜会回来。

  那天下午,瞿澜给他打电话,哭的声嘶力竭,沈常林才得知她结婚后的生活过的很不如意,那个跨国商人包养了不少情人,又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和人发生争执,得罪了当地一个很有权势的家族的小儿子,被人打成了植物人,而瞿澜的父母也被报复,住的房子被人蓄意做了手脚,酿成火灾,尸体被发现时已经烧成了焦炭。

  瞿澜因为那段时间和丈夫闹矛盾离家出走而侥幸逃过一劫,她乔装打扮后连夜乘飞机回国,回来的第一时间就给沈常林打了电话。

  得知沈常林结婚后,瞿澜大发雷霆,斥责他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然后哭着闹着要跳楼。

  沈常林无奈之下只好对她发誓,说自己和岳零没有感情,时间一到就会离婚。瞿澜这才作罢,拿着沈常林那些为数不多的积蓄潇洒快活去了。

  沈黎清听的只想冷笑,他丝毫不觉得违和,因为瞿澜在他心目中就是这样的人,他讥讽道:“你的眼光真好,你果然配不上我妈,你只配和瞿澜这种人在一起。”

  沈常林无力道,“我当初确实鬼迷心窍,心里的瞿澜还是小时候那个天真无邪的样子,可人总是会变的。我不想否认,我当初对岳零确实没什么感情,甚至有些抵触她,我看到她,就会想起岳总看我在协议上签字时那副表情,就像在看一坨狗屎。”

  沈黎清的眉头蹙了蹙。

  换位思考一下,其实没有几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能接受这样的羞辱,如果是他自己,大概也会恨屋及乌吧。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笔糊涂账的主角们只剩下沈常林一个,再纠结于此也没多少意义。

  沈常林想要钱,替自己从这段婚姻交易中赎身。岳零得知他愿意和自己结婚是被自己的父亲威逼利诱后,伤心了很久,她对沈常林说了很多遍对不起,她说:“我只是喜欢你,可我从来没想过逼你,如果你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沈常林说:“在我把钱还清之前,不会违约跟你离婚的。”

  他省吃俭用,一部分钱用来赎身,另一部分给了毫无收入每天吃喝玩乐打牌逛街的瞿澜,瞿澜不敢招惹岳家,所以不敢出现在岳零面前,她心安理得地拿着沈常林的钱,和沈常林做一对“发乎情止乎礼”的鸳鸯。

  她不是没想过让沈常林碰自己,但每次沈常林都会不由分说地拒绝,他对瞿澜解释说自己是个很轴的人,在没有和岳零离婚之前,宁可做一个清心寡欲的和尚。

  可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对瞿澜,永远也找不回年少时期那种不受控制的悸动心情,他对瞿澜的感情早就在不知不觉间从少年爱慕变成了对故人的同情。

  但他实在没想到,岳零这样一个温柔乖巧的大小姐,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她喜欢他,他一直都清楚,可他对她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直到他们结婚一周年当晚,岳零在他的酒杯里放了成分不明的东西,她颤抖地吻上沈常林的嘴唇,轻轻地说:“如果你一定要和我离婚,那在离婚前,能不能给我留下一个孩子。”

  沈常林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想起那天晚上,岳零的音容相貌仍会在脑海里浮现,那些氤氲而悱恻的画面,喝醉时会想起,失眠时会想起,连梦里也会出现。

  可是他理解的太迟,年轻时将一身骄傲看的比命还重要,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他能早一点知道岳零会从他生命中彻底消失,如果他能早点明白自己的心,那后面的一切是否就会不一样了?

  可笑的是那个年轻的他不敢承认,一次次让岳零失望,他骗自己努力赚钱是为了尽早赎身,可事实上,他更想让自己看上去配得上岳零这朵纯白无暇的芍药花。

  岳零躺在病床上,带着呼吸面罩时,淡淡地笑道:“你解脱了。”

  沈常林想说不是的,他确实是想要结束这场交易,但他更想和岳零重新开始,他只是想有一天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岳零身旁,没有协议,没有外人的压迫,就他们两个,还有他们的儿子,好好地在一起。

  犯罪分子尚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可当他明白自己做错了事情的时候,已经没有挽救的余地。

  岳零出现在他面前的那天,纯白的裙摆摇曳灵动,宛如天使降临。

  岳零走的时候,一身洁白的病服,病魔让她看上去消瘦苍白,可破碎的美亦是动魄惊心。

  他的天使离开了,他只能一个人留在地狱,为自己的罪行抱憾终身。

  “黎清,不管你信不信。”沈常林仰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声音不自觉地发颤,他道:“我不算什么好人,这辈子做了很多坏事,但唯独你母亲的事情,我无法原谅自己。”

  沈黎清站起身,垂着眸子道:“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我妈听不见了。”

  “我想问你,你和华家那个孙子观庭樾,是真心相爱吗?”

  沈黎清猛地睁开眼睛,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