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师兄不正经【完结】>第144章 南疆事(二)

  大乾的险地多如天上繁星,但这“险”大多是对凡人而言的,对修士而言,半桶水的“险”压根不痛不痒,能让他们感到忌惮的唯有那些上古流传下来的秘境。

  这些秘境要么是由大能修士以法力开辟,有些则是灵气迁徙,截断了大乾一部分地貌而成。

  但总的来说这些秘境都隐匿在时空缝隙中,若非倒大霉不幸被卷入,又或是作大死自个闯进去“寻宝”,一般也算不上险。

  唯有两处例外,是天然而成,又位于大乾主界的绝境。

  一处在北,名为无妄海,一处居南,正是南疆。

  无妄海的险恶,一方面是因肆虐不休,能破修士法力屏障的罡风;二则是因为无妄海的海水本就是大毒之物,号称无根水,能污秽法力。若是不幸沾染上,法力便会在顷刻间被污秽一空,不能飞天遁地的修士在磅礴的海涛面前,正如飘叶一般无力。

  只有万象修士的法力才能与无妄海的污秽之力稍作抗衡,是以无妄海又被称作万象之下的绝地。

  但这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

  几百年前,因无妄海海水的特异之处,曾有位魔道的万象大能动了心思,欲取海水炼制一桩能污秽法力的魔宝,只是无妄海的海水一旦脱离了海域便会退化成没有任何神异的普通盐水,是以这位酷爱作死的大能决心在海面上炼制魔宝。

  结果仅仅在半旬之后,这位大能就已在魔道除名,再也没能走出无妄海。

  有了这位作死能人的前车之鉴,这百多年,再未有人敢打过无妄海的消息,这方海域也因其恐怖被传得神乎其神。

  有说海外是灵石多如石子,天材地宝多如野草的仙家之地,传说中的世外蓬莱,传闻中的修士飞升,其实就是到了海外。

  关于这桩谣言,有横渡经验的殷停以亲身经历打假——仙山是没有,鸟不拉屎的大鸡山倒是有一座。

  也有因那位魔主的尊名与无妄海相似而展开联想的,说魔主之所以神通广大,是因为曾深入无妄海,得到了一桩异宝。

  这则传言倒是不知真假。

  便是真的,魔主也不可能承认泄露了自家跟脚,若是假的,想必魔主也不可能亲自打假。

  而南疆之所以能与既有天然险恶又有陷杀无数修士实绩的无妄海并列为绝地,离不开“巫神”一脉的臭名昭著。

  “巫神”一脉是南疆的土著居民,原被称为“百蛮”。

  他们原是由上古妖族大圣,百足虫,所豢养的“人奴”。自“妖乱大地”结束后,百足虫为人族大能所斩杀,这些“人奴”便得了自由,却因习俗与大乾迥异,不为各族百姓接受,是以便另开一族,为“百蛮”,世代居住于南疆。

  “百蛮”人擅豢养虫类,信奉“巫神”,逐渐衍生出一条区别于正魔两道的,祭祀养蛊之道,为蛊虫道。

  “百蛮”与中原人互不来往,两相断绝,不通人烟,其间的修士,自称为“蛊士”,亦不与大乾修士来往,安然自得其乐。

  然而这一切的平和却在千年前戛然而止,“百蛮”人信奉的巫神“活”了。

  是日,七座天柱山拔地而起,一臂展开,将南疆与大乾隔绝,南僵虽仍位于主界,其神秘比之位于时空间隙的秘境也不遑多让。

  待百来年后,“百蛮”再次于世间现世,他们已舍弃了“百蛮”这个名字,自称为巫神一脉,四处猎杀活物作活祭,传闻那位“巫神”最喜活祭,尤爱妖族。

  这些在大乾中出没的巫神一脉的“蛊士”不仅对凡人、妖族出手,更是对一些小门派修士、散修痛下杀手。

  因这些人逃遁手段诡秘,惹得众修士不堪其扰,曾由共济盟的洪真人牵头,携千数修士飞渡天柱山杀入南疆,试图抹杀这个毒瘤,然而这群修士却从此一去不复返,再不闻音讯。

  南疆的诡秘再添一层,令众修士退避三舍。

  南疆、巫神身上的血色鼓面,却在距今约四十年前被白莲魔教揭破。

  据说是白莲魔教数下南疆寻一样东西不得,这才恼羞成怒,戳穿了“巫神”装神弄鬼的把戏。

  传得神乎其神的巫神,真身不过是条痴肥的大肉虫!

  天柱山。

  殷停和祝临风御剑而行。

  天柱山难得住飞鸟,却难不住殷停和祝临风这等万象修士。

  “蛊神和明水法王这等依靠人皇玺的神道修士离不得香火信仰之力,魔教既然能追着信徒,按图索骥逮住了明水法王,按理说找蛊神也是相同的路子,怎会数下南疆而不得呢?”

  巫神揭破了真身,因而又得了个蛊神的诨名,借来讽刺他真身的。殷停倒觉得后者更恰当些。

  他下看着被白雾茫茫笼罩得若隐若现的天柱山,向不远处的祝临风传音问道。

  “虽同为神道修士,但明水法王的信徒体量焉能和那肥虫相提并论?”祝临风的视线同样放在脚下的天柱山上,不时扫来扫去,似乎是在测算方位。

  “你当南疆中,有多少信徒?”祝临风传音反问。

  殷停稍一忖度,道:“或有半数南疆之民?”

  这已经是尽量往多了想。

  祝临风“哼”了声,手往下一指,道:“天柱山以内,凡是能喘口气的活物,皆可算肥虫的信民。”

  殷停吃了一惊,心道:以这肥虫的洗脑功力,不去干传销真屈才了。

  殷停也被祝临风带到“肥虫”上去了。

  数以亿计的生灵都算是信民的话,想用锁定信民的方法锁定蛊神,确实是行不通了。

  不过再多的香火总要有个去处,找到香火在何处汇总,肥虫的位置不也就暴露了么?

  殷停如此问道。

  祝临风回过头赏了他个漂亮的白眼,眼神似乎在说:如此蠢笨的人怎会是我的师弟?

  不过他仍是耐着性子回道:“肥虫大修祭坛,用以收集香火,压根不会让香火信力直接通到它老巢,大大小小的祭坛得以数万计,如何去找?”

  他接着道:“便是找到了老巢,那死肥虫也能在得了它血脉的大巫身上转生,天知道那些大巫到底有多少,又被分散藏了起来,只要在南疆,死肥虫几乎是杀不死的。”语气听着很有几分痛恨。

  殷停转念想到:师兄之所以对南疆的各种细枝末节知道的如此清楚,想必也和魔教一样,来南疆找了不少次,却被那肥虫耍得团团转,火气不大才是奇了怪了。

  “这下面有香火之力的痕迹。”祝临风说着,将剑身降了下去。

  殷停紧随其后,缓缓降入一处潮湿的密林中。

  两人将神识外放,一人笼罩东南,一人笼罩西北,确保无有遗漏。

  脚踩断的枯枝发出“咔嚓”的细响,一只双头,形似马陆,却生着触须的怪虫从殷停脚边“呲溜”蹿了过去。

  祝临风抬手射出道静风将怪虫钉在地上,怪虫浑身抽搐了一下,溃散成道黑烟。

  “小心”,祝临风道:“南疆的所有生灵,都是肥虫的耳目,我上次……”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嘴。

  殷停猜到祝临风应该是被这些虫子暴露过行踪。

  “不对,太安静了。”神识所到的范围之内,除了虫子,竟然连一个魔教修士,一个土著的气息都没感知到。

  他们从未掩盖过自身行踪,为的就是把更多的魔教修士吸引过来,给兵分两路的绮秀创造潜入的机会。

  难道,肥虫已被魔教得手了?

  他蹙着眉头。

  祝临风一眼便看出了他在担心什么,摇头道:“肥虫若是已被魔教抓住了,南疆必有异像,方才前来窥伺的虫子有一丝它香火的痕迹,应当还没被魔教得手,躲起来了。”

  殷停稍松了口气,道:“没被提前得手便好,那些魔教修士说不准正藏在哪里等着埋伏咱们呢。”

  “不怕他们来,”祝临风冷笑道:“倒怕他们不敢来!”

  说着,手一骈,向空处一挥,一道环形的剑光迸发,方圆十里的树木被顷刻间被斩断,断口平滑如镜,冲天而起剑意仿佛宣告般张扬。

  殷停笑了笑,同样弹出道法力,如蛟似龙,盘旋在祝临风的剑气旁,狂风骤起。

  “还不出来,看来是打算一藏到底了。”殷停摇头道。

  无论是肥虫,还是魔教。

  说着,他取出面半个巴掌大小的铜镜,手在铜镜上划拉了几下,镜面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小字——魔未现,勿妄动。

  这行小字隐没了下去,不多时灵一行张牙舞爪,几乎张扬到镜面外的三个斗大的字——知道了。

  这面铜镜是件传信用的真器,共有两面,一面在绮秀手中,一面由殷停保管。

  南疆距离姜国太过遥远,即使是万象真人也做不到隔着几万里的距离传音入密,只能靠着这面铜镜传递消息。

  不过等绮秀进入了尸骨海铜镜就不能用了,届时,一切都得靠他自己的机敏行事。

  树林被斩断,视野开阔,树林尽头的建筑物露了个头,殷停指着那处,道:“师兄,我们不妨去前面看看情况。”

  祝临风颔首。

  两人迈步往前,密林的尽头是一片靠山修建的建筑物,南疆的建筑风格不同于中原的四平八稳,修得那叫一个千奇百怪,放荡不羁。有竹竿似的筒楼,只得一人胖瘦,却还立了道小门。殷停想:这得多瘦的人才住得进去,站着睡的僵尸么?

  仔细一看,原来这楼不是给人住的,是给虫子。

  泥糊的墙面上钻着密密麻麻的孔,像蜜蜂,却比蜜蜂小巧的虫子在里面钻进钻出,瞧着使人头皮发麻。

  殷停记起南疆的生灵都是肥虫的耳目的话,抬手扇出道火苗,将那竹楼点了。

  “滋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异的肉香味,还挺好闻。

  这时,祝临风面色古怪地走了过来,说:“你好端端的没事‘灭虫满门’做甚么?”

  殷停同样面色不解——不是你说生灵是耳目,我这是防患于未然!

  祝临风这会儿看他的眼神简直可以说是在看白痴了,一言不发地背手就走,仿佛多和他呼吸一会儿同一片地界的空气,自己也会沾上白痴气般。

  殷停这下终于明白了过来,祝临风说的生灵,是指那些开了点灵窍能明白“蛊神”究竟是什么的东西,而不是没有理智的野兽。

  还真灭了虫满门了。

  殷停心下有些无奈,一挥手,将虫楼的火熄了,被烧成灰的虫尸纷纷扬扬洒落,在地上积了层黑。

  这时,殷停发现虫楼中间被烧塌的地方,有一角完好无损的蓝意露了出来。

  他轻“咦”了声,上前将蓝意抽了出来。

  是个臂长的书筒,上面刻着道防火防水的阵法,摸着有些粗糙、硌手,角落里雕了枚小小的徽章,圈成个古怪的纹路,像是个什么字。

  既不是铭文,也不是姜国文字,殷停不认得,向后一招手,唤道:“师兄,你来瞧瞧这写的是什么?”

  祝临风又走了回来,他找了一圈,半个活人影都没找到,这片聚集地早被废弃了。

  他接过书筒,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徽章,将书筒从头到脚拧了一圈,似是在找从哪里开口。

  “古昭国的文字,灭国得有三百年了。”

  殷停凑上前,也去看那枚徽章,还是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便问:“写的什么?”

  “史,”这是徽章表达的意思,祝临风道:“兴许是哪个史官误打误撞来到了南疆,将卷史册藏了起来。”

  这时,也不知是拧到了哪里,书筒发出“咔”的一声,被祝临风倒拎着的那一头弹开了,一张卷成筒子的书帛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展开。

  上面只有两个血字,触目惊心地刺进人眼里——假王!

  ……

  “假王,我还真王呢。”绮秀嘀嘀咕咕地看向地上被自己碰掉了的玉片子,上头刻了假王两个字。

  这是个埋进地里的地窖,不见一点光,里头排列着几排书架子,码放的全是这些玉片。

  绮秀这人闲不住,一进来便东摸摸,西看看,稍不注意就撞在了架子上,玉片子落了一地,最上面那张就刻了“假王”。

  这时,一点的火光从入口处传了来,绮秀被吸引了注意力,着眼看了过去。

  火光从黑暗中一点点地跃了过来,露出张鬼脸。

  “哎哟,我操!”绮秀被吓得一蹦,腰又撞在架子上,更多的玉片子掉了下来,堆在地上快成座小山。

  火光飞到了头顶上,一下亮了起来。

  来的既不是什么鬼,也不是什么怪,而是个五官有些艳丽,青黑的眼袋却快掉到地上的男人,大略看去和绮秀有几分挂相。

  绮秀说自己在尸骨海中有几分经营,还真不是夸大其词,这点“经营”能追溯到他娘身上去。

  他娘是个修士,人族。早年误入无有天,和他爹春风一度有了他。

  蒙妖生性霸道,从娘胎里就带着贪婪的“自私自利”,怀胎十月生生将母体吸成了人干,最后绮秀出生,她娘不久也撒手人寰了。

  他以前是随着老爹姓洞,还有个气派的大名,洞无涯。可到了他逐渐长成,越发使气性的时候,就犟着改了随他娘的姓。

  谁也不知道这个“自私自利”的蒙妖是怎么想的,兴许是连生母死了也不愿放过,想从她身上再榨取出一星半点的娘的温暖吧。

  走来的男人也姓绮,曾经叫绮慧文,如今给自己取了个不知道叫什么的花名在当魔修,白莲教的魔修。

  姑且算是绮秀的舅舅。

  “你想去送死我也不拦着,”魔修舅舅说:“只是你找死可别捎带上我,我帮你这一次,就当买断你我间的关系了。”

  绮秀正揉着腰,一脚一脚地踹撞了他的书架子,闻言也不回头,说:“你我本就没什么关系。”

  魔修舅舅顿了会儿,视线定在绮秀脸上,不知是否是找到了些许故人的影子,好心提点了一句:“教中大肆招兵买马,尸骨海中什么三教九流都有,也方便你混进去,记得别靠近尸骨海核心,有命去没命回。”

  绮秀是个不识好人心的小兔崽子,最后一脚将架子整个地踹倒了,像没听清一样,回过头:“你说什么?”

  魔修舅舅直摇头,转身就要走。

  这时,又听绮秀问:“地上这些能翻来看吗?闲的出屁了。”

  舅舅离开的身影不停,回道:“这些是教中前几十年对凡间的记载,没什么好看的,你要看便看。”

  这白莲教还真是坏得冒泡,在人间作乱便罢了,还要专门出个册子,记载下自己的“丰功伟绩”。

  绮秀啐了口:“不要脸。”

  他岔开腿往地上一坐,从册子堆里随手挖出一片,巧了,正是“假王”。

  他将灵气往玉片中一灌,“假王”缓缓隐没,一页人名浮现了出来,打头的三个字怎么看怎么熟悉。

  他瞳孔一缩,只见那三个字赫然是——姜太平!

  姜国,泰安宫。

  一点黑影蛇似的顺着屋檐投下的阴影潜进了泰安宫,顺着石门钻了进去。

  黑影拉长堆叠成一个五官平平无奇,像戴着四方面具一样的古板男人。

  是姜太平的暗卫,暗一。

  暗一半跪在王座之下,低着头,声音低哑道:“陛下,北边乌惣国最后的皇室血脉找到了,属下已验过,也是‘假王’。”

  王座之上忽然传来锁链拖动的沉重响声,男人抬起头,看见了被重重枷锁束缚在王座上的姜太平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漆黑的因果锁链从她的眉心、肩胛骨、脊柱、四肢、各大脏器中穿了过去,她却像个没事人样,面上半点苦色不显。

  她敲了敲王座扶手,随着手指的动作垂在地上的锁链跟着嗡鸣,道:“叫人都撤回来,世上已不存真王。”

  “那人皇玺……”男人面露急色。

  姜太平敲扶手的动作一顿,看了他一眼,垂着眼帘道:“我另有法子。”

  说着她手中多了把匕首,云淡风轻地在小臂上一划,不断流出的暗色血液凝成了一颗血色琥珀。

  琥珀飞下王座,暗一取出个冒着寒气的方盒,将琥珀装在其中。

  姜太平手臂上的伤势久久不能弥合,向上看,在衣物的遮掩下,这样的狰狞伤口还有四五道。

  “茯苓如何了?”她问。

  暗一将方盒放进怀中:“属下已帮她凝练了真灵,算是入了道途……”说着,暗一顿了顿,又道:“这样急功近利,对她日后的修行……”

  “哪还有日后……”姜太平闻言,目光泛冷地望向翻涌的不详因果,道:“若过不去此劫,天下,姜国,你,茯苓,所有人都没有日后可言。”

  “那陛下呢,您就没想过自己的日后么!”暗一突然急声开口道。

  姜太平垂下目光静静地看着他,久久不语。

  接触到她的视线,暗一狠狠打了个哆嗦,垂首道:“是属下失言了,陛下恕罪。”

  “退下吧,去给茯苓准备血浴,尽快让我和她的命轨相连。”

  暗一生硬地站起身,向外走去,脚步声带出回音,一声接着一声,像连绵不绝的黑暗直追着人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