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师兄不正经【完结】>第117章 剑主

  “师兄!”

  殷停竭力地唤了声,费力地推开向看台边围来的散修,现下盛况不比他和幻玲珑那场娘们唧唧,没什么看头的文斗,单一个赤霄剑宗的名头,就足以引来大量好事者的围观,更不肖说,与荀英对立的另一方也不是小角色——闲隐门,逆师之徒,更有大乾第一美人之称的多宝仙子。

  三顶高帽扣下来,足以称得上石破天惊。

  殷停仅是在惊愕与惶恐间徘徊了刹那,就已被如闻到血腥味聚集起来的小鱼般的散修给淹没了。

  身处逆流,他进退不得。

  相较于殷停的张皇失措,祝临风在万众瞩目的注视中,平静地凝望着看台上,那一道身负重剑缓步踏上,周身无一人敢近的身影。

  此刻耳畔的杂声像与他隔了千万里的距离,一切加诸在他身上的,或嘲讽,或不忍,或怜悯的目光,他都平静地视如无物,如附着在衣服上的尘埃。

  他清晰听见了心脏的搏动,一声比一声更震耳欲聋,他感受到了炙热的鲜血从血管中急速奔流,将那一腔的血滚烫成一往无前的勇!

  祝临风总是在想——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祖母告诫他,以他的身份地位,不必和寻常修士一般刀剑舔血,在阴曹地府中打滚,他犯不着屈尊去经历这些,他天生就能得到寻常修士穷尽一生不可得之物,哪怕他只是一介凡人。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住在云端的宫殿,不知脚踏实地是何种触感,也不是一百与一万灵石除了在重量上还有何区别,这致使他有诸多海市蜃楼般的幻想。

  他时而觉得自己具有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博大胸怀,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剑仙。

  他有时却觉得冲脉之痛,苦不堪言,想窝在自己的安乐乡里当一个富贵闲人。

  有时他又觉得,自己合该是个冷酷无情的刽子手,在殷停撩闲耍贱时能一刀将他劈个两断。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祝临风的百面千像,而此刻,此时,另一个自己在萌芽,茁壮。

  面对周知的不可力敌的对手,他理所应当地感到惧怕,可这惧怕在须臾之间又成为燃烧的薪柴,将他由内自外的引燃。

  体内蛰伏的不甘于平静的血液在奔流不息,他是火炬,逆风中火炬不灭,直至将他的所有燃尽,和那柄剑,他的剑一道——

  什么剑?

  祝临风神情中流露出怔忪,耳畔的嘈杂在瞬间回流,他又置身于人间了。

  他看见了拦着着他不让他上前的姜太平,面露焦急之色嘴唇不停开合的刘鹏,以及百步之外,被人群挤得只能看见头顶一片黑的殷停。

  最终他叹了口气,用颤抖的手握住法剑,低头看向姜太平,安慰道:“放心。”

  说完,不再看他们,剑尖斜指向地面,一步步上了玉台。

  荀英同他相对而立,背负的巨剑解了下来,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剑头在以符咒加固过的地面上砸出个凹坑,他面容生得不值一提,五官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角剪影,可那沉凝逼人的气势却像盘踞的猛兽,寸寸向祝临风侵蚀,压得他快喘不过气。

  护法真人看了看他们,说:“二位请罢。”

  真人离开后,荀英巨剑直指祝临风,他平静的眼神并为因祝临风纤弱的女相而动摇,也未曾因感应到对手是凡人而轻视,他的声音平稳如礁石,

  “我不会留手。”他说。

  听他如此说,祝临风反而觉得松快,长出一口气道:“合该如此。”

  话音未落,他便激发脚底踩着的有御风之能的宝靴向后疾掠,与之拉开距离。

  手一抚,道道灵光飞出,环绕在他周身结成道道圆环,一个接一个的法阵生成,将足有千丈间方的玉石台映照得流光溢彩,如天上的祥云落下了一般。

  场外发出阵阵嘘声。

  有人酸道:“不过是仗着法宝之利的草包一流,何等何能与小剑君相提并论。”

  说话的人离殷停不远,被他听了个正着,当即看向说话人的方向,目含打量地将那人上上下下地挑剔了一番,而后说道:“有法宝也是我师兄的本事,像你这种货色,若非拖了五阳会的福,只怕一辈子都见不上我师兄的面呢。”

  那人气得面红耳赤,刚要说话,却又想到殷停对祝临风的称呼,认出了殷停的身份,强自将邪火压下,快步离开了。

  殷停现下没空和酸人计较,他将手心的冷汗在衣摆上擦了擦,继续盯着台上看。

  祝临风那头是各种法宝不要钱似地往外扔,层层叠叠地阵法流光将屹然不动的荀英缠成了个会发光的大茧,看似是祝临风站上分风局面,殷停却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

  场中。

  祝临风飘在半空中,远观着荀英的动向,光茧像会呼吸似的,一下接一下的搏动,沉淀着地动山摇的惊势。

  祝临风清楚自家的不足——不能被近身。

  他虽说法宝繁多,真器亦有几件,可他从前未曾想到还有和人争斗的一天,因此那些真器大多是用来贪图享乐的,能遨游穹宇,冬暖夏凉,附带一座小院子的香车;喂以灵石,能产出五湖四海珍馐的铜锅。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擅长攻伐的真器仅有一件,但那位大爷可不是能随意驱使的,若论及脾性古怪,桀骜难驯,心意剑是当之无愧的状元,这位便是不遑多让的榜眼,论及刁钻恐怕还胜过前者一筹。

  加之真器又是生出了真灵,入了道的法宝,若器灵不愿受人驱使,便是玉碎当场,真器亦不会就犯。

  祝临风眼中闪过道犹豫之色,片刻后仍是将一枚仅有巴掌大小,玺柄雕着只活灵活现的狮子,底部镌刻着镇山河三字的朱红玉玺唤了出来。

  玉质狮子以沙哑的嗓音道:“临风小子,难得,你竟将我唤了出来。”

  祝临风一稽到底,说道:“请玉狮相助。”

  向来难搞的玉狮这次却出奇地顺从,只见他沉默了片刻,意味深长地看了祝临风一眼,嘶声笑道:“允。”

  祝临风讶然,显然是没料到这精怪刁钻的老狮子今次这般好说话,不过他没有表露出来,而是将玉玺握在了手中。

  玉狮子脱离玉玺,遁入隐空,以他的傲气即使答应了相助祝临风,亦是决计不肯让真灵也供之驱使的,仅留下具器身。

  祝临风早就料到了这点,并未作声。

  “临风小子,我昔年欠下你祝氏人情,答应庇护祝氏千载,便不妨告诉你,你死兆星动,即将大难临头了。”

  祝临风惊了惊,却没太将这老狮子说的话放在心上,这老狮子是个老顽童,在后者口中,他每岁都有千八百回死兆星动。

  “心意坚,桩地折,心魔衍,魔主生。”

  “我只能看到这许多,你好自为之罢,”空中的声音陡然虚弱了几分,“恩情我已还尽。”

  于此同时,祝临风握着的玉玺上,竟然“咔嚓”一声裂开道足以将玺身一分为二的深刻裂痕。

  祝临风面上惊容渐重,终于意识到老狮子这次说的不是玩笑话。

  然而电光石火的现实却容不得他仔细思量,老狮子以险些玉碎的代价窥探到的十二字言有何深意,下方的光茧以从内部被顶出一个接一个的凸点,里头的凶兽眼见就要破封而出!

  祝临风眼角抽了抽,暂时将心头的惊疑压下,全神贯注于应对当下大敌。

  他抓起玉玺,一面将之高举,一面以特定的手印引燃提前存储在其中的灵气。

  只听呼的一声,一道风穴凭空出现在他头顶,风穴的体量飞速扩大,将半边天都吞了下去,飞沙走石,呼啸阵阵,玉石台周边的法阵接连亮起,阻拦了余威向外波及。

  那道风穴如长鲸吸水,将周遭灵气吞噬一空,风穴中心的玉玺上闪过到乌蒙光泽,体量膨胀,磨盘,小屋,直至一座山岳沉沉压下。

  祝临风额角青筋突起,虚托着头顶的山岳,大喝一声道:“镇!”

  光茧上方出现一个硕大的镇字符文,光茧如被踩扁的面团,剧烈变形,场地凭空下陷。

  场下。

  随着祝临风祭出真器,众修们议论的声音一窒,唯余丝丝抽气声。

  殷停嘴角抽搐了阵,悬而未着的心放了大半下来,他逗乐似地想:“管你是什么天纵之才,剑宗小剑君,还不是要被砸死在金锭下。”

  还不等他彻底放心,场中的风向再次剧变!

  一道血红的乌光冲破光茧,直冲天际,将小半边天穹染成暗色。

  开刃开阔的巨剑从光茧中刺出个剑身,以与体型不符的精细敏锐地捕捉到了镇字封印上的不和谐一点,而后——全力捅出!

  “咔咔——”令人牙酸的声音。

  镇字上裂开细密的缝隙,下一刻崩成翻飞灵屑,连同饱受蹂躏的光茧一道炸成了满天尘土。

  “小剑君破开了真器封印!”

  场下有人惊呼了一声。

  殷停身子前倾,紧攥着拳头,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狂风吹动祝临风的满头秀发,束发用的簪子不知掉到了哪处旮旯,相较于场下众人的惊愕,他心中尚算平静,他早就知晓,荀英被镇压不了多久。

  非是真器枉担虚名,其中另有原由。

  一则没有器灵主内,真器威力锐减六成,二则玉狮方才遭受重创,威力再减三成。

  一成余威能压制荀英片刻的工夫,已是侥天之幸,祝临风不会自大到认为只凭一手半残的镇字,就能击败久负盛名的剑宗小剑君。

  而他要的就是这片刻的压制!

  他眸光一凝,袖子多出厚厚一打符箓,此战他只为求和,只要不输他就还有机会得到仙草,更何况,荀英这样不因他没有法力而傲慢的对手,他亦不愿将胜负托付给仍是凡人的自己!

  他要胜,也是剑光交错,血汗铸就,堂堂正正的大胜一场!

  “咻咻!”

  符箓结成的天罗地网以迅雷不及掩之势朝荀英压去,而在密布的法网中,荀英眼中波澜不惊,平稳地将大剑举之胸膛,而后眼中精光聚敛,一声爆喝,手臂上肌肉贲起,大剑脱手而出,直奔祝临风而去!

  他显然是发现了,祝临风才是破解这重重困局的关键,擒贼先擒王!

  祝临风瞳孔紧缩,眨眼间的工夫,一点寒芒的大剑已飞掠至他身前,剑身离鼻尖不过毫厘之差。

  太快了!快得他反应不过来!

  他与荀英在博杀上的经验差距,在这一个呼吸间体现得淋漓尽致。

  就在大剑要将他一分为二之时,他衣衫上的暗纹突然闪过道弧光,勾结成一道水波般的屏障,大剑狠狠砸在屏障上,威势地东山摇,祝临风的袖管爆开一截,屏障被直接斩破!

  闷雷乍响,他的身影倒飞而出,直至场地边缘才堪堪稳住身形,靴子在玉石台上犁出两道深深的黑痕,他的半截小腿都掩埋进翻出来的晶石碎屑中。

  此时最好的应对方法应该是在地上不顾形象地滚几个圈,将力道卸了,可祝临风不知是为了维持自己玉树临风的个人形象,还是压根忘了这一茬,竟然用肉腿生受了这道余波,

  结果便是,尽管有灵宝护持,他的一双小腿仍是折断了去,此时没跪下,完全是因为他激发了腿上的半废灵宝,强行稳住了身形。

  他呕出大滩鲜血,衣襟被染得猩红,目光却依旧锐利,半步不肯退让。

  一个小点由远及近,呼吸间掠至他身前,大剑横在他脖颈间,一缕碎发被剑气切断。

  “认输,否则会死。”荀英开口道。

  一时的意气重要,还是小命重要?

  答案其实很简单,但不知为何,祝临风却凭空生出了莫大的不甘,认输两个字像是千斤重,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祝临风缓缓闭上眼,方欲张嘴说出那个足以了却他性命的不字,眼前却蓦地浮现出姜太平的脸,还有殷停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想,太平的嗓子还没有好,还要他想法子医治,殷停若闯了祸,也要等他去收拾烂摊子。

  那个不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他总是在想,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最近他时时刻刻想的是,他要做师兄,顶天立地,名副其实的师兄。

  当了师兄,便不该让自己的死如此轻易且毫无价值。

  他先开眼皮,一张嘴又吐出大口鲜血。

  “我认……”

  然而,在那个输字即将脱开的刹那,祝临风却听到一声爆喝。

  “祝临风!师兄!不要认输,你永远不会输!”

  在针落可闻的众修中,殷停这声怒吼直冲云霄,他攥着玉台上的手背爆出青筋,脖颈上的经脉清晰可见,眼珠布满血丝。

  身旁的人都以看疯子的眼神看他。

  殷停也觉得自己是疯了,小命重要还是意气重要?

  明眼人都知道怎么选,可殷停却觉得此时的身体像被一个潜藏在他身体中,不甘又绝望的幽魂控制。

  幽魂在嘶吼——师兄不会输,永远不会!

  仿佛亲眼见证师兄败北,比世间所有能具现出的恐怖都令他绝望。

  祝临风突然笑了笑,捂着嘴断断续续的咳嗽,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答落下,他站得笔挺,单薄的脊骨在衣衫下蜿蜒出宁折不弯的弧度,如万仞之崖上凌霜傲雪的孤竹,他眼底泛着柔和的余波,说道:“算了,如果认输,有人会哭。”

  荀英了然地点头,“我不会留手。”

  他看祝临风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手中锋刃却半点不慢,呼啸着斩下。

  按理说,论剑论到这份上,已经失去了论的真意,合该由护发真人出来阻挡的,可不是为何不仅护法真人没有动静,连同督战的其余几位万象真人都一同失了声,他们之间有种独特的默契,默默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叮”

  死生之间,祝临风听见了极轻的一声脆响,如山泉叮铃,周遭仿若陷入琥珀般禁止,荀英的大剑停在空中,他甚至能感受到剑气割破皮表的锋锐。

  正当他疑惑时,周遭突地黯淡了下了。

  他身前出现一团形状不定的,如梦似幻的剑气,他试探着将手向剑气中探去,皮肤被密布的剑气割开,露出森白的骨节,他终于握住了,握住一柄剑。

  周遭黑潮退却,场中闭目的祝临风,手中已多了一把如梦似幻,剑身却飘忽不定如镜花水月的长剑。

  长剑甫一出现,荀英便神色凝重,收了下砍之势,脚尖点地飞身后退,这下退的竟然是他!

  祝临风豁然睁眼,骤放的寒光割得遏制余威用的护持场地的大阵上起了一片接一片的雪花状裂纹,气温凭空低了几度。

  他在剑身上一抚,飘忽的剑身逐渐稳定,露出凌冽的真容。

  那是一柄四尺七寸的长剑,剑缘是透亮的冰蓝,中间分部着雪花状裂纹,剑身散发的寒气如一团薄雾将剑身笼罩,锋锐之外更添三分飘逸。

  仙剑心意,再出世!

  祝临风握紧剑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如卸下了身上重重旧枷锁,重获新生一般。

  这并非完全是错觉,他体内死寂一般的丹田上遍布咒文样的封印,散发出不详的气息,而此时密不透风的封印突然裂开道口子,蓬勃如江河海洋的法力蜂拥而出,因数量过于庞大,经脉隐隐作痛。

  温和,汹涌,带着隐隐的刺痛。

  祝临风几乎以为这是在做梦,在梦中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

  他略显生疏地将法力汇入心意剑,朝荀英退去的地方斩去平淡无奇的一剑。

  恐怖的呜咽声随着剑身斩下发散出,那是被划破的空间在悲鸣。

  随着一道透亮的剑光斩出,护持场地的大地摇摇欲坠,在片刻后崩碎,场外中像被风压弯的麦浪一般被吹飞了出去。

  殷停在一棵树上稳住身形,焦急地朝场地中看去。

  天边划过道流光,一道没有活人气的人影落在荀英前方,以指尖夹住了这道来势汹汹的剑光。

  “啪!”

  剑光粉碎。

  谢雪映目光灼灼地看向烟尘后,因脱力险些滑倒的祝临风,平淡的语气中写满战意,

  “心意剑主。”

  作者有话说:

  我想尽力在这一章写完临风的剧情,所以比较长也比较慢,大家久等啦